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回返中原的路上,下馬于樹蔭下暫歇時,見她朝他走來,凌淵然首次嘗到所謂「心提到嗓子眼」是何滋味。
足足等了兩日,以為她終于把他丟出的問話仔細想好,以特意過來答復。
結果不是。
她是打著要他當「中間人」的主意,替她出面把高祖爺爺強塞給她的奇珍異寶還回去。
是可忍,孰不可忍也,見她竟敢將銀盒推到他面前,他當下真想使勁彈她額頭幾記,把她彈到哭,那才叫泄恨。
一提到哭,腦海中立時浮現她張著眸落下兩行淚的樣子,那德行當直……當直是拿來欺負人的。
幼時的她是曾有過淚漣漣的時候,也曾因為尋到爹娘里滿泥濘的尸身,把淚濕的小臉埋進他懷里,哭得撕心裂肺,但,那都是幼年時候的她。
如今的她昂然俊挺,氣性疏闊,突然毫無預警地在他面前流淚,仿佛堅硬的巨殼硬生生裂開,堅毅表象露出藏在最底層的柔弱,著實令他驚心,心間泛開疼痛,痛到已讓他看清自己的陷落。
幻影花喜女,欲得幻影花,保花兒鮮活,就必須尋到一名女子隨他同往,而高祖爺爺盼得後繼之人,所設的幻陣完全針對他,專門往他軟肋上招呼,所以才會累她陷進那個赤身果|體、異香cui情的幻陣。
當他催動兩人一起修習的內功,神識相通,他一進幻陣見那女子胴體……
浸潤在微光中的她,淡蜜色的肌膚像被高溫所融,深深淺淺的陰影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輪廓,靜默卻奪人目光地成一幅最甜淨的畫,觸得人由里到外、從魂魄而致肉身,麻顫不已。
他是該對她負責。
但,並非因覷見她的果身,有傷女子名節,他才如此決定。
他對她是喜歡的。
瞧見她,心里是舒服的。
他找不到理由不走向她。
只是出乎意料,他竟然不能「一擊而中」。
他家「賢弟」似乎頗嫌棄他,不但駁回他負責之言,問她要句準話,她還一拖再拖,一副想要拒絕卻不知該如何當面向他說不的模樣。
這幾日凝神細思,想來當真哭笑不得,一向還以為自己生得一副好皮相,江湖上亦有些地位,家底也算雄厚,倘使開口跟姑娘家求親,應當所向無敵才是,不料事實擺在眼前,卻翻船了。
看來得徐徐圖之。
策馬縱蹄又趕了一日路程,一隊人馬又進到大西分舵的勢力範圍,且往東邊繼續疾馳。
這一邊,按惠羽賢原本的估算,閣主大人所托之事算是提前完成,她尚有五天左右的時日能夠運用,因乘清閣的馬隊雖踏進她的地盤,她並未要求先返回大西分舵一趟。另一方面,幻影花眼下由她保管,她對于那位需要花兒汁液救治的病人說不好奇是假,總想親眼見見,究竟是患了何種罕病?于是就隨乘清閣馬隊一路向東再馳。
策馬再奔大半日,兩旁景致越加綠意益然,與蒼海連峰和西疆已大不相同。
到得傍時分,馬隊進入一片綠竹林,清風來去穿梭,細竹的翠碧之色蕩漾開來,如無痕的綠波,高聳而起,竹梢柔韌,在上方交相傾靠,形成一道拱形的天然蓋頂,青石板道建于竹林之中,帶領一隊人馬往林中深處而去。
石板道的盡頭豁然開朗,竟建著一處佔地甚廣的居所。
他們一隊人馬剛接近,里邊已有不少人迎將出來。
惠羽賢迅速分辨,一眼就落在一名「奇異」的婦人身上。
那婦人被居所里出來的眾人簇擁著,顯然是這座綠竹廣居的主人,一身妝扮卻樸素無華得很。
她未施脂粉的鵝蛋臉上,柳眉青眸,瓊鼻櫻唇,五官生得極其精致,壞就壞在有一大片鮮紅色的卬記烙在她臉上,從她的右額、右眼、全顴骨,然後是頰面和整只右耳,一直延伸到頸子右後方,盡是詭譎的紅澤,生生將美麗的臉蛋分出兩個膚塊。
見美玉有瑕,心中幢惜,合該完美之物忽現不該有的瑕疵,望之更是驚心。
惠羽賢第一眼瞧去,確實膽戰心驚,但奇是的是,當她再瞧第二眼、第三眼……那人恬淡的笑顏、周身寧靜的氣質,竟讓她看到有些拔不開眼。
「娘親——」
凌淵然將馬韁給下屬,大步走向婦人,後者對他露出慈愛的笑,他亦揚唇。
「該是孩兒進去拜見,娘親怎出來了?」
「然兒信中提到,說是終于尋到一位好姑娘,熊隨你到老祖宗那兒求藥,你說好,那肯定是極好的姑娘,她可是隨你來了。」婦人溫婉語氣帶著一絲明顯的急切,雖問著兒子,眸光卻直往他身後瞟。
終于,在一隊黑壓壓的人馬里,出現了一道有別于男子高大粗擴、虎背熊腰的修長身形,一下子便抓住婦人閃晶發亮的眸珠,讓她對準那俊俏可愛的人兒先是定定然打量看,然後春光拂面般露出充滿興味的笑來。
見綠竹廣居的主人這般關注,在場所有人也看過來。
惠羽賢瞬間有種落進深甕中、被眾多眼楮俯視之感。
「賢弟,杵在那里干什麼?還不過來拜見娘親。」凌淵然回首側身,催促著下馬立在原處的她,口吻親昵。
要不是在場太多耳目,惠羽賢真想使勁瞪閣主大人幾眼。
那是他家親娘,又不是她阿娘,她、她何來「拜見娘親」?
再有,她實沒想到自己會被帶到他娘親面前。
自明白他已知悉她的來歷和身分,兩人還為一些亂七八糟的事僵持著,他們尋常往來就沒再以「兄長」和「賢弟」互稱。
此時他突然又喚她「賢弟」,是有意掀風起浪,將她推到他家娘親與眾人面前。她心知肚明,但,能駁他嗎?
賢弟不喜我嗎?
為兄卻是喜歡你的。
光想著就滿面通紅。都不知他在想些什麼,怎麼可以說得那樣坦蕩,好像他、他真的是喜歡她的,喜歡到拿自己對她負責都無所謂。
她滿肚子疑惑,心頭發悶,最終還是在長輩期盼的眼神下低了頭,抬頭挺胸走到婦人面前,抱拳施禮,恭敬出聲——
「晚輩惠羽賢,拜見夫人。」
一個時辰後,綠竹廣居的樸風軒內。
服侍的婢子已退下,平榻上有兩人面對面坐在大蒲團上,中間擺著一張回字紋足的四方矮桌,桌邊的青銅小爐內燃起裊裊清罄。
「可是被我臉上的紅印驚著了?」問話的人兒說笑般眨眨眼。
惠羽賢眉眸一皺,從瞬也不瞬的注視中回過神,才驚覺自己的行徑著實無禮。
「不、不是的!」她連忙將盤坐姿態變成跪坐,背脊挺得筆直,「晚輩是想。閣主大人呃……凌閣主他今年明明已三十有三,夫人若是他的親娘,那按理……不應該這般年輕的……」
凌夫人,名盛岩蘭,芳齡確實是五十有余,但瞧起來卻四十不到,就算右半臉那片紅印使得美玉有瑕,膚質倒是極好,潤到能掐出水似的。
此時听到惠羽賢那般說法,她不及掩嘴便噗哧笑出,兩眸彎成月牙兒。
「你真好,嘴比然兒還甜。」
對憨直脾性的惠羽賢來說,「嘴甜」等于「哄人」之意,她雙手不禁在胸前強調般用力地揮了揮,一臉認真道︰「沒有嘴甜,也沒有哄騙您,是真的年輕,真的、真的很年輕。」
「噗……」盛岩蘭趕忙舉袖掩嘴,妙眸充滿笑意地睞著她。
見眼前英氣俊俏的姑娘露出懊惱神情,她心頭當真軟得一場胡涂。
「謝謝你,我也覺得自個兒瞧起來是挺年輕啊。我就喜歡人家夸我年輕,听你直接道出,我心里可受用得。」
明白對方是想讓她自在些,惠羽賢感激地揚唇,這淺淺一笑酒渦微現,倒把人家「驚」住。
直到惠羽賢抱起招在一邊的晶石盒放在矮桌上,仔細推到她面前,盛岩蘭眸光一閃,輕吁口氣,才重新定了神。
「不笑已夠招人,笑了真真不得了,莫怪啊……」她嗓聲低幽,宛如喃喃輕嘆。「連然兒三十有三都知道,耿情兩人談好了?」
「夫人您說什麼?」惠羽賢耳力雖佳,但面對一位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可沒想過需凝神細听她的耳語。
猜想事情的可能性,盛岩蘭越想越樂,遂慈愛地拉拉惠羽賢的手又拍了拍她的手背,才將注意力轉到桌上那只透明的晶石盒。
「說你能陪然兒走一趟蒼海連峰,實在太好了,有了這朵幻影花,在這綠竹廣居里治病養傷的人可都有救了,我替他們謝謝你。」透明盒里的大紅花隱隱泛光,依然睡得很好。
惠羽不好意思收回手,只得由著對方拉著。
她到這座廣才發現,這里與其說是乘清閣的雅別業,還不如說是一處藏于深林秘境的醫館兼藥堂,而首席坐堂大夫不是別人,正是凌夫人盛岩蘭。
閣主大人的親娘竟是一名醫者,且醫術瞧起來似十分高明。
她適才見識過她替一名毒性猛爆的患者針灸抑毒的手段,落針無比精準,利落漂亮,實令人佩服。
「其實是兄長……呃,是閣主,他的功最大。他教會我一套內功心法,然後再按他的指示去仿,只需跟隨他,那些困難的、危險的事,他全擋了,我僅在最後把現身的幻影花捧進手里,如此而已。」
盛岩蘭親昵亦帶輕責地睞她一眼。「倘是如此而已,然兒便不會花這麼久時日才把幻影花帶出蒼海連峰。」
「……」惠羽賢暗自抿抿唇,頰面微紅,見盛岩蘭從細簾高卷的大敞窗看向外邊,她亦隨之看去。
她們所在的樸風軒外是一處寬敞的扇形廣院,此時五、六名面色青蒼的年輕漢子正在遠處的石亭內圍著凌淵然說事。
那幾名漢子皆是在乘清閣底下力事之人,亦都住在這座綠竹廣里,因為他們全是這兒的病人。而除了他們之外,尚有更多患者,只是幾個年輕漢子習武的身子骨較禁得起打熬,中毒也不深,時間亦未太長,再加上當家主母的細心照應,此時還有能耐保持清醒。
盛岩蘭道︰「然兒向蒼海連峰的老祖宗求幻影花,一開始是為了我,未料近年來又出現中毒者,人數還漸增多,此時能得幻影花入藥,著實大幸。」
「夫人說,住在廣居里的二十多名病人全因身中劇毒,可知是何種毒物所致?」惠羽賢問。
盛岩蘭淡淡頷首,雖淺噙笑意,眉間卻攏著極淺的郁色,「此毒名叫‘赤煉艷絕’,是南蠻蟲族用九百九十九種的蛇蠍毒蟲和毒花、毒草煉出原液,原液為‘膽’,如藥方中的引子,‘赤煉艷絕’以‘膽’為基,以赤煉蛇血和蛇毒為體而煉制的劇毒。」
惠羽賢面色陡凜。
「輩曾听師父以及武林盟里的前輩們提起過,二十年前,南蠻蟲族壯大,吸引不少部族依附,勢力直逼中原武林,他們與蟲蛇為伍、用毒物控人,當時的確在江湖上掀起一場腥風血雨,但在那一場惡戰結束,蟲族慘敗,銷聲匿跡至今,夫人又如何確定眾人所中之毒為蟲族的‘赤煉艷絕’?」
她的疑問令盛岩蘭收回靜眺的雙眼,緩緩轉向她,笑了笑。那一抹笑意沉靜深邃,似隱著百縷千絲的意緒。
如雷乍響,惠羽賢瞬間便明白過來了,只覺胸房像被無形的指緊緊一掐,氣息驟窒,一字字盡是磨齒而出。
「原來……夫人膚上的紅印是這麼來的嗎?」
凌淵然一開始是為自家娘親求那朵幻影花,那是否表示,眼前此人曾身中蟲族劇毒,雖留住性命,卻無法將毒素盡數拔除,于是余毒殘存于膚上,才形成如此奇異的紅澤?
閣主大人求花入藥,是怕他家阿娘體內余毒未清,往後毒性再起反復吧?
好個「赤煉艷絕」啊……
毀人容貌與體膚,竟稱「艷絕」!
每當從晶石盒中取出幻影花,總得給些時間讓花兒慢慢地、不太情願地醒過來,而一旦「睡」足醒來,花兒又成一活龍,東竄西躍的,一會兒隱藏起,一會兒又在某個怪異地方現身,要不便直往她懷里鑽,穩穩賴著不走。
惠羽賢覺得,花兒根本就是個孩子啊,愛玩愛鬧愛撒嬌。
萬幸能從幻宗老前輩那兒得到具神效的晶石盒,幻影花原本就活在那布滿澄透晶石的山月復中,如今「入眠」時有晶石繼續養著,養得水潤可愛、健健康康的,她的憂慮便也少了幾分。
昨日她將裝著幻影花的晶石盒整個遞到盛岩蘭面前,是想對方身為醫者,如何運用幻影花汁液來解毒救人,絕對懂得比她多很多。
果不其然,光是人家揭蓋從花兒的葉子和重瓣上取那透明汁液的手法,就不知比她練多少倍。
離開蒼海連峰那座山月復之前,老前輩們是曾教過她如何汲取花兒汁液,但她天生力氣不是普通大,要不,當初也不會挑了把渾沉沉的精剛玄劍習武,所以總怕自己稍一錯手,花兒的兩片小葉和女敕瓣就要毀在她指間,心里有所置礙,揪著幻影花取汁液時就顯得無端笨拙。
見負責煉制解毒藥丸的醫者能輕松自如地對待花兒,而花兒在貢獻汁液時猶能自在地「睡」下去,她除了在一旁瞧得目瞪口呆、滿心佩服外,已無他話。
術業有專攻,在醫道上她是幫不上忙,但關于這「赤煉艷絕」的來處,身為武林盟一員的她確該好好追查一番。
然此事,需與閣主大人仔細談談。
她想听听他的說法,亦覺從他口中定能取得更多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