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鋪子萬寶齋在景安城開張,從無到有,都是靳雪鴻一手策劃推動,為求慎重,他亦親自坐鎮。
他乃是淮城巨富靳長東的獨子,年二十有五,他自幼學商,十六歲便已能獨當一面,並開創新局。
人說「老天爺是公平的」這句話,在他身上可一點都不真,他不只家世好、學識高,還生得一副高䠷健碩的身骨及俊逸瀟灑的臉龐,內外兼備,堪稱完美。
他站在簾後,觀看著店內的一切,忽見康寧負責的櫃台有點小小騷動,只見一名年約十七、八歲的小姑娘正在鑒定著客人帶來典當的瓷瓶。
她眼楮發亮,思索時以食指搓弄著眉心,那動作讓他微微一撼,因為這奇怪的動作讓他想起了一個人,他自幼訂親的未婚妻陸詩妍。
不一會兒,那小姑娘自信滿滿,一一指出瓷瓶年分不符的細節,讓康寧不致錯估對象。
見她年紀輕輕,卻對古董有此見地,靳雪鴻驚艷之余,腦子里也出現一個遙遠卻又熟悉的小小身影。
自定義親以來十七個年頭,他只見過陸詩妍一次,那是在她七歲之時。
那年他十四,父親帶著他到安陽陸家做客,還送上一只罕見的蟠龍轉心瓶做為禮物,陸詩妍一見著那只蟠龍轉心瓶,兩顆眼珠子發亮似的直盯著,拿在手中反反復覆的看著、把玩著,怎麼都不願放下。
她的父親說她自小就喜歡古董,她什麼都有興趣,什麼都愛,都想研究。
靳雪鴻覺得她是個很怪,但也很有趣的小姑娘,尤其她那雙發亮的眼楮更是吸引了他的注意。
但那只蟠龍轉心瓶就在那一天,「毀」在了她手上。
她因為一時的不小心,失手摔碎了轉心瓶,由于太過震愕,她忍不住哭了,身子一個沒站穩,跌跪在地,還因此讓銳利的破片割傷了膝蓋。
當他過去扶起她時,她哭著對他說——
「轉心瓶破了,破了……」
他訝異的看著她,因為她不是因膝蓋的傷哭泣,而是為那無法挽回的轉心瓶。
當年拜訪陸家,他們父子倆在陸家住了幾天,他天天跟她處在一塊兒,她像獻寶似的搬了好多陸家及她自己的寶物給他瞧,還一樣一樣的跟他解說,可是後來的十年間,未再見過她一面。
雖然如此,他卻听說不少關于她的事。
據傳對古董極為喜愛,用心鑽研的她,這十年來鑒識古董對象的能力更上一層樓了,不只如此,她還親自四處搜羅,收藏了不少好東西。
他們的婚期已近,他也早就打算好,等成親之後,讓她到萬寶齋來大展長才……
拉回心神,靳雪鴻走了出來,毫不吝嗇的贊美道︰「姑娘好見識。」
陸詩妍先是疑惑地看著他,隨即瞪大了眼楮,彷佛看見了什麼珍稀的古董,她從沒見過像他這麼俊的男子。
他有一張俊逸的臉龐,端正的五官,還有一雙沉靜的黑眸,他的眼楮充滿了智慧,卻不讓人感到深沉,反倒透著讓人著迷的專注及溫柔。
不知為何,她對他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好像見過這雙眼楮。
「少東家……」康寧見靳雪鴻過來,眼底有著一抹心虛,他想,方才的情況靳雪鴻應該都看見了。
「多謝姑娘指正,敝店才不至于蒙受損失。」靳雪鴻說道。
陸詩妍微頓,謙虛地道︰「不足掛齒。」
「姑娘似乎專精于古董的鑒別,不知師承何人?」
「我只是喜歡鑽研,並未拜師。」
「那便是無師自通了。」他一笑。「姑娘好天分。」
「過獎。」
「對了……」他想起自己未向她表明身分,立刻又道︰「在下靳雪鴻,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听見這個名字,陸詩妍不由得又瞪大了眼楮,他居然是她的未婚夫?原來這萬寶齋是靳家開的,原來他現在是這模樣……
難怪她覺得他似曾相識,畢竟她曾在七歲那年見過他,雖說那已是十年前的事,她對他也沒了確實的印象,可她記得他有雙專注而溫柔的眼楮。
十年過去了,她本以為他們會在洞房花燭夜見面,沒想到卻是……她的心一陣揪緊,鼻子酸酸的,有種想哭的感覺。
他應該還不知道她的事吧?若是消息傳到他耳里,他對于她意外身亡會是什麼感覺?他傷心嗎?他遺憾嗎?還是……他其實沒什麼太大的心情起伏?
見她不說話,只是兩只眼楮發直的望著自己,靳雪鴻疑惑地輕喚一聲,「姑娘?」
她連忙回過神,整了整紊亂的情緒,回道︰「向……向麗平。」
他微怔。「向麗平?」
「靳少東家,」費管家走上前來,說道︰「我家小姐是向氏古董店的獨生女,相信靳少東家應該耳聞向家的事了吧?」
靳雪鴻微頓,輕輕的點了頭。
為了籌備萬寶齋,他在景安城已經待上半年多了,關于向家的事情,他當然不會不知道。
「今天我家小姐帶著一些對象想讓貴寶號鑒個價,還請幫忙。」有求于人,費管家顯得有些卑微。
「原來如此。」靳雪鴻一听,立即喚來大掌櫃康百鳴,也就是見習朝奉康寧的爹。「康掌櫃,你給估算一下向姑娘帶來的對象,價錢松些。」
康百鳴應了一聲,「明白。」隨即領著人出去將車上的東西一件件的搬進店內。
陸詩妍感激地看著靳雪鴻。「多謝少東家幫忙,小女子感激不盡。」
「人生高高低低,本是尋常之事。」靳雪鴻微勾起唇。「在下相信向家終能東山再起。」
「多謝少東家貴言。」
「向姑娘言重。」靳雪鴻真心誠意的道,「他日若有靳某或萬寶齋可及之事,還請向姑娘切莫客氣,盡管開口。」
「小女子在此先謝過少東家。」陸詩妍注視著他,眼底充滿了復雜的情緒及情感。
未婚夫是如此正直寬厚的人,她說不出心里有多麼的高興,可同時也忍不住欷吁感嘆,不管他再如何的好,她與他都已緣滅。
離開萬寶齋,陸詩妍神情落寞的坐在車上,不斷地想起靳雪鴻的種種。
費管家看著她,疑惑地問道︰「小姐怎麼悶悶不樂?咱們賣了好價錢呢!」
她勉為其難的擠出一絲笑意。「是呀。」
「話說回來,那位少東家真是個好人。」費管家提起靳雪鴻,可是贊不絕口。
「嗯,他是個好人。」陸詩妍沒有情緒起伏的應道。
費管家藏不住歡喜。「這也多虧了小姐,要不是小姐眼尖,發現那瓷瓶年分不對,靳少東家也不會賣咱們這個大人情。」忽地,他想起一件事,困惑地搔搔頭。「不過說起那個人,我總覺得在哪里見過他,可是就是想不起來……」
她瞥了他一眼,「哪個人?」
「就是拿瓷瓶去賣的那個人。」他說。
陸詩妍心里只想著靳雪鴻的事,沒有心思多關心其他,只是淡淡地回道︰「城里就這些人來來去去,許是在哪里見過吧。」
費管家皺著眉想了一下,還是沒有頭緒,于是放棄了。「或許是吧。」
回到家,費管家迫不及待的跟向老爺報告好消息。
得知萬寶齋以高于行情的價錢收下向家的對象,還讓他們帶回了現銀,向老爺松了一口氣,滿意地坐了下來,啜了一口茶。「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老爺,這都歸功于小姐。」費管家又道。
向老爺微頓,問道︰「哦?怎麼說?」
費管家將在萬寶齋發生的事,巨細靡遺地全交代了一遍。
向老爺听完,略感疑惑地看著一旁的女兒。「閨女呀,妳什麼時候有這等好眼力?」
向家是開古董店的,女兒耳濡目染,自然是有一些鑒識的常識及能力,不過並不算突出,沒想到這次她竟給向家立了大功。
「老爺,小姐的能力連萬寶齋的朝奉都贊譽有加呢。」費管家興高采烈地道。
「是嗎?」向老爺笑視著她。「妳這會兒可給向家長臉了。」
陸詩妍一點都不覺得指出那只瓷瓶年分不對有什麼了不起的,只能說,那位見習朝奉康寧還未有獨當一面的能力。
這時,向夫人自後面出來,問道︰「老爺,那事你跟麗平說了沒?」
陸詩妍正想問是什麼事,就听到向老爺急著說道——
「對了,金老板已經派人來商討收房的事了。」
「咦?」陸詩妍難掩驚疑。
「咱們已經收了聘金,過門是遲早的事。」向老爺續道︰「金老板的意思是,下月初七正式收房,過兩天他會派人送……」
「我不要。」未待向老爺說完,陸詩妍冷著臉悍然拒絕。
「麗平,妳在說什麼?」向夫人眉心一擰。「這事說好了,不能拒絕。」
「沒錯!」向老爺也有些激動。「我們已經收了金老板的聘金,怎能說不嫁?」
陸詩妍目光一凝,「那就把聘金還給他。」
「哪還有什麼聘金?」向老爺一臉發愁。「都花得差不多了,怎麼還?」
「麗平,妳可別以為我跟妳爹在賣女兒,我們也是想……」
「娘,」陸詩妍打斷道︰「他的年紀比爹還大些,您要我嫁給他?」
「這……」向夫人一臉慚愧。「我……我們也是逼不得已,畢竟在這節骨眼上,只有金老板他……」
「爹、娘,」陸詩妍的態度極為堅定,甚至可以說有些強硬了。「聘金,我們可以慢慢還他。」
「還他?」向老爺忍不住搖頭。「麗平,妳別說這麼天真的話,金老板可不是什麼善男信女。」
陸詩妍才不管這麼多,她早就打定主意了。「你們要讓我再自盡一次嗎?」
見她如此強硬,一副寧死不屈的模樣,向老爺跟向夫人感到焦急難安,不知所措。
「麗平,妳若是不嫁,我跟妳娘也活不了了。」向老爺沉重地道。
「不會的,爹。」陸詩妍自信滿滿地一笑。「天底下沒有過不去的關,咱們向家一定能東山再起的。」
是的,靳雪鴻相信向家能東山再起,而她也相信,她會代替向麗平守護這個家,振興這個家,不是用那種卑微的方式,不是靠出賣靈魂跟身體。
看她一副胸有成竹的自信模樣,向家夫婦倆再度互視一眼,神情彷徨無奈。
大清早的,向家庫房里頭便傳來聲響,陸詩妍趕去一探究竟,就見向老爺因為一時情緒激動,正發了瘋似的狂砸堆滿庫房的那些高級贗品。
「爹!爹!」她沖上前拉住他。「您這是在做什麼?」
向老爺一臉懊惱,用力捶打自己的胸口。「爹沒用,都怪爹!」
「爹,別這樣。」陸詩妍用力拉住他的手,語氣強硬地道︰「就算你把自己捶死了,也于事無補。」
光是在這兒捶胸頓足解決不了問題,遇到事情,就面對它、解決它,這是父親從小教給她的道理。
其實她想,向老爺做出這種不理性的行為,應也是想軟硬兼施的逼迫她答應嫁給金老板,不過她識破了他的心思,不會上鉤。
「爹,如果您要繼續做傻事,我不攔你。」她松開手,再一次表明自己的態度,「但我告訴您,我是絕對不會嫁給金老板的。」
向老爺見此計無效,頹喪地癱坐在地,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唉,都怪我一時貪心,未加詳查……」他看著那些無用的贗品,眼角閃著懊惱的淚光。
陸詩妍拾起一個破損的瓷瓶,細細的端詳一番,平靜地道︰「爹,這些贗品做得很好,您一時失察亦情有可原。」
向老爺又沉沉一嘆。「這些東西全是垃圾,一文不值。」
「怎會一文不值呢?」她又拿起一只完整的器皿,細細地看著。
「全是假的。」向老爺氣惱地低吼。
「以古董論,它們是假的。」陸詩妍唇角一勾。「但以器皿論,它們都是好的。」
聞言,向老爺頓了一下,有些反應不過來。「麗平,妳說什麼?」
「爹,贗品也是能賣錢的,你若要將它們當古董賣,那當然是一文不值,但若是當尋常器皿對象出售,它們可都不差。」
「妳的意思是……」
「只要我們不騙人,明說是贗品,在市集上還是能賣到合理的價錢。」
向老爺恍然大悟,倏地站起身,又來了精神了。「可不是,我、我怎麼就沒想到?」
陸詩妍一笑。「爹,我會把這些東西整理分類,明兒就運到市集上出售,一定賣得掉的。」
話才說完,費管家便急急忙忙跑了過來,大聲喊道︰「小姐!小姐!」
她邊整理手邊的器皿,邊問道︰「怎麼了?」
費管家沖進來,見向老爺也在,先是一愣,然後急忙說道︰「我想起在萬寶齋看到的那個人是誰了!」
陸詩妍不覺得這是什麼不得了的事,只淡淡地問道︰「誰?」
「就是當初帶著這批古董登門兜售的那伙人的其中一個啊!」費管家急切地回道。
聞言,陸詩妍跟向老爺驚疑的互看一眼。
「老費,你是說真的?沒看走眼?」向老爺激動的抓著他問。
「絕對沒錯,就是他們之中的一人。」費管家非常篤定。
陸詩妍沉吟片刻,神情嚴肅地道︰「看來那些騙子還在城里繼續行騙……」
「一點都沒錯,真是太可惡了!」費管家難掩氣憤。
「爹,如果他們還在城里,或是往返于附近幾個城鎮行騙,就一定有機會逮到他們。」她目光一凝。「我們得立刻報官。」
「當然!」向老爺同樣義憤填膺。「老費,你快去衙門一趟!」
「好的,老爺。」費管家答應一聲,轉身便邁開步子。
但不知是急了還是老了,一個轉身,費管家便閃了腰,疼得他打不直腰桿。
「費管家,你沒事吧?」陸詩妍急忙上前扶著他,關心的問道。
費管家露出歉疚的表情。「小姐,老奴的腰……閃了。」
「嘖!」向老爺懊惱地道,「怎麼挑這時間閃了腰?」
陸詩妍想也不想地道︰「爹,我去吧!事不宜遲,要是這幫人離開景安,那可糟了,我親自跑一趟,也可順便將在萬寶齋發生的事稟報官老爺。」
向老爺看著閃了腰的費管家,再看看女兒,只能無奈的點了點頭。「也好,妳速去速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