蝕溶的聲音,一陣一陣從耳邊傳來,像一鍋沸滾熱油,驀然被倒入清水,滋地發出油爆,確實也能听見什麼東西爆開,她不敢張眼去察看,只知道蝕溶聲與爆破聲,不斷反復交替。
過了很久很久……或許也沒有那麼久,是她心態度日如年,覺得時間漫漫難熬,蝕溶與爆破終于不再響起,周遭安靜了下來。
「到了,下去。」
那句下去,當然是叫她從他身上滾下去。
她張開眼,本能往頭頂上看,本該為蒼穹的部分,正是他們躍下的焚仙水,銀光依舊耀目,水波徐徐蕩漾,罩滿整片天幕。
她收回目光,轉向他,正要開口數落他幾句,卻見他面龐有些發白,額上滿滿是汗,眉宇間倒是平常的淡然。
現在才回想起來,剛他吐出的少少四字,似乎有些沉、有些吃力,仿佛費力硬擠而出。
她滑下他的身體,眸兒直盯著他,見一顆汗沿他鬢邊淌下,她本能替他揩去。手上兩團水包子在方才穿越焚仙水時,太過緊張害怕,摟著他脖子時給弄破了,濕了他一身。
「你怎麼了?剛剛那嗶嘩剝剝聲是什麼?我們怎沒被焚仙水給蝕了?看來焚仙水也沒啥可怕的嘛。」順便拿絲帛把他額頭抹一遍,消滅所有汗珠。
他睨她,為某人與死亡擦肩而過,居然還如此天真無知,感到無言。
若非他以護術為圓牆,一道又一道里護兩人,在焚仙水蝕破前一道,便立刻再鑄出下一道,足足用了二十三道,才勉強穿過焚仙水。
這些,他並不打算說,說了也不過換來她「你看看你,叫你不要來你偏要!活該!」之類的奚落,他現在沒太多精神與她斗嘴。
他閉眸調息,胸臆淡淡疼痛,一陣一陣傳來,時而淺,時而重,喉間嘗到些許血腥氣味。護身仙術被強硬破壞的反噬,雖不至于無法忍耐,卻不能說毫無影響,尤其第二十道護術,已達極限,要不是考慮懷里還有個無法自保的廢柴,他幾乎也快支撐不住。
他太看輕焚仙水的威力,就連他習得最好的護術,在它侵蝕下,竟也只能短短相抗。幸好,回程不需要再穿越焚仙水,他暫時也沒有施展二十三道護術的氣力,若在此境受困,便如她所言,乖乖等開天祭自行結束,再被送出虛境。
此處,又與先前芳草萋萋之景迥異。
相隔一片焚仙水,綠毯般的廣闊草原,消失無蹤,取而代之,是高聳參天的巨木林,郁郁蔥蔥,每一株巨樹,皆須數十人牽手相圍才能抱攏,樹干爬上藤蔓,綴點老樹一抹青翠生機蜿蜒。
因有薄雨山嵐,泥地碧苔濕滑,滿地落葉糊爛,一股濃重腥草氣味。
「你是不是很不舒服?你看看你,叫你不要來你偏要!活該!」她一邊罵,一邊扶他在樹根坐下。
他居然完全料中她的話語,只字不差,明明彼此姓名皆不知,心思倒一個猜一個準,他險些笑贊自己,他確實也笑了,換來胸口一陣痛。
「你先別四處亂跑,給我半個時辰安寧。」他專注運起仙息,修復略有受創的仙體,在此之前,不忘交代她,總感覺不叮嚀兩句,轉眼間,她就能替他惹是生非。
她听了嗤之以鼻。
誰會亂跑呀?說得好像她很會生事似的,這次分明是他自找的麻煩,又不是她推他下湖,哼哼,嚴格來說,她才是被他拖累的倒霉鬼耶。
月復誹歸月復誹,見他已再度閉眸,周身金光微漾,進入調息狀態,最忌分神,她沒敢吵他,干脆在附近拾些柴,看能不能生個火堆,烤烤暖,這樣也不算亂跑吧。
畢竟不熟悉此處,她沒敢走太遠,保持在一抬眸便能瞧見他的距離,匆匆拾了些枯枝回來,見他臉色尚未恢復血色,又看見水包子破裂,弄濕他衣裳,想來必定很冷。
她將枯枝堆得離他近些,準備生火,思量了一下下,仍是覺得不夠近,他取不到暖,再挪了挪,約莫一臂遠,又挪了挪,這還差不多。
費了好一番工夫,施了數次法術才勉強成功,為了維持小小火苗不滅,她還蜷著身子,擋風遮雨。
火生完,她邊添柴枝,忙碌好一陣後,才覺得倦意慢慢涌上,她自個兒挑了處干爽的樹根坐下,這樹根方位,還能順便幫他堵堵風。
也不知他要調緩多久,她不好開口吵他,只能坐等,怎知等著等著,等來了睡意召喚,她腦袋一點一點地直搗動,竟逐漸靠著樹干,睡得越沉……
他調息完畢,張眸就見一個睡翻過去的女人。
她斜臥巨大樹根上,以手臂為枕,濃黑長發散在微蜷身側,柔柔泛光,與她嬌艷紅裙摻在一塊,神態像只曬日光的貓兒,慵懶至極,于一片荒山野林里,睡出一幅芙蓉春景。
可惜,這芙蓉,妝有些糊花,雙聰沾了點髒,先前與猲狙對峙,大概哭了很久,把眼都哭腫了,鼻頭也揉得發紅,很是狼狽,卻又狠狽得挺……
他腦子剛閃過了兩個字,被自己立馬掐斷。那兩字,她扛不起,是他傷糊涂了,一時腦熱,思緒亂七八槽。
「臉怎麼那般紅?」他未察自己注視她良久,發覺她面龐泛有不尋常紅暈。
伸手去探她額溫,果不其然,是燙的。
在雪地里折騰許久,又突然落到溫暖的泉歇草原,一冷一熱的交替,體弱些的人自然支撐不住,況且是她這類不濟事的神。
正因她如此不濟事,獨留泉歇草原也是死路一條,雖說在虛境死去,立刻會被送回仙界,但遭泉歇草吸干之前,她得受多少折騰?
與其都是身陷險境,不如把她帶進無水湖……畢竟,他漸漸覺得,與她同行,見她種種驚慌失措、鼓著腮幫子瞪人、吵嘴吵不贏時的憋屈,倒也有趣,很是療愈。
許是他的掌溫讓她感覺舒適,她輕輕蹭了一下,唇角勾起一道淡淡笑痕,頗似滿足,又迷迷糊糊再蹭一下。
他掙扎該不該抽回手,似乎又覺得撒了手,就像認輸了一般。
掌間有她發燙的溫度,還有,她臉膚的凝脂細膩,指月復無意識地淺淺摩挲她眉宇,她唇角再彎了彎,發出饜足吁嘆。
剛硬生生掐斷思緒的那兩字,再度浮了上來,這次,沒來得及自我駁斥——
可愛。
「……我應該是傷到腦了。」他另只手揉上額際,很認真卻失禮地喃喃補上︰「焚仙水灌進腦袋了吧。」只好再度費神調息一遍,治治這莫須有的腦傷。
她睡足後,已不知過了多少次「半個時辰」,揉眼醒來,渾身僵得又酸又痛,樹根睡起來太硬,她這身細皮女敕肉受不住呀。
本能往身旁一看,他依舊維持她睡前的打坐姿勢。
「你還沒調緩呀?都多久了呀……看來,你治愈術也修得不怎麼樣嘛。」她見他氣色轉好,唇瓣恢復健康血色,冷汗也不發了,才敢動口譏他,在言語上拿拿喬、佔佔便宜。
「你睡夠了?睡夠就走吧。」他睨完她,口吻冷淡道。
若不是見她病了,想著讓她多睡片刻,他至于嗎?!
「走?走去哪?我們在這兒烤烤火、聊聊天不好嗎?你好奇心能不能消滅一些,況且,這兒看來沒啥能好奇的呀,除了樹就是樹還是樹——」話才說一半,一陣歌聲在巨木林間響起。隨嗓音輕送,巨木底下的雪白色花苞同時綻放,花粉如煙,氤氳升騰,漫于林間似山嵐,又似天女手中一縷縹渺仙紗,蜿蜒朦朧。
此情此景,美雖美矣,可發生得太突兀,突兀得萬分怪異,她沒有好心情欣賞。
「又、又是妖怪嗎?!」她本能往他身畔縮,很習慣以他為盾,依賴他保護。
「好奇了吧。」他挑眉覷她,拿她的話打趣她。
「沒!我沒好奇!我一點都不想弄清楚這種鬼地方誰會哼歌!你拉我干麼——要去你自己去——我只想烤烤火——」奈何力不如人,她被半拖半拉半拎,循著歌聲前進。
那歌聲,屬男人所有。
低低吟唱間,透露著一股清亮悅耳,周身草木似感染曲中生息,吐露清洌芬芳,曳碧玉枝葉,歌曲內容唱些什麼,倒听得不甚明白,像相當古老的語言。
她覺得歌聲來自四面八方,並不打同一處來,好像一會兒在葉梢迎風,一會兒在遠林緲緲,一會兒又在樹洞呢喃,可他好似篤定方向,不受任何迷惑干擾,步伐堅定不移。
「我、我听說……唱歌越好听的妖,吃人越凶狠——你听這歌聲,這妖是得多恐怖?!我們自己送上去當食物,要不要這麼傻!喂——」想罵他,又不知他姓啥名啥,氣勢直接對半砍,吼人也沒那股辣勁。
他不吭聲,繼續走,她使勁立定原地,卻不敵他力氣。
她突地反應過來,揚聲喊︰「呀!難道……你被歌聲迷惑了,身不由己?!」
越想,越覺得這可能性極大!
哪有人明知前方有危險,還硬要往前沖,要嘛呆,要嘛笨,要嘛又呆又笨,再不然,就是受制于人!這容易,她有辦法破解︰「你松手先,我找塊石頭砸醒你!」
「你再嘰嘰喳喳,我會先找塊石頭砸昏你。」威脅的話不用說重,口吻輕輕淺淺也能做到。
她一時岔氣,回不了嘴,被他拎著走。
這次很明顯,歌聲距離益發靠近,如私密情話,密密貼在耳畔喃唱,輕得像柔柔吐納。
她滿腦子充塞妖物模樣,一會兒是殘暴虎形巨獸,一會兒又是陰狠千年巨蟒精……所有能想象出來的恐怖生物,宛若走馬燈一般,迅速在她腦中轉了一圈——
被蛇吃還是強過虎,獸形類的獠牙太鋒利,撕肉斷骨,血霧噴濺,死相要多淒慘有多淒慘,蛇好多了,吃相優雅,完完整整吞下,不輕易教人看見它肚中消食的景況,若真要去喂妖,拜托是蛇妖,蛇妖才好……
他听見她碎碎叨念,嘴里嘀咕著「非死不可就給蛇妖吃」的荒謬祈禱,方想調侃她幾句,本近在咫尺的歌聲乍停,巨木林沉靜無聲,悄無飛鳥蟲鳴,連葉片沙沙聲亦听聞不到。
歌聲一止,唱歌之人的方向,自然無法追蹤。
良久,唱歌的嗓不再唱歌,倒是淺淺輕語起來︰
「居然有人來到這兒?還是……又有罪大惡極的犯人,永囚于此?」那嗓,哼起歌來悅耳,說起話來舒心,比拂戲葉梢的清風柔;比細碎灑落枝椏的薄光暖,問話間,隱隱含笑。不待兩人回答,那嗓又說︰「到我這兒來,讓我瞧瞧,我已忘記有多久沒見過其余人了。」嗓音充滿無法違逆的笑意,像邀請人坐下來,飲杯茶、听首曲兒,恁般的誠懇溫柔。
巨林間,一道小徑明亮,透著玉似的水澤光芒,引導兩人踏上。
她又想將雙腳釘在地上,可身旁那人,好奇心未死,仍舊該死的蓬勃旺盛,當真往明亮小徑走去,她扯不開他的箝制,嗚呼哀哉被帶上不歸路。
她身不由己,唯一能控制的,只有自己的嘴巴,要死,也給她一個痛快解答,別讓她提心吊膽︰「你、你是不是蛇妖?!」
「我不是蛇妖。」那嗓,笑笑回她。她抖了抖,仍作垂死掙扎︰「那、那你是虎狼熊豹哪一種?!」
「都不是。」回答依然笑意不減。
「那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笑嗓略頓,停了有些久,才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什麼東西。」
此句話語聲尚存,小徑最末端,一株烏沉巨木,比林中任何一顆樹更龐大參天,聳立眼前。
即便仰頭去看,樹的至高處也瞧不盡,不知它究竟多高多長,單是一邊的分枝散椏,足以遮蓋半片天空,如墨綠輕紗籠罩,只容微弱光芒由縫隙落下。
除登天建木外,沒見過這般龐然聳天的巨樹。
微弱光芒像金色粉末,一點一點地紛撒枝椏,樹下有一人,正噙著淡笑,望向他們。
說「望」也不似,畢竟那人雙眼閉合,並未因他們靠近而張開。
那人確實不是蛇妖,什麼虎狼熊豹那類野蠻獸類的,更不是。
那是一名青年,一名極其美麗的男子。
面龐姣好且漂亮,玉般細細雕琢而成,一泓水膩黑發極長極長,溢過他雙邊肩胛而下,直至他腳邊仍未休止,蜿蜒如一道濃墨色流泉,發間淬著葉縫灑落的光,披散在兩人面前。
這般賞心悅目的美男情景,仙姿無雙,信手擺在哪一處風光中,自成一幅絕麗景致。
可除卻青年美麗男色之外的一切一切,都太違和、太詭異、太不合情合理……
絕色青年的右後肩,一只雪白羽翼半展,受傷似地垂折一旁,白得不見半點污瑕,左後肩卻不是相稱的白羽翼……漆黑色的寬大蝠翅,佔據在那兒,翅上還長了支鋒利如彎刀的尖刺。若說白翼是世間最純淨之物也無法比擬,黑翅便是淬以世間最陰暗的顏色。
青年狀似被縛在巨大樹身上,樹藤牢牢纏緊他,看似已與巨木相融為一,無法分離,寶玉色枝椏綴于周身,像是由他肋間突出。
除樹藤外,他身上數不清的冰晶長針,透著寒氣,將他釘死原地。
偏偏這麼可怕恐怖的對待,絕色青年的面上,沒有絲毫痛楚。
一襲白衣勝雪干淨,姑且不論他被釘在那兒多少年,衣裳也不該呈現此時無垢,不染塵土。
半敞開的衣襟,露出底下肌膚,她隱約看見鱗片似的東西,布滿其上,再定楮去看,又像復上一層薄細絨毛……
「真是許久許久沒人與我說話,兩位年輕神族……咦,你是由凡人提上來的吧,仙氣相當淡薄。」
絕色青年開口,和剛才唱歌時同樣好听。
瞧青年被釘牢的模樣,想突然撲上來吃人亦做不到,她一安心,膽也大了,上前兩步,提出疑惑︰「你是誰?為何被釘在這兒?我看不出來你是哪一類妖物耶。」光是妖物兩字,就與他千百個不般配呀。
絕色青年不答反問︰「你們呢?又是如何來到此地?尋常小神輩不可能抵達焚仙水彼端。」
「我們在歷開天祭的試煉,誤打誤撞闖進來。」她瞪身旁禍首一眼,拜某人好奇心旺盛,才有此一遭遇。
「……開天祭?」絕色青年面龐流露不解,對這三字無比陌生。
「你不是開天祭試煉中,虛境的產物嗎?」她以為他和猲狙、居,屬于同一類。
「或許是,或許不是……時間太漫長,長得我也分不清,自己早已殞滅,徒剩元神游蕩,還是依舊苟延殘喘……」絕色青年聲嗓淺然,幽幽說道。
她身旁許久沒開過尊口的禍首,插上了嘴︰「你是劣神榜上,始終留白的那一位遠古神只?」雖是問句,卻又問得不帶困惑。
會作此猜測,一是被釆用如此繁復方法禁錮之人,必非尋常妖魔;二是絕色青年周身仙息豐沛,絕非區區千年能修得;三是絕色青年身上的長針,大有來頭,若他記得不錯,那是神族仙物「寒冰釘」,用以禁鎖犯錯神族,封仙脈、絕仙術,動用這般數之不盡的寒冰釘,代表絕色青年來頭驚人。
第四,也是最讓他篤定九成猜測的一點,那遠古神只,消失得太莫名,既無巨大浩劫,亦無跡象,突然而然,天界再不見他身影,長輩仙者封口不提,仿佛自始至終,本無這一號尊神。
「劣神榜?又是什麼?」絕色青年對種種大小事似乎都頗感興趣,眉梢揚了揚。
「就神仙們閑得無聊發慌,做了個沒用的排名,評比哪個神仙顧人怨嘛。」她哼地回道,對所謂「劣神榜」嗤之以鼻,誰叫她也榜上留名,很有權表達意見。
「榜首是?」絕色青年好奇心也不小。
「以前是瘟神夭厲,後來霉神頂上去了。」她回道。
「那兩個孩子呀……」絕色青年陷入短暫沉吟,似在回憶往事,唇畔淡淡有笑。
「明明跟他們相比,你看起來才像孩子吧。」她犯起嘀咕。
平心而論,從外貌來看,瘟神及霉神約莫凡人男子三十出頭模樣,絕色青年則年輕許多,五官帶點青澀,由他口中說那兩位是孩子,何止不倫不類。
絕色青年輕笑︰「在我眼中,他們確實是孩子沒錯。」
她很順口接話︰「那你得多老呀……」她都不忍去算瘟神霉神的實際神齡。
听見她這般直率,絕色青年笑聲更輕、更綿長,未張眸,仍讓人清楚知道,他視線轉向了她身旁的金發男人︰
「你方才的問題,我無法回答,我並不知劣神榜,更不明白自己之名是否留白,倘若無人願意提及,希望將之消抹,就任由他們吧。」
金發男子不說話,心中已有答案,倒是她,仍有一肚子話想問︰
「你犯了什麼不敕之罪嗎?被釘成這德性,你看起來不像壞人呀,還有,你怎麼一邊白羽一邊黑翅呀?你到底是鳥還是蝙蝠?」疑惑一個接一個拋出來。
「不敕之罪……或許,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天地難容之罪吧。」絕色青年一句話越說聲音越淺,到最後,僅存幾聲唏噓。至于她其余的間題,著實沒有回答必要,他是好是壞,是鳥是蝠,皆非他說了作數,如何能答?
「釘這樣……不痛嗎?」她瞧了,有些于心不忍。
鮮少被柔軟關心過,她的憐憫倒教青年很受用、很歡喜,臉龐笑意清晰綻放︰「痛倒不痛,不過,胸口中央那處,是有些不舒坦。」
她仔細看去,他所指的那處,與其他部分扎穿著長針不同,貫穿胸口中央,是柄極似木釵之物,像一截樹木枝椏,卻通體半透,呈現琥珀色澤,釵身最前方一朵粉晶雕琢的小巧薔薇,粉晶薔薇下,曳著長長冰穗,穗末一顆粉珠,猶似花之淚。
「這東西似乎扎破我心肺,雖不痛,然唱歌時總覺鯁阻,今日既遇見你們,想來許是緣分,不知是否願意替我取下它?」絕色青年提出要求。
她還沒應允,身旁的金發男人給了她明顯眼神,示意她拒絕。
可惜,兩人在虛境相處數日,實則與陌生人無異,眼波交流傳心意這檔事,未能奇跡生效。
「好呀。」她答,正要上前,被他逮了回來。
「你答應人倒答應得爽快。」爽快到腦子都沒空使吧。
「拔枝木釵而已,又不是什麼大事,被那樣扎著,確實很不舒服呀,換成是我,我也巴不得有人能幫幫我,再說,他又沒要我替他拔光全部長針,要是提了這種過分要求,我就會認真考慮考慮了。」太麻煩的事她嫌累,她也沒有那種好耐心。
「你不怕取下釵,誤解某類禁錮封印,他力氣爆發,自行震開寒冰釘,再翻臉收拾你我。」
「哇你想象力好豐富!你很喜歡看話本子呴!」
恫嚇被她當戲謔,他金眸一冷,決定不管她死活,等會兒她若慘叫撲上來,他定要惡狠狠推開她,絕對!
「你放心,那釵並非禁錮之物,我也不會因為取了釵,力氣大爆發,震開寒冰釘,再翻臉收拾你們。」絕色青年莞爾插話,抱歉自己听力過佳,將兩人那幾句私語听得清楚,無奈他手腳遭釘,無法很君子地捂耳蔽之。
笑笑替自己澄清完,言畢,又覺得該展現些許誠意,意念甫動,一抹綠意由腳下延伸,在她面前生長成一株花叢,徐徐綜開一朵潔白夜光花贈她。
「送花不如送根能吃的甘蔗……」不能怪她煞風景,花美則美矣,對于饑腸轆轆數日的她來說,能吃的甘蔗,遠比只能看的花來得更實用。
夜光花叢旁,竄出一根紫玉色甘蔗,如其所願,很得她歡心,尤其甘蔗還貼心自斷三截、自行削皮,讓她對青年的好感瞬間飆升九分,自然更堅定替他拔釵的念頭。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對方誠意滿滿,她理當禮尚往來。
她上前數步,一手拿甘蔗,一手前探,握住釵頭微微出力,將木釵慢慢抽出,一面怕他痛,準備隨時收斂手勁力道。
仔細觀察青年的神色,真如他所言,仿佛無痛無感,眉頭都沒動一下,好似她從他身上不過拈根落發般,無關痛癢。
本以為抽出釵子的瞬間,會見大量鮮血猛暴噴出的景致,她甚至作好了閃避的預防準備,歪著腦袋,怕被血濺滿臉……
沒料到,什麼都沒發生,釵子也拔得頗輕易,青年胸口那小小窟窿,未見腥紅血肉,一眨眼間,竟逐漸愈合。
絕色青年正欲道謝,謝字尚未離口,更來不及請求她把木釵放置在他掌心,微抬頭,卻見眼前兩名年輕神族,轉瞬消失無蹤。
絕色青年或許不知始末,她與金發男子卻很明了,開天祭試煉,被外頭某個人成功突破,連帶將他們一並帶離,由虛境中歸返。
絕色青年張開了雙眼,右眸濃紅如血,火焰般燃燒;左眸碧藍清澈,海天般純湛,遙望帶走年輕神族的遠際蒼穹,幽幽逸了聲嘆。
即便記憶漸衰,日日年年,能記牢之事,淡化得快變成無色虛空,然而本能依然清楚,小神族帶走的木釵,應該是極其重要之物。
重要到失去它,胸口那處雖不痛,卻空空洞洞,透著冷風。
本未曾動過離開此地的念頭,只因心無他求,對現況、對遭遇、對天命,處之泰然,永世不改變亦不妨事,如今……
「那木釵,得拿回來才行。」復又一嘆。
嘆這一念,興許,將驚天動地。
回來了?
虛境中一切光怪陸離、連吐納都窒礙難行的混沌無邊大地、各式突襲攻擊的奇物妖獸,全數消失不見,眼前是熟稔至極的清幽天庭,仙息靈澤漫漫,雲嵐輕煙緲渺,七彩祥光如薄紗籠罩半空。
長達十五日的開天祭宴會,尚未結束,老一輩神族杯觥交錯,仙酒一壇一壇干,仙樂一曲一曲听,仙舞一支一支賞,參與虛境試煉的年輕小神輩,重新返回鏡台前,有人軟腳癱坐,有人喜極而泣,有人渾身帶傷,有人傲然挺立,當然,更有人一臉狀況外,手里還握了根甘蔗。
按理說,無論從虛境中取得何物,一旦離境,那些本為幻相之物,自當消失無蹤,不可能悄悄攜回,她手中甘蔗卻還在,不只甘蔗,另只掌心握著的釵,也在。
意思是,無水湖里所遇之人,並非虛構,而是真真切切存在?
「此次試煉辛苦了,表現得相當好,僅用了十一日便提前出來,佑聖真君的徒兒果真青出于藍,出類拔萃。」
佑聖真君之徒,無意外是那名白衣神君,拜他之賜,眾小神輩才得以提早月兌困。
「太靠譜了,早知如此,最開始我就該死死跟緊白衣神君,吃香喝辣,怎偏偏眼拙,挑了玄衣金發那位,倒霉隨他折騰那麼久!」她一點都不打算收斂嘆息音量,故意說給旁人听,邊將木釵收進袖里,再咬一口甘蔗解恨兼解渴。
玄衣金發那位旁人,雖未嘆息,但同樣頗有感觸︰「我也很後悔那時隨手一抓,怎就抓了個廢柴累贅,嘆我雄心壯志,意圖成為闖過試煉第一人,這算盤,亦被你狠狠折了,不是嗎?」要說狠話,誰不會?
「下一次你看準了再抓。」哼哼。
「希望下一回開天祭,不會再有機會見你參加。」他冷睨她。
「我記得開天祭是五百年一輪吧,那時,我還在不在都是個問題哩。」她哧地一笑︰「就算在,八人大轎外加鋪上紅絲地毯來迎我,也別妄想我再踏進虛境半步!」
她生無野心,後無壯志,不想靠開天祭試煉獲取半分成就滿足,再有下輪,他自個兒去!恕不奉陪!
「如此甚好。」他以四字冷笑作結,而她回以撇頭一哼。
數名老神輩上前,皆圍著白衣神君道喜,足見成功闖過開天祭,是何等光榮長臉,倒是沾光出來的小神族們遭受冷落,沒賞來半句「辛苦了」,更遑論還有什勞子關愛眼神,除了自家親朋上前關切兩句,替自家小神族療個傷之類。
她自知無親無戚無朋無友,鼻子模模,便要走下鏡台玉砌長階。
迎面而至,仙界向來最受歡迎、最具愛戴、最有人緣,年歲一大把了仍獲選天界前三名「邀宴必恭請」的大大人物——財神爺爺,往她這兒走過來。
一掌搭向她……身旁玄衣金發青年,但沒同他多說什麼,反倒對著她簡單一揖,老臉堆滿盈盈笑意︰「窮神天尊,此次你也參加開天祭試煉?真巧,我孫兒鎏金也是,不知你們在虛境中可有相互幫襯、相互照顧?」
財神應了「長袖善舞,多財善賈」八字,客套話說來流利不打草稿,哪管暗地里對窮神一脈諸多怨懟,表面上亦不露喜怒,在仙僚面前很是大度,給足彼此顏面,月復中有多少粗話想罵,也會爛在肚子遙想當年的當年,第一代窮神冥城告陰狀,告的就是他這一位財神,要說兩家無恩無怨,真是睜眼說瞎話!
此時此刻,這位窮神第三代,年歲比自己不知小了多少,當孫女都嫌太女敕,偏偏在神階上,她與自己平起平坐,想來自然很嘔,可嘔又如何?對外,禮數該做還是得做,否則失了是自己的臉面及器度。
「原來是您老的孫兒呀……我說是哪家好本領,教出這等級的混……好崽子呀。」她以甘蔗敲打著掌心,發出幾聲啪啪,配合她一字帶一哼的語調,瞟向一臉頗震驚的財神孫兒,很有幾分長輩架勢,哼哼之後,又勾唇笑道︰「在虛境里,真是受他諸多『照顧』吶……」
照顧兩字,輕而易舉听出濃濃酸意,嘲弄得毫不遮掩,加之美眸掃去的一睨,無關崇拜或欽慕或感激或真誠或其余亂七八糟的好目光,倒是加諸許多戲謔或挑釁這類的情緒。
玄衣金發,財神之孫,名喚「鎏金」那一位,對于其敵意,听得很是清楚明白。
他驚訝她的身分,前兩代的窮神,打扮規規矩矩,窮神該是什麼模樣,一眼就能看出來,雖不至于衣衫襤褸,起碼沒她這般完全崩壞,名不副實,哪點看得出她竟是新任窮神?!
「鎏金這孩子,對窮神天尊可有失禮之處?還望天尊海涵,他本就是悶葫蘆性情,向來不善言辭,不會說好听話討人歡心,不過倒是個善良孩子,天尊算算是他長輩,別與他太計較……若他有不是,改明兒個,我讓他親自登門,向天尊致歉,以表誠意。」財神替自家兒孫說情,一番話情理義兼具,就等听者大度回句「不用麻煩,小事小事」,便能簡單掀過,誰知——
手上甘蔗又敲了兩記,她頷首說︰「如此甚好。」學鎏金剛才的口吻和冷調,把這四字甩回他臉上,方覺得爽快解氣,轉向財神,也掛上一臉假兮兮甜笑,繼續刁難人︰「您老就叫他遞上拜帖,我得空且心情好時,再撥冗見他一見。」
財神錯估這位生女敕窮神的任性及脾氣,更錯估了自家孫兒在虛境中,可不是一般般隨便對她的「照顧」。
騎虎難下,正是財神天尊此刻寫照,話都說了,覆水難收,收不回,只好繼續演下去︰「鎏金,窮神天尊的交代,你可听清楚了?這賠禮,你定得好好思量,斷不可再失禮。」財神貌似不護短,公公正正朝孫兒叮嚀。
鎏金整袖揖身,算是回復,她瞧了滿意,邊嚼甘蔗,邊吐渣,邊走遠了。
待周遭再無旁人,只剩爺孫倆,財神斂起笑,重重啐了聲︰
「若不是她站在你旁側,我不能假裝沒看見她,逼不得已才攀談兩句,她真以為自己神階很稀罕?!」財神擅長做人,人前和藹,笑容可親,但是否真心喜歡某人,得視他轉身後方見分曉。
很顯然地,他對窮神那一脈,很有怨言,鎏金算是听著爺爺臭罵窮神一家長大,對于爺爺翻臉如翻書的迥異態度,並不意外。
真正教他意外的,還是她的身分。
……那麼廢柴的家伙,年紀比他小,位階比他高,他見著她,居然還須向她行大禮,想想忒不甘心。
「還有你說你,誰不招惹,去招惹上她?!」財神這句,明擺是遷怒,遷怒孫兒連累他自降神格,被迫與窮神一脈打交道。
「我並不識得她,以為她不過是尋常司花天女之類。」
「那一家子全是怪人,腦子里擺些什麼亂七八槽鬼想法,正常神族都猜不透!拜帖一事,敷衍敷衍過去便好,別較真,還傻傻上門供她糟蹋?!她想得美!我們財神也不是軟柿子,任她掐扁搓圓!」
鎏金沒應聲,靜默隨著爺爺身後走,財神身形福態,步履些微笨重緩慢,走前兩步又頓下,轉頭問他︰「在虛境里,你不會同那古怪丫頭暗生情愫了吧?!」
通天雲壁可以映照出虛境景況,自然也映照出他孫兒與窮神獨處的片段,直至由銀白大地轉至泉歇草原,財神與眾仙皆見他們兩人在一塊,自然有此一問。
「沒有。」鎏金直覺月兌口否認,這兩字,連經過腦門思索的時間亦無。
「沒有最好!那一家子神格不純,本連修仙機緣都沒有,是他們大吵大鬧,才破例提上來,可成了神仙,也不見努力思進取,仙術仙壽只修了半吊子,一塌糊涂,哪有半點神仙樣?」財神又叨叨絮絮了許多,自然全無好話。
關于窮神一族種種,在鎏金思緒間,迅速轉了一遍。
那一家三代,生于貧戶,爺爺是奴,爹爹是奴,注定孫兒也是奴,卑賤地在富豪府邸謀得施肥鏟糞僕役一職,賺取少得可憐的薪俸,以及一小處勉強容身的小破房,供家人遮風蔽雨。
他們注定無財,命薄上載明一生勞累工作,卻模不到錢財,日子雖苦,一家倒攜手相扶,不怨天、不怨命,安分做著僅供糊口的差事,人生無貪無求,只希望家人身體康健,平安和樂。
然,「貧賤夫妻百世哀」這句話,並非掛在嘴上的信口胡言,它是太多同類人的親身經歷,血淋淋記著,如此簡短的七個字,何等椎心刺骨。
因為窮,他們被主人視為牲畜,毫無尊嚴,動輒奚落打罵,無論差事辦得妥善與否,倘若主人存心刁難,他們只能默默吞忍。
因為窮,沒有權利選擇攜家帶眷逃離這一切不公。
因為窮,就連自己的妻子,都沒能好好保護,眼看主人端起高高在上的嘴臉,夾帶權勢及命令,逼迫妻子就範,還當著幼小孩子面前,奸婬得逞。
受此奇恥大辱,丈夫本欲找主人理論,卻被父親攔下,頭嘆息地喃喃說︰「沒有用的,奈何不了他們……去了,不過自討苦吃。」
丈夫忿恨不已,淌了滿臉淚,槌打牆壁哭吼,妻子雖萌生死意,思及孩子還小,怎忍棄之不顧,只能苟且偷生。
他們的隱忍,並未換來平靜,食髓知味的富豪主人變本加厲,總在興頭一來時,橫蠻地命家僕闖入小破房,將妻子拖至自己房內,供其婬樂,他妻妾眾多,卻更好這一味,看女人從掙扎到認命的折辱過程,獲取樂趣,並于完事之後,隨手幾枚銅錢朝她臉上丟,賤買她的清白與羞憤淚水。
一日,丈夫返家,撞見富豪主人故技重施,此次更加惡質,居然在他家小破房的木桌上欺負他妻子,孩子蜷縮牆角,哭得滿臉通紅,丈夫怒極攻心,早顧不得主僕之別,操起手上挑糞棍,便往主人後腦勺打。
若能直接將主人打死,或許只是一命賠一命的事,偏偏富豪命不該絕,天賜予他此生壽命八十九,盡管傷重,最後仍是能安然無恙,度過生死大關。
富豪沒死,死的卻是那一家三代,丈夫一時激動傷人,便是他們的死因,傷愈的富豪怎可能輕易放過他們?
故事沒有發生奇跡,也未能有福星降臨拯救,那一家子的性命,斷送在富豪手上。
窮了一輩子,苦了一輩子,最後還死于非命,滿月復冤屈難申,才有了冥城告狀之情事。
若鎏金沒記錯,她死時,不過是兩三歲的稚女敕年紀。
大概這年紀還記不了事,未能懂得太多世間丑陋,她臉上才瞧不出半絲悲憤怨懟,仍能那樣笑……
那樣廢柴得很歡快、不思進取也無妨的笑。
他心底,生起一股暗暗慶幸,慶幸她沒嘗太多辛苦而死。
思緒到此中斷,窮神一家的往事,在神族眼里,短暫得不值一提,億萬人世中,更苦之人不是沒有。
拜帖他一定會送,但不為賠罪,他不認為自己何錯之有,然而有件更緊要之事,須與她私下商談——關于虛境所遇的絕色青年,以及,她錯手帶回的木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