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是條漫長道路。
對唐旭初來說,他能記得太多事情的細節。
例如,十年前的七月十二號,中午下過一場大雨,大雨結束後,空氣充滿潮濕氣味。
他走出實驗室,陽光露了臉,他習慣專注觀察周遭景象,一旁的造景植物,枝葉上仍殘留著雨滴,黃昏霞光佔據一方天際,如棉絮般的雲層,或橘或粉或紫,交織出迷離絢爛的天色。
蜘蛛結成的絲網沾了些許雨滴,夕陽余暉穿過矮樹葉間的枝縫,應該透明的蛛網,因為水珠折射出七彩光芒。
這天,實驗室成功由老鼠縴維細胞培育出誘導性多功能干細胞,早年胚胎干細胞需要在胚泡(Blastocyst)階段破壞胚胎,以提取內細胞團,始終有道德爭議。
實驗室成功培育出的誘導性多功能干細胞,不再有道德爭議,這項成果讓他距離成功又更靠近一步。
那天傍晚他走出實驗室,心情是美好的,兩張一大一小折射七彩光的蛛網落進他眼底,像個美好的預兆,彷佛預示著,在旁人看起來遙不可及的夢想,他將唾手可得。
他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目光落在小徑旁,一個彎身哭泣的小女孩身上,她髒兮兮的小手沾染了地上的泥濘,一雙膝蓋正滲出血絲,明顯是剛跌倒的模樣。
他靠近小女孩蹲下來,裝作不知道她跌倒的樣子,溫聲問︰「小妹妹為什麼在這里哭?」
小女孩用手擦眼淚,手上的泥濘畫上清秀的臉龐,她聲音哽咽,但是聲線清甜。
「我跌倒了,我要趕快去找唐納博士,說不定他不在實驗室,可是我一定要找到他,但是我的腳好痛站不起來……」
「妳找唐納博士?有什麼事嗎?」他有些訝異地看著小女孩,在記憶里搜尋這張臉,卻找不出任何數據。
「我媽媽是蘇菲亞博士,媽媽叫我來實驗室找唐納博士……」
蘇菲亞?
他揚眉,溫柔用指月復為她抹去臉上污泥,說︰「乖,不哭。我就是妳要找的唐納博士,我們該優先處理妳的傷口,妳可以在我幫妳清潔傷口時,慢慢跟我說發生了什麼事?蘇菲亞為什麼讓妳來找我?」
他彎身抱起當時十四歲,看起來卻只像十一、二歲大的孩子,往回走到實驗室入口。
她听見他的話,卻像是被嚇傻了,好半晌才說︰「你真的是唐納博士嗎?你看起來像高中生,怎麼可能是博士呢?」
實驗室一樓入口就有一個小型洗手台,他拿出干淨紙巾,加了水,為她洗淨傷口,確定兩邊膝蓋都擦拭干淨了後,他仔細觀察傷口一會,說︰「我這里沒有醫藥箱,不過外面有現成天然又好用的療傷繃帶,妳願不願意試用看看?」
「天然又好用的療傷繃帶?是什麼?」蘇清清被勾起好奇心。
「蜘蛛網。」他說,然後笑了笑。
盡管這麼多年過去了,他依然清楚記得,清清當時稚秀的臉,因驚愕而雙唇微張的模樣,有多可愛嬌俏……
「妳相不相信我?我剛剛發現了兩張蜘蛛網,我猜一定是上帝听見了妳的需要,讓我先看見了那兩張蜘蛛網後,接著看見妳。走,我帶妳去摘蜘蛛網。」
蘇清清听見蜘蛛網是天然的療傷繃帶,幾乎立刻忘記了哭泣。唐旭初想,孩子終究是孩子,充滿了好奇心,很容易被新奇事物分走心神,他牽著蘇清清的手,來到實驗室一旁的樹下,一大一小的蜘蛛網掛在不高的枝枒之間。
身高一八二的唐旭初,抬高手便輕易拿下掛在枝枒間的蜘蛛網。
「蜘蛛網真的可以當繃帶用嗎?」蘇清清無法置信。
「當然可以。」唐旭初低頭看著蘇清清,溫和的笑說︰「希臘羅馬時代有文獻記載,蜘蛛絲能夠療傷。英國牛津大學福爾拉特教授花了四十年時間,找出蜘蛛絲的秘密,蜘蛛絲吸濕性佳,能黏住傷口表面,為了避免細菌或霉菌長在絲上吃掉蛋白質,絲網本身有殺菌成分,另外蛛絲的縴維很細小,能促進血漿蛋白產生,讓傷口縮小,而且傷好了不需要把蛛絲撕掉,它會自己分解。妳瞧,還有什麼比蜘蛛絲更好的天然繃帶呢?」
唐旭初手握兩張蛛網,對蘇清清又笑了笑說︰「我還是用清水洗一下吧,雖然早些時候下過一場大雨。」說完他走回洗手台,用清水小心地沖洗蛛網後,回到她面前,蹲下來。
蘇清清兩邊受傷的膝蓋,一邊傷口較大一邊較小,唐旭初將大的蜘蛛網黏在大的傷口上,接著再將較小的蛛網黏上另一邊小傷口。
他邊動作邊又開口,「蜘蛛絲的主要成分是甘胺酸、丙胺酸、絲胺酸,全都是蛋白質胺基酸。蜘蛛絲中有不規則與規則蛋白質分子鏈,讓蜘蛛織網具有極好的彈性與強度,大自然十分奇妙,充滿了各種神奇小細節,真理總藏在這些大自然的神奇細節中,等待人們探索追尋。
「好,已經處理完妳的傷口了。現在換妳告訴我,蘇菲亞博士為什麼要妳來找我?」
「我媽媽……」蘇清清想起自己來找他的原因,轉眼又熱淚盈眶。
唐旭初站了起來,憐惜地模模她的頭,語氣柔和地說︰「眼淚只能宣泄情緒,無法解決問題。」
蘇清清聰慧地點點頭,抹去懸在眼眶的眼淚,「我媽媽受傷了,她沒有辦法走路,要我來找博士,媽媽說你會幫我們……」
「受傷了?嚴重嗎?要不我們先打電話叫救護車?」唐旭初蹙眉。
「媽媽不想叫救護車,我還不會開車,也抱不動媽媽,博士你幫幫我們好不好?」在唐旭初解說蜘蛛網的神奇療效後,她已完全相信這個年輕得不可思議的男子,是位貨真價實的博士。
「妳可以叫我的名字唐納,叫我博士會讓我覺得自己好像很老了。我們去停車場,我帶妳回家,我們一起送蘇菲亞去醫院。」
「謝謝你,博……唐納。」蘇清清小小聲地喚了他的名字。
「妳還沒告訴我,妳叫什麼名字?」
「Katherine,中文名字是蘇清清。」
「以後我叫妳清清,我喜歡中文。對了,我的中文名字是唐旭初。」
他在回憶長廊里漫步,看見愛的起點。
他總是能記住生活里發生過的許多細節,事情的開始與經過,他用理所當然的態度看待一切,看待清清曾經對他付出的情感、清清在他生命里佔據的位置……
他用理所當然的態度,揮霍了那些時光,直到生死交關這一刻,回憶以霸道姿態奔騰而來,他才猛然醒悟自己錯了。
許多年以前他告訴清清,真理總藏在大自然的神奇細節中,如今,他在回憶里領悟,愛亦是,悄悄藏伏在時光的細節中。
希望一切都還來得及,不會太晚。唐旭初幽幽地想。
湯行遠是個游走黑白兩道的傳奇人物,一個出生于布魯克林區的貧民孩子,靠著自身不屈不撓的努力,走到今天的位置,無論是黑是白,凡是兩邊有些名望的成功人士多半敬湯行遠三分。
真正了解湯行遠的,知道他是個右手賣軍火,左手搞生技制藥,賺了滿缽錢,再雙手捧錢捐出來成立慈善基金會的大亨級人物。
至于不了解湯行遠的,多半只知他是個經營生技藥廠的成功企業家。
湯行遠以為他這輩子只會有一個軟肋,是他的初戀情人,後來成為他的妻子,他愛她入骨,也疼她入骨。在他事業走向高峰時,他的妻子卻因難產過世,獨留他與兒子。
因為妻子的死,有好幾年他痛恨被生下的兒子,在兒子出生不久,他找了保母、管家,買了一棟豪華屋子,每個月按時付錢,就算盡了父親的責任與義務。
有將近九年時間,他不曾看望過兒子,直到兒子快滿九歲前的一個月,管家寄來一張照片,是他兒子單肩背著書包,走進校門口的背影。
那張背影照,喚醒他沉睡已久的父愛,他忽然驚覺時光飛逝,親生兒子已經快九歲了,他卻不曾好好與他相處過,不曾跟他說過話、不曾擁抱過他,那孩子曾是他與妻子興奮期盼的孩子。
湯行遠自妻子過世後,沒再愛過另外一個女人,當他決定去看望兒子那一天,他沒想到命運之神為他送來一份他不曾期待的愛。
楊嘉翎是他人生第二個軟肋,那天他到學校接將近九年不見的兒子,管家將車開到校門口,他一眼看到那個東方女子也等在校門口。
孩子們一個個放學出了校門,他看見那女人擁抱一個約莫十二歲大的孩子,然後兩人並肩漸漸走遠。
而他將近九年未見的獨生兒子湯書毅,則是靜靜站立在一旁,等待他目送那對母子走遠,才若有所思開口對他說︰「那男孩是個天才,已經拿到大學入學通知。」
湯行遠轉頭,神情訝異地看著兒子,這個兒子……他沒能好好養育、教導過,卻能用流利中文與他交談。他忽然領悟,他在孩子的心中,一定佔有非常重要的分量。
湯行遠是第二代華人,他母親從台灣到美國留學打工認識了同年的留學生,有了孩子後卻被無情拋棄。他出生後,母親非法居留養育他,早年就住在環境復雜的布魯克林區。
從小他跟母親用中文交談,中文流利是自然的,但他的兒子從不曾與他相處過,接受全美式教育,能用這麼流利的中文跟他交談,想必是認真下過苦功,才九歲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