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楚槿猛揮著灼熱的手指,又燙著了,她舀來清水,把手指伸進去泡著,靜靜等待疼痛過去。
搬進百花村半個多月,她安靜地等著衛珩把弟弟們送過來,心里雖然仍舊惶恐不安,但臉上半分不露,只是耐心適應新生活。
過去身為楚家壬金,她十指不沾陽春水,如今別說陽春水了,再髒、再苦的活兒都得做,但沒人在身邊指導,她只能獨自模索,剛來的那幾天,日子過得是既狼狽又精彩。
抹個地讓屋子淹大水,做個飯差點兒燒掉廚房,倒個恭桶,結果屋子整整三天泡在屎尿味里,至于炒出來的菜……在暗中盯著的衛孝幾度懷疑有人對她下毒。
楚槿從不曉得,過個日子可以讓人這般挫折,但她沒哭,咬牙強忍,如果連區區家事都慘輸,以後怎能贏得人生?不是人人能擁有重新來過的機會,她既然得到了,便要翻轉命運、重啟生機。
她向隔壁鄰居孫婆婆取經,從錯誤中學習,慢慢地越做越好,現在的她,擰過的抹布不再滴水,做出來的飯菜勉強能入口,細細的臂膀變得結實有力,水桶拋井口,拉上來的不再僅僅是兩杯清水,她不喊苦,也不心存怨懟,滿肚子樂意著,想著等弟弟們到來,他們能少吃幾分苦頭。
這百花村村如其名,村子里人人種花,靠養花賣花過日子,每個月京城里的花圃會派人到這里收購花卉,生意好的時候往往供不應求。
這幢房子里也有個大暖房,但里面的植栽早被搬空,偌大的院子里只余幾叢雞冠花,楚槿剛到的時候,因為沒人打理,這雞冠花蔫蔫的,但現在長勢可好啦。
說起來楚槿懂詩詞、會下棋,女紅也還算擅長,但蒔花弄草可就是門處漢了,過去府里的花花草草有家丁整理,她只要負責賞花就好。
只是在當鬼的漫漫長日里,她學會聞風辨意、听懂花珸,而這項能力並沒有隨著她的重生而失去,她依然能和花花草草對話,連她自己都很意外。
因此她開始盤算,要不要試著和村里人做相同的營生?
未來的歲月長得很,她要養大兩個弟弟,要平反楚家冤屈、重振楚家門庭……不管哪件事,都需要銀子在背後支持。
想到這里,她將手從清水中抽出來,細細審視,還有些刺痛,但不管了,她繼續添柴做飯。
沒有多久,一盤品相不怎樣,卻能入口的青菜上桌,再加上孫婆婆給的醬菜,添一碗略糊的米飯,楚槿坐在桌前慢慢吃著。
人世間游蕩千百年,閱歷多,事情想得也深,她很清楚沒有誰需要一輩子供養誰,衛珩救下自己和弟弟,已是他們應當涌泉相報的恩人,豈還能事事依賴?就算他錢多樂意供養,她也不允許自己當寄人籬下的米蟲。
在她一人吃、全家飽,弟弟們過來之後,日子不能這般得過且過,所以她必須拋棄過往身分,徹頭徹尾改變。在心態上,改變並沒有她想象中困難,面實際上的困難,她正一一克服中。
只是她能變,小棠、小楓卻不行,她很清楚家中長輩對小棠和小楓有多麼看重,父親更是常說︰「得此佳兒,人生無憾。」
小棠的睿智,小楓的聰穎讓祖父破例將他帶在身邊親自教養,這樣的孩子,她不舍更不願因為環境變遷,使得他們或為碌碌無為的庸人,更何況從今往後,楚家的門庭只能靠他們支撐。
她不介意當村婦,弟弟卻不能成為農夫,但凡有一點點的可能,他們都必須繼承家業,讓楚家重新在朝堂上立起。
正思索間,大門傳來叩叩聲。
這時候會是誰?楚槿放下碗筷,跑到前院打開門,等看清楚站在門外的人,她鼻子忍不住直發酸。
衛珩依諾帶楚棠、楚楓來了。
她強抑激動,但淚水不受控的淌下,她伸出雙手,一路上乖得連大氣都不敢喘的楚楓再也忍不住,沖上前用力抱住姊姊,緊緊圈住她的腰。
「姊姊,我好怕。」
「姊姊知道,對不起……」
對不起,沒辦法早點找到你們;對不起,前世只能眼睜睜看著你們生命流逝;對不起,讓你們在黑暗中獨自恐懼;對不起,救不了爹娘……楚槿對他們有滿肚子的對不起與罪惡感。
楚棠握住她的手,搖搖頭,低聲道︰「沒事,都過去了,以後這個家有我。」他伸長脖子,挺起肩膀,像個小大人似的。
楚楓揉揉發紅的鼻頭,接下話,「也有我,我可以保護姊姊。」
衛珩看著兩個急著想當大人的小男孩,不禁莞爾。楚家確實是好家教,才能教養出這樣有骨氣的子孫。
「好,以後姊姊靠你們了。」楚槿模模小楓的頭、拍拍小棠的肩膀,抬眼對衛珩說︰「衛大人請里面說話。」
衛珩點點,跟在楚槿身後進屋。
廳里,還來不及收拾的飯菜看得衛珩皺眉,難怪才短短幾天,她便瘦得不成人形。
楚槿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小臉瞬間漲紅,有些無地自容,她做的菜確實不忍睹。
但不過轉眼功夫,她收拾起羞愧,恢復鎮定,不疾不徐地收拾好碗筷,再不疾不徐地從壺里倒出茶水,往他面前擺去。
她自以為表現得很好,可衛珩有一副火眼金晴,唬得過旁人的掩飾卻唬不過他的觀察力,輕嗤後暗罵一聲驕傲,他真搞不懂,一個小丫頭干麼把面子看得這麼重?
「衛仁。」衛珩喚。
衛仁點頭明白主子的意思,轉身對楚棠、楚楓說︰「小公子,咱們倒到外頭逛逛。」
楚棠卻不肯離開,「我是男人,楚家的事自該由我來承擔,衛大人有事可以同我說。」
這話听得楚槿滿月復心酸,卻也激起衛珩對楚棠的欣賞。對,身為男子就該有這般氣概,只不過……還待磨練。
他揚唇道︰「行,等你有本事證明白己是男人後,再來與我討論『承擔』這個問題,現在先退下吧。」
楚棠站在楚槿跟前,一動不動。
楚槿拍拍他的肩膀,楚棠轉身,看見她眼底的紅絲,心中微澀,垂眉。
「听姊姊一回,先出去逛逛,有事咱們回頭再說。」她朝他輕輕點頭。
楚棠皺眉,猶豫片刻後,他拉起楚楓的手,跟著衛仁出門。
楚槿走回桌邊,在衛珩面前坐下。
看著他,她忍不住想起現代那個很寂寞的衛珩,那個她好清楚、好了解的男人,可眼前這個人畢竟不是他。
「衛大人支開小棠、小楓,是楚家慘案有眉目了?」明知道沒這麼容易,她還是迫不及待地問。
他沒回答,從懷里掏出戶帖放在桌上,推到她跟前。
楚槿接過、打開——
父衛忠,三十歲,京城人士,聞香樓大掌櫃。
母章玉芬,二十八歲,擅女紅,泉州人士。
兩人膝下有衛楚槿、衛楚棠、衛楚楓,二子一女。
很簡單的三行字,楚槿卻一讀再讀,半晌,她輕輕將戶帖折起,沉默。
「有意見?」衛珩本是寡言之人,但踫到比自己更不想說話的小姑娘,只好先開金口。
楚槿慢慢吐氣,把胸月復間的氣全吐盡了,方才開口,「凶手已經找到了?是招惹不起的人物?」用的是疑問句,但口氣篤定無比。
衛珩彎彎眉頭,只不過一張戶帖就能看出這麼多,她當真只有十二歲?眼底閃過一抹興味,問︰「誰告訴你的?」
輕搖頭,她斟酌著字句,慢條斯理地道︰「若非如此,衛大人不會讓我們隱姓埋名,若非如此,衛大人不會絕口不提楚家滅門慘案。」
不得不說,她還真是猜對了,這丫頭不簡單。衛橫在心中暗暗贊賞。
衛珩沒回應,她卻從他的表情到答案,心頭忍不住抽痛,兩百多條性命就這樣消逝,活著的人不能聲討,不能喊[冤,只能隱姓埋名,求得一世平安嗎?
手在桌子底下握緊,壓到燙傷處,一抽一抽地痛得厲害,但楚槿驕傲的不讓淚水淌下、不原讓委屈現形。
她恨恨咬牙,啞聲道︰「楚槿只問大人一句,楚家慘案是永無破案之日,或尚有昭雪之時?」
這話問得……衛珩對她更感興趣了,不過一個小小的丫頭片子,竟然句句都直指中心。
垂眉睫,掩去心思,他緩言慢語道︰「只要有心人想追出答案,真相早晚會大于世人。」
「大人是想追出答案的有心人嗎?」楚槿灼灼目光緊盯著他不放。
她知道這是強人所難,衛珩不欠他們的,甚至還是他們姊弟的救命恩人,她這般咄咄逼人太不厚道,但她別無他法,他是她的救命稻草,是她的一線希望,不緊緊攀著他,她就會溺亡。
呵呵,從來只有他逼迫人,哪有被人逼迫的分,大概是從沒踫過這麼好玩的小女娃,他竟然點頭,穩穩地回答,「我是。」
只有兩個字,卻比聖旨更動人心魄,沒有道理的,楚槿心頭狂喜,她就是知道、就是信任、就是曉得,他只要點頭應下,楚家之冤必有大自時刻。
松了口氣,她微笑回答,「我等著。」
「耐心點。」
「我會。」楚槿旁的東西沒有,獨獨不缺耐心,她深深看衛珩一眼,片刻做出決定。
「大人請稍坐。」沒等他回應,起身進屋。
衛珩並沒有等太久,楚槿很快回到廳里,手里拿著一封信,她坐下,當著他的面打開。
比起那封信,更吸引他注意的是她那雙如玉般的小手,白的手上滿布大大小小的傷口,這讓衛珩想起衛孝的回稟,心頭微緊。
她過得很辛苦嗎?
如今,她也將和自己一樣,一點一點嘗透人世間苦嗎?
想到這,從沒疼惜過人的他莫名地有點心疼起她,接過信封,抽出里面寫得密密麻麻的紙張。
楚槿解釋道︰「這是當今皇上、靖王和沐王的脾氣品行、厭惡喜好,大人在朝為官,多少需要揣摩聖意,才不至于為自己招禍。而靖王雖然癱瘓、沐王尚且年幼,但兩人都有治國大才,親近他們對大人有益無害,畢竟朝堂局勢詭譎多變,誰曉得會迎來怎樣的局面。」
她不是只曉得索取之人,也懂得知恩圖報,只是現在的自己身無分文,能給予的不過是從父親與伯父們、祖父對話間擷取來的訊息。
楚槿不清楚自己的話透露出什麼,衛珩卻是一凊二楚,他心中震驚,詫異地望向她,莫非楚玉曾經向她透漏什麼?
衛珩的目光讓楚槿覺得有解釋的必要。「父親從未將我當成女子對待,議論朝堂事時並未避著我。」
忖度片刻,他問︰「你父親看好靖王和沐王?」
那道遺詔原本是鎖在匣子里,衛珩找到時也並未開封,家人未必曉得里面寫些什麼,既然如此,上官謙已經繼位,楚瑾的父親楚觀又如何會把「朝堂局勢詭譎多變,誰曉得會迎來怎樣的局面」的想法告訴女兒?
「祖父曾說,先帝走得太快,倘若晚個三、五年,當今皇上沒有機會坐上寶座。」
「在那之前,楚家已經決定好要站隊了?」
楚槿搖頭。「楚家只會堅定地站在皇帝身邊。」
看來這只是楚玉與子孫輩間的談論,楚家從未參與爭儲,想來先帝便是看凊楚玉的忠心耿耿,才會將這麼重大的事托給楚家。
想起那份名冊,衛珩面容肅然,楚玉果然不負先帝所托,在上官謙繼位的短短一年內,竟能做這麼多事。
只是如此隱密之事怎會外傳?衛珩想不通,但他暗暗發誓,必會為楚家討回公道!衛珩收斂神色,拿起楚槿交給自己的信,說道︰「我知道了,章氏過兩天會住進來,在這之前,你們盡量別外出。」
「是。」
「若有需要就去找孫婆婆,她會幫你們。」
「我明白。」
「有事也可以寫信托給孫婆婆,她會想辦法轉交。」
「多謝衛大人。」
衛珩不是嘮叨的人,卻對楚槿再三叮嚀,听著他的叨叨絮絮,她也不認為麻煩,反倒覺得長輩不在,還有個人願意叨念自己是莫大的幸運,因此她听得相當認真,一直點頭應承。
她不確定這是否代表他不打算把自己丟給別人照顧,但她確定他的反復叮囑讓她很是安心。
送衛珩離開,她關上門,轉過身,笑著撫模牆邊那叢竹子,問︰「他是個很好的人,對吧?」
「嗯,是很溫柔的人。」竹子回答。
溫柔?倘若衛珩身邊的人听到這句評語,大概會笑噴,分明是再冷硬、再嚴肅不過的男人,竹子意會覺得他溫柔。
中間的老樹接話,「還是個再周到不過的男人。」
「周到?怎麼說?」禁槿問。
「他暗中派人保護姑娘呢。」
「什麼?你怎不早點對我說?」
「干麼說?他又沒惡意,何況你知道了豈不是不自在。」老樹道。
「現在就不怕我不自在了?」
「方才進門前,他吩咐那個人回京了。」
「哦。」
楚槿點點頭,想起周到、細心、溫柔這幾個形容詞,忍不住輕笑出聲。
現代那個寂寞的衛珩也是這樣呢,人人都說他嚴肅冷漠、不好相處,唯有靠近他的人才曉得他有多麼體貼溫柔。
糟糕,分明是不同的兩個人,她卻越來越覺得是同一個人,這樣不好,會影響她的判斷力,只是一想起他的嘮叨,她嘴角的笑意不禁抵達眼底。
一條煎糊的魚,一鍋稀得過分的米飯,和一道看起來尚可的青菜,這是楚家的團圓餐。
說不上好吃或不好吃,餓極了,再糟糕的東西都能吞下肚,更何況這三道菜是三姊弟們合力弄出來的,當然吃得津津有味。
衛珩離開後,他們做了很多事,原本僕婢環繞的楚棠兄弟第一次為自己打掃房間,第一次曬被、燒水,而從未自己洗過澡的楚楓第一次擰了帕子,那生澀的動作讓楚槿笑開,她在他們身上,看到初來乍到時的自己。
餐桌上,寡言的楚棠破天荒地尋來話題,讓氣氛熱絡起來。
「衛忠叔帶我們去見孫婆婆,她暖房里的花開得很好,她的孫女說,孫婆婆靠這門手藝養大了他們兄妹。」
孫婆婆命不好,二十歲守開瓶,辛苦養大兒子,給兒子娶了媳婦,誰知當泥水匠的兒子出門蓋房子,莫名其妙被磚塊砸了,一命嗚呼。
兒子去世後,媳婦竟連說都不說一聲,夜半丟下一雙兒女偷偷跑掉,生計擔子重新落在孫婆婆身上,幸好孫婆婆天性樂觀,穩穩地把兄妹倆帶大,如今孫子十八歲,孫女十五歲,兩個都孝順乖巧、上進懂事。
幾年前,哥哥孫曉進得了個機運,跟對人、考上武舉,如今已是正九品的外委把總,官很小,但好歹是個官兒,在百花村里算得上頭一份,人人都羨慕著呢。
妹妹孫曉藍留在孫婆婆身妾,幫著打理暖房,有孫婆婆那手技藝,再加上孫曉進的人脈,如今孫家非但不缺吃穿,還蓋起新宅院,買了兩個小廝。
孫家人口簡單,生活殷實,百花村里有不少小姑娘盼著能嫁給孫曉進,每回說到這個,孫婆婆就忍不住滿心驕傲。
既然提到孫婆婆,楚槿停下筷子,對小棠、小楓說︰「有件事,我想同你們商量。」
「什麼事?」楚楓咽下嘴里的青菜。
過去半根青菜都要人哄半天才肯入口,現在不到六歲的他明白人事已非,自己再沒有驕縱的本錢。
目光落在弟弟們身上,她問得認真,「你們還想繼續念書嗎?」
楚棠、楚楓互望彼此一眼,眼底都有著渴望,但轉頭看楚槿時,動作整齊地搖了搖頭。
他們心知肚明,連米糧教要靠人救濟,壓根無權談論學問。
楚棠細細問過衛忠了,他們知道這宅子是衛大人的,孫婆婆也是看在衛大人的臉面上才接濟他們菜蔬米糧,所謂救急不救窮,這樣接濟十天半個月可以,怎能長年累月?
救下他們姊弟三人已是大恩,斷無繼續要衛珩養活他們的理兒。
而姊姊不過十二歲,比起他們,姊姊更少出門,要靠她養活一家子,再供他們念書,這根本是強人所難。
他們的「有志一同」並未讓楚槿失望,只教她心疼,家逢巨變讓他們變得敏感、早熟且小心翼翼。
「我明白你們的顧慮,讓你們繼續念書確孌是很大的負擔,但祖父、伯父、爹爹和堂哥堂弟們都不在了,楚家門楣只能靠你們撐起來,若你們放棄仕途,楚家長輩在天之靈如何能安?」
長輩們的生死是楚棠兄弟倆一直想卻不敢踫觸的話題,現在卻被姊姊戳破,倏地,楚楓眼眶泛紅。
他抬起臉,兩顆淚水順著頰邊墜落,哽咽問︰「姊姊,爹娘是不是已經死了?」爹娘把他和哥哥塞進密室時那絕的表情,他看得凊凊楚楚。
娘親吻著他的頭,低聲囑咐,「答應娘,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
他年紀雖小卻不傻,臨風院外的尖叫聲、哭喊聲、刀劍鏗鏘聲那麼大,他怎麼會不曉得楚家正在上演著什麼事,他硬抱住娘親的腰,想她和爹爹一起進密室。
娘不斷跟他說抱歉,哭著說︰「對不起,娘不能陪你長大。」
爹目光微凜,逼著哥哥硬把他抱進密室,緊接著密室門關起,一陣黑暗,他再也看不見、听不見外頭的情景。
他問哥哥一百次,「爹娘會不會死掉?」
哥哥梗著脖子回答,「等壞人離開,爹娘就會把我們接出去。」
哥哥不曉得自己有多氣虛,可他听出來了,他知道哥哥說的是安慰人心的謊話。
果然,等了許久都沒等到爹娘打開密室,他們累又渴,恐懼像張網子,密密實實地將他們籠罩住,他不只一次為自己死了。
終于,密室打開,他很虛弱,卻拼著最後一分力氣喊爹、娘,可惜救下他們的不是爹娘,而是衛大人。
之後,他再也不敢問,怕問了,爹娘就真的回不來了。
楚槿拭去小楓的淚水,坐到他身邊,將他摟進懷里。小楓的眼神告訴她,他早就知道一切,只是不願意承認、不肯相信,那種感覺她懂。
就算親眼看見爹娘被殺,她依舊口口聲聲告訴自己,那只是一場夢境,企圖否認到底,相信只要否認得夠用力,等明天清醒,她又會回到自己的閨房里,而窗口那株桂花依舊飄著淡淡的甜香。
摟緊小楓,她放任淚水狂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楚棠仰著頭,堅持不哭,他用力揉鼻子,把鼻頭揉得紅通通的,並且一再告訴自己,他是男人、是這個家的梁柱,他必須比誰都更堅強。
只是,他心底存著一絲絲的希望,如果他和小楓、姊姊能夠活下來,其他家人是不是也能幸免于難。
楚棠吸掉鼻水,清清微啞的喉嚨,問︰「除了我們,楚家都沒人了嗎?」
一句話把楚槿推回那個上——她躺在停尸棚里,聞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沉重的京慟敲擊著她的心。
但最讓她疼痛的不是這些,而是耳邊清楚的對話。
野花重復著官兵們的話,「楚家主子三十七人,奴僕二百一十三人,無一幸免。」
小草說︰「他們都死不瞑目。」
風輕輕吹拂而過,在她耳邊低語,「既然活著,就好好撐下去,他們沒有你的幸運。」
天曉得,她一點都不想要這樣的幸運,若不是因為弟弟,若不是因為心疼與責任,她寧願自己走過奈何橋,飲盡孟婆湯,忘卻前塵往事,也不想承擔這樣的悲慟。
「姊姊……」楚楓在她懷里輕喚。
用力抹去淚水,楚槿堅定地握住楚楓的肩膀,鄭重地回答楚棠,「誰說楚家沒有人?楚家有你、有我、有小楓,如此便有希望。我們必須好好地活著,活得光彩、活得抬頭挺胸,必須讓爹娘長輩為我們感到光榮。」
楚棠黯然神傷,所以真的只剩他們三人了,爹娘、所有長輩、堂兄弟、堂姊妹通通不在了……雖然早就猜到了,可親耳听見,依舊難以忍受。
他坐到楚楓另一邊,伸長手臂環住姊姊的肩膀,把楚楓圈在兩人中間,目光微黯,問道︰「姊姊,是誰干的?」
楚楓仰頭插話,「衛忠叔說過,是龍安寨的土匪,皇帝已經派人將他們剿滅。」
這種話能騙騙年幼無知的楚楓,欺不過楚棠和楚槿。
「楚家和龍安寨有什麼深仇大恨,為何要滅我楚氏一門?」楚槿沒有一口氣否決楚楓的認知,而是提出問題,讓他自想清楚。
「他們窮瘋了,想要咱們家的錢。」
「祖父為官清廉,在世家權貴中,楚家算得上清貧,若龍安寨為錢殺人,京城大戶那麼多,一個個都富得流油,為什麼盯上楚家?就算盯上,也沒必要非得滅盡兩百多口人,燒房毀舍。」楚棠回答。
「……所以凶手不是龍安寨的土匪嗎?」楚楓一臉似懂非懂。
楚棠擰眉道︰「龍家寨不過是代罪羔羊,是為著杜絕天下姓悠悠眾口的犧牲品。」
「皇上知道嗎?大理寺不管嗎?」楚楓急問。
看看楚棠、再看看楚楓,楚槿冷靜回答,「三種可能︰一是管不了;二是不能管;三是不知道對象是誰,無法管。」
「姊姊,衛大人知不知道凶手是誰?」楚棠問。
「連皇上都管不了、不能管、無法管的凶手,就算我們知道是誰又如何,我現在有足夠的能力對抗嗎?」楚槿反。
楚棠思索片刻,頹然道︰「我懂了。」現在他們能做的是存實力、尋找時機,而不是傻傻地跳出來喊打喊殺喊報仇。
看看姊姊,再看看哥哥,楚楓也懂了,他挺起胸口,揚聲道︰「姊姊,再辛苦我都要念書,我要出仕,要當大官、當宰相,我要站在很高的地方,擁有很大的能力,好把凶手繩之以法。」
楚棠點點頭,道︰「姊姊,我也要念書。」
他伸手入懷,掏出一塊玉佩遞給姊姊,那是塊成色很好的羊脂白玉,三姊弟身上都有,上頭刻著他們的名字。他想,拿玉佩換銀子,再省吃儉用些,他們便可以念幾年書。
「姊,我想進國子監。」楚棠說道,進國子監是當官最快的途徑。
輕撫玉佩上頭的「棠」字,猶豫片刻後搖搖頭。「不能進國子監,你們把需要的書目列出來,我托孫婆婆幫忙帶回來,這段時日,你們先在家中自己念書,等家里境況好一點,姊姊再托人尋先生回來指導你們。」
楚楓不知原由,追問︰「為什麼不能進國子監?堂哥們都進了,去年祖父也說哥哥天資聰穎,先帝有意讓哥哥進宮當伴讀,是不是我年紀太小,姊想讓哥哥在家里陪我?沒關系的,我可以自己念。」
楚槿想了想,試著解釋。「小楓,進國子監的條件之是家世,過去你們是相府少爺,年紀一到,進國子監是天經地義的事,何況小棠這般出色,連先帝都特別點名他,小棠進國子監誰能置喙,但如今……」
「祖父死了、楚家倒了,我們不再是相府少爺了?」楚楓問。
楚槿索性一次把話說清楚,「誰都改變不了你們是相府少爺的事實,但眼下,這個身分對我們有害無益,滅門真凶至今尚未歸案,沒人知道凶手與楚家有多大的仇恨,非得讓楚家一人不留。
「為避免意外,衛大人幫我們安排了新的身分,往後我們不姓楚,姓衛,爹是衛忠,在京城當掌櫃,到此地置產,安頓從鄉下老家來的妻小,娘是章氏,因為長路迢迢生了病,正在京城延醫治病,爹擔心過了病氣,先把我們送來,過幾天等娘痊愈,就會搬到村里。」
听到這里,楚棠心知肚明,楚家慘案非但不能立刻平反,他們還得夾著尾巴、隱姓埋名,尋求生活順利平安,對此他心中當然不悅。
握住小楓的手,楚棠道︰「現在咱們是平頭百姓的子女,無法進國子監,所以我們必須比過去更努力,因為科考是唯一的路。」
楚楓吞下哽咽,這些天下來,他早已曉得自己再不是人人捧在掌心的相府小少爺,但此時此刻,他更深刻認知到未來即將要面對什麼,「我會努力。」
楚槿很感激弟弟們的懂事,隱去眉間郁色,她揚起笑鼓勵弟弟們,也鼓勵自己。
「我打算和孫婆婆學種花,希望能夠撐起家計,我不敢保證能夠讓你們衣食無缺,但一定會竭盡全力,你們也要好好讀書,我相信,只要我們齊心合力,日子絕對會越過越好。」
「好。」楚楓道。
「對,日子會越過越好。」楚棠用力點頭。
拍拍楚棠的肩、模模楚楓的臉,楚槿很抱歉,讓他們小小年紀就必須面對這些,然而路已經擺在那里,就算艱難,他們都必須挺直腰桿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