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小心,露出太嫌惡的表情。
一個鹿與龍都能捏混的家伙,大言不慚要幫她捏身體?
她又不是想不開了,自覺人生無望,自暴自棄,自甘墮落,才會自尋死路。
「我會替你捏得漂漂亮亮。」他信誓旦旦,她也信是蛋副——信了你才是蠢蛋傻蛋!
剛看他捏壞那麼多玩意兒,有哪個像樣?!
花非花、狗不狗,他到底何來這麼滿的自信?
「我覺得,當鬼無妨,打傘,小事一件。」總好過住進一具歪七扭八的泥軀殼里強。
「身體可以保護魂魄,避免耗損,不單日光是毒,仙氣亦可能對你有傷,就像人與鬼相處時日久了,陽氣必受陰氣所擾,同理,鬼與神也是一樣,只不過有損的,換成了弱小鬼魅。」他怕她被他的仙氣給超渡了、驅散了。
這些她自然不懂,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又說︰「與其天天擔心這不周詳、那不嚴謹,弄個不好便會魂飛魄散,還是一勞永逸些,盡早給你個安身之軀。」
「為什麼挑泥土?」要讓魂魄附身,應該有其余不少選擇才是。
「做壞了方便重捏呀。」他咧嘴笑。
「……」她就知道!
「還有,這泥……是我去月老那兒的滌仙池底挖的,絕非尋常路邊土壤,滌仙池水源于天泉,純潔干淨,據聞飲者百毒不侵,終年浸泡里頭的泥,多少也有效用……大概能無懼霉神厄息,與我待在一塊,不會沾上。」
月老拿滌仙池泥捏人偶,再逐一系上紅線,泥偶能具靈性,反應世間姻緣,想來為她塑形,再合適不過。
梅無盡最末那幾句「無懼霉神厄息,與我待在一塊,不會沾上」,始終噙著淺笑,說來輕松自得,帶些自我調侃,可她總感覺違和。
他越是笑,那話,听起來卻越……沉重。
他為自身擁有的力量,也受到不少排擠與苦處吧?
畢竟不是人人歡迎喜愛之力,被察覺是霉神,少不了一頓排頭和排斥……例如她,不也在初知他身分後,直接便賞他一拳,不給他辯護機會。
他深藏笑容背後,又是多少孤單的累積?
突然涌生一種「好吧,隨便你啦」的縱容心情,不想與他爭辯,倘若這泥巴,真能讓她留下,如他所言的「無懼」,那……也很好。
「我也要一塊捏。」這是她唯一的要求,而且絕不退讓,不放心任他一人胡搞瞎搞。
見她一臉認真無比,他微笑︰「好呀。」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他分了一坨泥給她。
事後證明,許多事,想來容易,做來難。
他捏泥技術欠佳,她自己同樣爛泥涂不上牆,半斤八兩,誰都沒臉笑誰手殘。
兩人被一大團泥巴給刁難,捏的右手比左手長,腿還一粗一細,身體比例要多怪有多怪,更糟的是——
「腰呢?」她遍尋不著女人家最在意的小蠻腰。
「你之前太瘦,連處理你尸體的虎兒都嫌吃不飽,女孩子還是肉肉點好。」他說畢,又往所謂的「腰」添加兩大掌泥,中途更在小月復部位掉了一團泥渣,鼓成小山一座……
這男人的審美觀,造福世間無數姑娘,飯多扒三碗都不會有罪惡感。
「那、那里我自己來!」她搶過他雙掌泥球,那是要造山的……少女的酥|胸,哪能給他動手!就算是泥也不行!
「你自己來就自己來……你沒發現,兩邊大小不一樣?還一高一低的,我幫你——」他目光毫不猥瑣,正氣凜然,比畫著尺寸和位置,她死前才剛剛發育,有隆起卻不豐滿,這比例得修一修。
「不要!」她辣紅著臉,誓死扞衛泥女圭女圭的胸部觸踫權,險些想拿沾滿泥的手,去捂他雙眼。
七日後的戰果,慘絕人寰,慘不忍睹,風蕭蕭兮落葉黃,像老樹也為他們無聲哭泣。
兩人弄得滿身滿臉泥髒,可是成品根本見不得人。
「嗯……我去找人來幫忙。」梅無盡終于妥協,美感這玩意兒,果然不能靠自信支撐,再失敗下去,滌仙池底就沒泥了!
「等等。」她喚住他,躡起腳尖,擰帕子替他拭淨臉腮。
頂著一臉髒亂跑,有失天人體面,就算是霉神,也要干干淨淨出門。
他也去摳她鼻尖上一小塊干泥。
真是個面無表情的小娃,他記憶中,只有她斷氣那一瞬,淺乎其淺的笑靨一抹,除此之外,她都是這副平平神色。
明明笑起來多可愛呀。
也難為她了,小小年紀、短短一世,沒經歷多少好事,折磨倒不少,才養出這張苦瓜臉……
忍不住掐她臉頰一把,帶泥的指節又把她臉蛋抹出泥污,她渾然未覺他做的好事,專心一意,幫他把臉擦干淨。
「還是維持這模樣最好,都別改。」梅無盡放輕手勁,不捏疼她,柔著聲,低道。
她沒听懂他語意,臉腮遭輕拍了幾記,雙頰全花了,他笑笑起身走人。
留下她,捂著剛被掌心熨暖的腮幫子,望向他離去背影,後來發現自己臉蛋全是泥,想跺腳罵人也來不及了。
沒過多久,梅無盡返回,還帶了個幫手。
幫手看見兩人作品時,一臉痛心疾首,猛按眼角,嘴里嚷嚷「為何讓我看見這種髒東西?」,足足重復八九次,真是失禮至極。
制造出「髒東西」的那兩人,揮拳打幫手的沖動都有了。
「要哀號等你回去再哀,快幫我們把泥女圭女圭修好。」梅無盡催促人,因為是舊識,口吻自然缺少恭敬和禮貌。
「修?」幫手對此字很有意見,眉峰挑得半天高,抬揚了質疑聲調︰「怎麼修?你教教我怎麼修?毀成這德性要怎麼修?打掉重捏比較快啦!」
「不能打掉,只能修,畢竟我們兩個做了那麼久,上頭全是合作心血。」梅無盡駁回,福佑倒沒太堅持,這種淒慘合作心血,沒多值得珍藏和炫耀……
她比較希望,附魂的泥軀起碼要能看呀!
「你這回人情欠大了。說吧,要修成什麼模樣?」幫手給了白眼。
梅無盡將她拉到前方。「按她這樣子做。」
幫手淡掃一眼,無關貶損,只是建議︰「憑我的能力,可以捏出更美的泥人,還是讓我自由發揮,全憑喜好?」保準捏個絕世無雙的艷人兒。
「誰管你的喜好?就照她的模樣捏,不用多,也不用少。」
「行,叫她坐旁邊,我看著捏。」幫手開始卷袖子,準備動手。
梅無盡見她直挺挺的坐姿,僵硬不敢亂動,好笑地拍拍她腦袋瓜︰
「不用僵坐著,按一般活動,他會自個兒捕捉你的輪廓線條。」若這丁點本事也無,就真叫浪得虛名了。
幫手確實沒有一直盯著她望,僅瞟了一眼,便全心捏泥,久久不曾再瞥眸過來。
「他是誰?」她有些好奇。
「一個怪人,唯一專長就是捏泥。」
手法看來確實不凡,動作細膩靈巧,毫不馬虎,不過短短時間,解決了泥女圭女圭的長短手問題,十指也修得好漂亮,沒了她生前常年辛苦工作磨出的大小傷痕。
「他被自己捏出來的一尊泥人,迷去了心竅,瘋狂眷戀,再也無法愛上旁人。」梅無盡閑聊一般,剝顆仙果給她。
「呀?」她微愕。居然有這種事?該說是技藝太強大,還是……喜好真獨特?
「改日帶你去瞧瞧他的泥人,開開眼界,真心做得不錯,若將泥人注入仙術,使其靈活能動,絕對傾國傾城。」見她沒接過,他直接動手喂她,果瓣送抵她嘴里,她本能咬下,滿口酸甜美味,汁水豐沛。
「……嗯。」她好難想象,愛上泥人是怎樣的心境?
本只是與梅無盡坐在一旁,吃仙果,看幫手一邊忙碌,一邊很有怨言地多耗了數倍時間捏泥,兩人無比悠哉清閑,無所事事。
可梅無盡很快察覺她的異狀,他剝過去的果瓣,她沒有伸手接,他要親自喂她,也不得其門而入,她手掌擋在嘴前,想阻止沖抵喉間的尖叫。
那一臉的慘白,賽雪勝霜,鬼魂本就面無血色,她卻還更白上許多。
下一刻,她轉身干嘔。
只因幫手正在修飾泥娃曲線,雙掌游移于胸月復之間,一分一寸,毫不敷衍,指月復推勻心尖處的殘泥……竟勾起她潛藏腦海的可怕回憶。
已遭老虎啃食干淨的那具身體,也曾被這般放肆模撫,留下毛骨悚然的陰影……
男人手掌的強橫、霸道、以及無法抵抗的恐懼,教她想吐。
她不懂為什麼突然想起那些,幫手捏泥,明明是好單純的景象,不帶半點猥瑣……可是她越抗拒去想,記憶越像是打翻的油罐,咕嚕咕嚕傾倒所有,一滴不漏……
她不想回想!她不想看!快住手!不要踫她!走開——
驀地,她被護進一道臂膀之間,藏青色寬袖遮去眼前凌亂種種,正在捏泥的男人、曾經獰笑靠近的男人,那一瞬間,全部都看不見了。
梅無盡的聲音,自她頭頂飄下,回蕩在溫暖胸腔,听進她混沌耳里,變得有些虛空緲遠。
她听見自己在喘息,沉重而痛苦,仿佛窒息之人,乍得新鮮空氣,那般貪婪吸吐,一抹茫然害怕,讓她抓緊伸手可及之物,握進掌心後,死也不想放。
「好了好了,那里我們自己來,你臉蛋修整修整,做完可以走了。」梅無盡在趕人了。
「我還沒修到最完美——」那腰、臀、腿,再給他一炷香時間,定能盡善盡美,挑不出瑕疵。
「不用最完美,已經很好了,快走吧。」
「你這是叫我留下作品的污點嗎?!」幫手很不滿,自恃的完美主義,不容他半途而廢。
「污不污點我們說了算,可以了,真的,走吧。」最後兩字,梅無盡用心音傳遞,徒留唇形而無聲,宛如嘆息。
幫手似乎懂了,再不懂,見瑟縮他懷里,不住抽搐的娃魂,大抵也明白某些不明白之事,抿抿唇,甩甩雙手殘泥,不再嗦走了。
徒剩兩人在原地,誰都沒有動作。
「那已是上世之事,你若不想記得,我替你把它抹去?」良久,梅無盡才緩聲開口。
她沒答,依舊微微顫抖。
他探來雙指,按向她眉心,指尖暖光閃爍,正欲施術。
「會連同你撐傘那一些……也抹去嗎?」她聲若蚊蚋,破碎的聲音,像是耗盡渾身氣力,硬擠出來。
「畢竟有因果關聯,一並抹掉,才沒有再次恢復的機會。」
她若未遇那些丑事,自然不會去跳坡,更不會遇見他,先有因,後有果,欲抹消前者,後者連帶一塊剔除才好。
「……」可那是她上世,唯一擁有過的溫暖。
她曾依靠那段唯一,熬過了無數次的冥府責罰。
有多少回,憑借著回想他持傘走來,溫醇的嗓,溫柔的陪伴,在閉上眼眸時,讓她了無遺憾。
她不知道,要不要舍。
只知道,不舍得。
「我再考慮一下……暫時先不要,若以後真需要抹去,我再開口……」
「好。」他應允她,但沒收回手指,指間光芒在她眉心輕移。
不消抹,只遮蔽,不擅自為她取決要不要那些丑陋經歷,而是把太過殘酷的點滴掩去。
她會記得結果,對過程卻無法詳細回憶,或許于事無補,至少,能減她些許難受,不再流露出懼怕神色。
「好些了嗎?」他輕拍她的背,哄孩子一般,充滿耐心。
興許是遮蔽術法生效,掩去了讓她不舒服的記憶,腦袋里的刺痛舒緩,變得空白而輕松,宛如下過大雨的天空,前一刻的烏雲密布,仿佛是場幻夢,經雨水洗滌後,加倍清澈。
一如此刻的她。
福佑深作幾回吐納,點了點頭,卻沒想離開教人心安的懷抱。
她心想,大概因為是「神」吧,特別暖、特別純淨、特別心安……就算是「霉神」亦然。
「泥女圭女圭的後續修改,交給你了,你還有哪處不滿意,自己動手。」
她聞言,抬頭望向泥女圭女圭,老實說,沒有哪處不滿意,幫手口中的不完美,在她眼里真的很好很好了。
與她生前模樣,幾無差異,五官神韻,捕捉得淋灕盡致。
「我覺得……可以了,無須修改。」若她再動手,怕不是改,而變成毀了。
「我倒覺得可以再豐腴點,你之後怎麼都吃不胖,一餐十碗也補不了半分肉。」他只是建議,畢竟她此刻的樣子己經不錯了。
「……」她真的太瘦了嗎?他認為女孩子胖些好看?就他眼中所見,她距離美麗,應該頗為遙遠吧……
也不知是為何突然犯傻,她竟然自投羅網地對他說︰
「你認為該如何補?我不知道怎樣算豐腴……」
既然有人誠心誠意發問了,他自是大發慈悲一親手示範!
只見他滿臉燦笑,捏了兩團泥球,替她往泥娃臉頰一抹。
從此鵝蛋臉已成往事,李福佑注定擁有大餅臉一張,無論她如何立刻撲過去搶救,撥走大半腮泥,也只是讓那張泥臉稍小了一點點……
真的只有一點點。
太信任這男人的審美觀,是她的不對,全是她錯,是她活該倒霉,請鬼拿藥單,怨不得誰……
福佑最後默默接受了命運。
不就是臉大了一點嘛,她沒在怕。
魂魄與泥身相融的那一天,大好天晴,穹蒼湛藍明亮。
梅無盡一手為她撐傘,一手施以術法,她尚未弄明白狀況,魂魄沉入泥身,眼前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到,無法開口出聲,耳朵听不見半絲聲音。
過了許久,久到她有些慌了,試圖喊他的名,問他發生何事,是不是哪兒出了差錯?她看不見他、听不到他,身軀又無一處能動,整個人受困于此——
「梅無盡!」數不清第幾回吶喊,這一次,響亮的三字,沖喉而出,是她驚慌失措的聲音。
「莫慌,先別急著喊。」他出言阻止,手掌擱置她喉間,方才沖喉的疼痛,由他輕易抹去。
她被他安撫,冷靜了下來,耳朵開始听見細微聲響,風的聲、鳥叫聲、樹葉沙沙聲,再到他衣袖拂動、他紙傘暫擱、他輕巧鼻息,甚至,他淺淺一笑……
努力想睜開沉重長睫,一只掌覆蓋得更快。
「雙眸先別張開,才不會傷了眼,我抱你回房間,別嚇到。」言畢,他打橫將她抱起,還貼心事先告知,不至于讓尚未能視物的她受驚。
她身軀軟綿綿,無法使力,但能感覺環過腋下背脊,最後收緊在手臂上的托抱,以及小腿肚摩擦過他袖緣,微微的撓癢。
等她被允許張開眼,已經是傍晚時分的事。
頭一件事,當然是仔細察看自己的新軀殼,雙掌攤在眼前,好專注地審視,掌間的紋路,指節下方幾不可見的女敕毛,細膩真實,與血肉之軀無異,肌膚下甚至可見碧青色脈絡,伸手去按臉,連彈性都有。
她將手掌翻正,生命線、姻緣線,那些曾听人說得天花亂墜的玩意兒,依舊存在,但對泥軀而言,又具有什麼意義呢?純粹只是仿真仿得十成十。
他說︰「泥人忌泡水,時辰一久,泥身會化開的,擦擦澡、淋場短暫小雨,倒沒問題。」
又說︰「泥人自然不會餓,不過仍能進食,食物入月復後自動消失,成不了血肉。」
「那為何要吃?」她問。這太多此一舉,不進食豈不省事,還省米糧。
「吃是樂趣呀,當然不能省略,往後得跟著我大吃大喝呢。」他邊說,邊喂她吃了顆糖球,「甜嗎?」
舌尖居然能分辨出甜滋味,他連如此細微之處,都留意到了。
「甜。」她頷首,他一臉「那就好,看來味覺沒問題的縱笑。」
他在她脖子上系了個鎖,說是能幫她固定魂身,兩不相離。
掛妥銀鎖的那時,她舌尖下的糖球,甜得像浸過一層又一層的蜂蜜。
「是不是解下鎖,我的魂魄和泥軀就會分散?」
「當然不是,好歹有我法術加身,沒那麼容易失效,銀鎖是多分保障,要是哪一天我掛了,你再來擔心不遲。」他以指梳弄她的發,頗滿意這長度與光澤,披在她小小身軀上,像塊柔軟絲緞。
「……」她一點都不愛听見這種假設,忍不住抬眼瞪他。
接下來時她魂魄與身軀融合極好,未曾出現排斥,真要說哪兒想嘆氣,就是臉大了點……
今兒個,用過午膳,她戴上他以術力凝聚的薄光手套,洗了碗盤,雖然他老說何必親自動手,彈彈指便行,但她仍搶著去做。
至少讓她幫些家務,才不覺得自己白吃白喝,很心虛。
洗完碗,回到屋內,發覺有客拜訪,她吃驚之余,也很失禮地想——霉神竟有朋友上門?
她替訪客倒了茶水端去,听見對話,更意外的是,來者非客,而是……上門求醫?!
「你是……大夫?」客人走後,他收拾桌面,她在一旁幫忙時問道。
「是呀,別瞧我這樣,我醫術相當了得呢。」自夸自擂,完全沒在客氣。
霉神當大夫……是想醫人,還是害人?
他又笑著說︰「只不過,會找上我,都是些走投無路的家伙,無人能醫、無法可治。」
「可是被你觸踫的人,不是會……」
「倒霉?是呀,區區霉運沾身,與命相比,算得上什麼。」他塞給她幾本醫書,要她按甲乙丙丁順序擺回櫃中。
她看著無比陌生的鬼畫符,皺眉。「我不識字。」一抹自卑,浮現她眼底。
生前,勞務都做不完了,哪有閑功夫讀書,也沒人允準的。
「這容易,我教你。」
梅無盡非隨口說說,當下備妥紙墨筆硯,開始上課。
筆尖蘸墨,他思索從何下手。
「來,這是你的名字,先認識認識它們吧。」他在紙間寫下兩字,行雲流水,她盯了好半晌,試圖握緊筆學著,一筆一畫,笨拙而遲緩。
他糾正她握筆方式,調整一根根指節擺放位置,她很不習慣,險些手滑,他掌心領著她握,又寫了一遍那兩字。
福佑,她的名。
原來那兩字,這麼好看,還是……耳里听見,他嗓音溫潤,說著「福」字的詞意,恁般美好。
她爹提過,福佑這名字,是她娘在生產前便取好的,不論男女,皆叫福佑,望孩子一生總能福運護佑,不求顯達富貴,但求不愁吃穿。
「多練習寫,將它記下,嗯……再來從簡單的學起,天空的天——」他一筆寫下。
「你的名字,怎麼寫?」她突然開口。
那三字,她也很想認識……想知道,關于他更多更多的事。
「我名字不容易,不過你想知道的話……梅、無、盡,這麼寫。」他走筆輕靈,寫來流暢,字字如畫,飄逸勁美,帶領她一並紙間游走。
「好難……」尤其最後一個,根本寫不完一般,看得她眼都花了。
「對初學者來說,確實太難了。」她的苦惱表情,逗笑他。
「這個字,就是霉神的霉?」她指向頭一字。
「它是梅花的梅,霉神是這麼寫的。」他筆鋒再落,好看字跡填于紙張一角。
「為何不是『霉』無盡?」而要換另一個同音字?
「哪好直接表明我身分,這個霉,是倒霉的霉,而霉運的霉,要這麼寫,有人稱我霉神,有人則用霉神,但這霉呢,也是發霉、霉味的霉,我不喜歡被掛上『霉』字……」他邊說邊寫,提到哪個字,哪字便落于紙間。
三言兩語中,自然而然又教她許多個字。
學習過程似閑聊、像玩樂,更像說故事,他既不嚴厲,不打人板子,又極富耐心,無論她寫錯多少遍,他都不動怒,笑靨半分未減,一教再教。
還會將該字在遠古之際,神只如何造就它,如何透過使者教導給下界人們,從最初時的簡單圖繪,逐漸演變為美麗文字,他一筆筆繪
下,「水」是如何來,「山」又是怎生演變,好記又易懂,幾乎是听過了便不會忘。
她迷上了練字,一得空便是握牢筆桿,埋首紙張間,看著他的字跡,一筆一畫模仿,他前一日教過的字,她次日字字寫上百遍。
純屬興趣的學習,事半功倍,她很快認識大半文字,開始听從他的意見,讀起櫃上各式書冊,若遇不明所以的字詞,再去問他。
習字好玩,讀書也好玩,全是她上世沒能接觸之物,環境不允許女子學習,一輩子只字未識,是多少女人安于接受的命運。
當她學習越多,他面上笑容也越深,獎勵她勤學不倦,不辜負他苦心。
他一笑起來,特別好看,眉與眼柔柔的、暖暖的,像她新讀的句子一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一她問過他其意,他為她解答,她听畢,就覺得這兩句,活月兌月兌是形容他。
真的,每回他朝她笑,無論他站在窗前還是廊前還是樹前,那些通通失了顏色,只剩他,在她眼中璀燦。
她開始覺得自己幸運,能待在梅無盡身旁,獲取他這麼多的無償幫助。
一個與她毫無血緣關聯之人,竟能這般縱容她。
世人眼中的霉神,于她,更勝福神。
默默看見窗外他身影走過,一回神,才發現桌上的紙,已寫滿他姓名,她愣愣看著,不懂自己為何走筆至此。
「梅無盡」三字,筆畫繁復艱難,但她已能流利書寫,不再缺橫少點,每每動筆蘸墨,心里便跟著念上一遍兩遍,連帶腦中浮現他的容顏……
這是什麼情感?好陌生,她全然無解,想著該不該去問梅無盡。
怎會老是想起他?怎會默默凝望他?怎會沒見著他時,眸光不自主搜尋他?怎麼他執傘的爾雅身影,兀自清晰,宛若昨日?
怎麼開始會去留意,他愛吃什麼菜、愛看什麼書,生活中有哪些小習慣?
難道,她產生不該有的情愫,像今早讀過的那本書上所寫,竟然膽大妄為把梅無盡當成了——
「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