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你……你這是怎麼回事?」
繼上次毒蜂事件,陳達生再也沒有遇到什麼有趣的事,整日出操、帶兵、巡邏。
周而復始的日子讓他開始有些不耐煩了,正覺無聊之際,上回的事主又送上門逗樂子,一瞧見那張變形的尊容,抑不住的笑聲從喉嚨口發出。
「被咬。」
「女人?」
「女人。」咬得真重。
「又是你娘子的杰作?」他猜。
蕭景峰苦笑的點頭,「她看我不順眼。」
「我看你也不順眼呀!可是我沒想過讓你無臉見人。」這一招高明,哪一天借來用用。
他無奈的斂了神色。「少說風涼話,這叫意外,我想她也不是有意咬在這地方,太惹眼了。」
這話說得他自個兒都不信,李景兒是挑準地方下口,有恃無恐地篤定他不會還手,咬得還特別狠。
「你們是干了什麼,做夫妻間的事也太激烈,節制點,要有分寸,別把小命給玩掉。」他說得又妒又羨,彷佛看見兩人的激戰,那嫉妒的小心窩呀!酸得能釀醋了。
陳達生也娶過老婆,只是那事兒呀!一言難盡。
目前他是沒娘子的,有一個相好的叫邢寡婦,年紀比他大三歲,風騷入骨又撩人,但他不會娶她,因為她不只他一個男人。
真要干了什麼他也不會如此抑郁,起碼身心愉悅。「我是來問我的假能不能延長,最好到明年開春。」
「你作夢。」陳達生一口回絕。
他以為他來干什麼,當兵可不是做生意,還能分淡季、旺季,想做就做,不想做便錯開手。
「反正目前並無戰事,我一名小小的百戶可有可無,你晚一眼、閉一眼的抬抬手,我的事不就過去了?」回到衛所也是出操、鍛煉身體,與他在山上干的事並無兩樣。
「若在半個月前你向我告假,也許我會通融一二,可是有件事衛所的人都不知情,若非我姓陳,只怕也是一無所知。」
一見他神情嚴肅,蕭景峰面色一凝,「什麼事?」
「陣戎將軍遇刺。」差點就被得手了。
「什麼?!」他大驚。
「別驚慌,只傷了左肩,傷勢不嚴重,上了藥就沒事了。」只傷皮肉,未傷筋骨,不幸中的大幸。
「那就好。」他松了口氣。
「這次的議和並不順利,風國內部出現兩派聲音,一主和,休養生息,一主戰,至死方休,刺殺將軍的刺客便是反對議和那一派派出的人,一共有十二人,當場未斃七人,五人在逃……」
「等等,他們不會正好逃往三河衛所方向吧?」那就事態嚴重了,刺客通常是死士,視死如歸,無畏無懼。
陳達生臉色沉重的一嘆。「其中一人听說是風國的左翼王阿骨烈,此人生性殘為人凶殘,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只怕真往我們這邊來,一路上必有死傷。」
「那他有沒有可能躲進山里?」說這話時的蕭景峰雙手在顫抖,全身如置身千年冰岩之中,透骨的寒。
看到他神色不對,面有慌色,陳達生好笑的一拍他肩膀。「別自己嚇自己了,除了你那想法古怪的娘子外,誰會往山上走,無米無糧,無花酒可喝,傻子才會上山。」
「是嗎?」也許真是他想多了。
只是他的心還是不安,沒法安定下來,總是猜測石屋那邊的母子四人會不會有事,擔心他們遇到不該遇上的人。
「兄弟,你也別為難我了,我雖然姓陳,可我上頭還有全事、同知、指揮使,這事不好糊弄。」那些人是原衛所的人,和他們不是一路人,真要放行也是要靠銀子打通。
「我不放心景娘和孩子們,快入冬了,山風寒凍,若是再下起雪來,上山下山的路更難行走,一旦有事,她一個婦道人家如何照顧三個孩子?」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坐困愁城。
陳達生一撇嘴,露出些許不屑,暗嘲妻奴,去年人家不是一樣的過,有沒有他都無妨,娘兒幾個自得其樂,過得比他還滋潤。「你是庸人自擾,女人為母則強,沒有過不去的難關。」
就他瞎操心,活似這輩子沒見過女人一般,護得像眼珠子似,重了怕摔著,輕了怕化掉。
太張狂了,根本是在炫耀,改天他娶十個、八個老婆,左擁右抱,妻妾成群,看誰羨慕誰艷福不淺。
他是心里酸呀!
「再強也敵不過山里的風雨大,你還記不記得有一回我們潛伏在牛肚山,當時大雪直落,把我們凍得四肢都僵硬了,是田副將派兵來支援才把我們從雪堆里挖出來,那時的冷我記憶猶新。」他以為他活不下去了,四處白茫茫一片。
田副將因為那次戰役,升為五品的懷化郎將。
「好了、好了,我服了你,最多五天一次休沐,一次兩天假總成了吧!別再煩我了,我們在衛所的處境你又不是不清楚,衛所原來的那些人可不滿意我們佔了他們的肥缺。」時有小規模的沖突,幸好還不到見血的地步。
原本人家等著升官發財,從小兵一步步往上爬,終于要輪到他們,誰知看好的位置被人從眼前搶走,那種恨呀怨啊、失落的,任誰也不好受,找著機會便要搶回來。
「又鬧事了?」他們已經夠低調了,不主動挑事,盡量維持營里的紀律,這樣還容不下嗎?
蕭景峰很清楚他們是外來者,和當地的兵格格不入,但都是領朝廷的軍餉,為朝廷效力,何須分南方人、北方人,吃慣米食的他們還不是照樣吃大餅、窩窩頭,沒人喊苦。
「還好,這事不歸我管,就讓上頭那位指揮使去焦頭爛額,是他的人先挑起的。」陳達生語氣吊兒郎當,當兵當久了都有股兵痞子的流里流氣,見事不出手,袖手旁觀。
「我們也不能完全不理,小事不管易成大禍,若是自己人先亂起來,還不給風國的人有趁虛而入的機會。」他擔心阿骨烈的去向,一日不出現他便一日無法安心。
「得了,我記下了,你也別嘮叨了,看好自個兒的妻女,還有……你的鼻子。」看到明顯的牙印,他又想笑了,誰家婆娘的牙口這麼好,別的地方不咬專咬這地方。
腫著紅鼻頭,蕩景峰沒有被咬的惱怒,反而一個勁的笑。「不疼,小事,景娘鬧小性子。」
「是喔!她咬下你一塊肉你也不疼,還一副樂瘋的樣子,你瞧你從走進來後傻笑幾回了,連我看了都替你汗顏。」他簡直快飛起來了,逢人便說——
「我女兒多討人喜歡,小小的臉蛋大大的琉璃眼珠,水汪汪的像會說話似,一張小嘴涂了胭脂一般,潤紅潤紅的,又白又女敕的小娃兒特別惹人愛……」
他的女兒天下無雙,再也找不出比她更可人的孩子。
瞧瞧,這會兒又說起來了。
「夠了,別再提你老婆女兒了,你無時無刻的講,听得我耳朵都快長繭了,有妻有女很了不起嗎?」
不過也許他也該正正經經討個媳婦,別指望別人的兒女為他送終。
陳達生有個妹妹叫陳玉蓮,帶了一兒一女回娘家長住,他就想這輩子可能沒兒女命,外甥、外甥女也不是外人,等他們長大了總會孝順對他倆好的親舅舅,他死也能瞑目。
可是人不相處不知道好壞,一個七歲,一個十歲,居然學他們的娘心性高,好逸惡勞,虛菜心重,吃要吃好的,用要用好的,還不肯與人重樣,大的小的只會伸手要銀子。
有時想想真是不值得,為什麼要接他們回來,自個兒一人飽全家飽有什麼不好,偏要自找麻煩。
說到妻子女兒,蕭景峰有一肚子可講,可是隨即又想到一件極重要的事得解決。「鎮撫大人,有件事要與你商量一下。」
「借錢免談。」他自己就窮得鬼見了都怕。
他一愕,「我都還沒開口呢!」
還說是兄弟,這人的話沒一句是真的。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你幾時這麼低聲下氣過,前幾天還听你咕噥著手邊的銀子不夠,我還能猜不到嗎?」他耳朵可尖了,對這種事听得最仔細,唯恐人家跟他說兄弟有通財之義。
「那你借不借?」
「沒錢。」他表面風光,底子早就空了。
陳家在京城是大家族,世家中的世家,不過樹大有枯枝,陳達生的曾祖父是嫡系中的三子,分家後成了旁系,祖父也非嫡長,再分出去便是旁系的旁系,到了他爹那一代,還是晚了人家一步,排行老二,越分越遠了。
嫡系很有錢,良田千頃,莊子、鋪子多到數不清,面錢數到手軟,可是一代代分出去的旁系子孫卻是越來越窮,陳達生的家境還算好的,是旁系中的嫡系,多受照料。
而他也是因為這層關系才得以入伍混前程,靠著自家人的提攜,三、五年後少說能混個四品官當當。
「你怎會沒錢,你一個月軍餉二十兩,還有各種津貼,怎會鬧窮?」他又不用養家,賺的都是他一人花用。
陳達生沒好氣的瞪人。「我不用吃吃喝喝,听個小曲,包個花娘樂樂,你想憋死我不成。」
「一點也沒有?」蕭景峰不信的再問。
「我還想找你借呢!」他最老實了,很少見他花用銀子。
「這……我缺錢怎麼辦?」他應答景娘的宅子沒著落,這下還真是沒臉見人了。
病急亂投醫,問一個窮人如何來錢,他是傻了嗎?有錢他不會自己賺。「你去找神醫吧!說不定他有銀子。」
陳達生也是個傻的,隨口一指,他想都當上神醫了,肯定有人捧大筆銀子上門求醫,賺得盆滿缽溢。
但沒想到他誤打誤撞說對了,周璟玉的確是有錢的主兒,隨手一拿就是一把銀票,一張面額是千兩銀子。
他看診是看心情的,不是每個人都肯出手,看順眼的不來求他也醫,而眼高手低、裝腔作勢的,奉上千兩黃金他也不點頭。
他在軍營當軍醫不是想展現醫者的仁心,而是這里會有很多傷患讓他練刀,增進醫術,閑來沒事還能在要死不活的戰俘身上種毒,看他們能活多久,毒發時又是何種神態。
「誰找我?」
說人人到,周璟玉瀟灑自若的走進來,身後一個小兵背著藥箱跟著他,他神情閑逸,風流自得。
「我。」蕭景峰上前一迎。
「看你的鼻子?」他輕睞一眼,嘴角似是看笑話的彎起,語氣中溢露出一絲「你娛樂了我」的惡笑。
「借錢。」說過一次後,第二位再開口就流暢多了,沒有窘然不自在。
「不借。」
「為什麼不借?」總有個理由。
「為什麼要借?」銀子是他的,要不要散財看他樂不樂意。
蕭景峰被問倒了,別人的銀子也不是大風刮來的,哪能說借就借。「我需要一筆銀子。」
「什麼時候還?」有借有還。
「這……」他能說兩年後嗎?
面如冠玉的周璟玉冷嗤一笑,「喔!是我說錯了,怎麼會問你幾時還呢!應該說你一輩子也還不起,還不如去小倌樓賣來錢多,只是你這把年紀了想必也賣不到什麼好價錢,頂多伺候徐娘半老的深閨怨婦。」
「璟玉,你這話刻薄了。」知道他嘴毒,吐口痰能毒死一池魚,可對自家人何苦開口不饒人。
「我說的正是他的處境,既要掛念老家的爹娘,又放不下和離的前妻,他一人分身乏術,想要兩邊顧全談何容易,勢必要放手一邊。」就像兩手各被人拉住,一個往東,一個往西,讓他無所適從。
「周神醫有何高見?」一人計短,兩人計長。
「你先說說你要銀子做什麼?」若是說得他高興,也許他會考慮做件好事,修福來世積積德。
這一世是壞底了,修不成菩薩。
蕭景峰將買宅子一事又說了一遍。「我只是想將他們母子安置好,別留在那種荒涼的地方。」
「你問過她了嗎?」自作主張。
還用得著說嗎?蕭景峰的表情已經回答。
「蕭景峰,你是怎麼長這麼大的?」可惜了這具好體魄,給他煉毒多好,是個做藥人的好材料。
「吃飯長大的。」他不假思索的回答,听不出人家話里的嘲諷。
聞言,一旁的陳達生哈哈大笑,笑到岔氣。
「我是指你的腦子有沒有被門板夾過,或是種田時把自己也給種了,棒槌听過沒,你就是一根棒槌。」直挺挺地不知變通,凡事想得太直接,沒想過會有其它可能性。
「周神醫,你到底要說什麼?」拐彎抹角的,他听得很含糊,沒一句听得懂。
「對牛彈琴。」周璟玉拂手。
「哈哈……你也知道他就是一頭老實苦干的笨牛,話沒挑明了說,你畫朵花給他看他也只會問你這花結什麼果,絕對不會想到是不結果的蘭花。」陳達生笑著調侃。
周璟玉和蕭景峰是性情迥異的兩個人,一個擁有七竅玲瓏心,事事想得清、想得明,還能多轉幾個彎,一個是實事求是,講求眼見為憑,不會多想,但求無愧于心。
男人的情義也挺離奇的,加上陳達生,看似沒有一處相同的三個人居然能彼此相融,發展出近兄弟似朋友的情誼,沒什麼話不能說,也不傷和氣,即使語傷人了些,但是沒人在意,因為他們都曉得惡語的背後是關心。
「鎮撫大人,我沒那麼遲鈍,花和作物還是分得清楚的。」別說得他好像是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小子,雖然他的確是地里的一把好手。
「不遲鈍怎麼還說服不了山上那個女人,反而來跟我要假,女人在想什麼你知道嗎?」他給假給得自己都心虛,哪有人當兵當到三天曬網兩天捕魚,盡想著家里的婆娘。
陳達生這話說得有點火氣,他假公濟私容易嗎?什麼涼差、閑差都派給他了,還讓他帶隊上山采野生三七,七天能采完硬是延到十五天。
這樣還不夠寬厚嗎?為了人家夫妻再續前緣,他費了多大的勁,欺上瞞下才成全這點私心,若是兩人能鴛鴦同行,他便是最大的功臣,真的為兄弟做到兩肋插刀的地步。
「蕭景峰,去問問那女人要不要和你在宅子里生活,如果她點頭,你要多少銀子我都給。」面有諷色的周璟玉不缺銀子,他只想瞧瞧蕭二郎到底有多蠢。
女人心思細如發,一開始就設計要和離,更是以一紙斷親書順利將女兒帶走,可見此女不簡單,頗有手段。
去年江南大鬧災,一個大男人都不見得活得下去,一名帶著孩子的獨身女子不僅一路平安抵達北方,還能找到對她最有利的安置處,這樣的女子會听從「前夫」的安排?
想必是另有想法,而且與蕭二郎所想的背道而馳。
「嘖!周璟玉,你腦子也被驢子踢了嗎?幾時變得這麼慷慨,兄弟我也缺錢,不如借些周轉周轉。」見者有分,不能厚此薄彼,衛所鎮撫也是窮官,撈不到多少油水。
陳戎將軍生性耿直,從不貪百姓的一針一線,因此他帶出來的兵也如他一般正直,不該拿的銀子絕對不會拿,貪贓枉法之事沾都不沾,所以這些兵都很窮。
「等你娶個不給你戴綠帽的,我包個大紅包給你。」反正銀子多到花不完,不介意施舍。
周璟玉是哪里痛戳哪里,陳達生的元配妻子便是與人通奸被捉奸在床,因為妻子出身望族,此事不宜張揚,奸夫被打斷腿,其妻被送往家廟修行,三個月後暴斃身亡。
之後的陳達生就有點玩世不恭,對什麼事都不上心,就算無後也無妨,除了軍隊上的兄弟外,不再與人交心。
「你哪壺不開提哪壺,我都快忘了自己娶過老婆你還提醒我,我和你哪輩子有仇,今生來相討。」交朋友一定要睜大眼楮,一失足成千古恨。「罷了,喝酒去,你請客。」
「我請客?」周璟玉挑眉。
「哈哈……誰叫你的兄弟都是窮人,你不掏銀子要我們典馬賣刀嗎?」他豁達的大笑。
周璟玉露出。「玉梨春如何,陳年的,誰先醉了誰一年不許再沾酒。」
「好,爽快。」他的酒量是千杯不醉。
說得痛快的兩人同時看向一臉苦笑的蕭景峰,他是有名的三杯倒,不論烈酒、運酒,三杯過後必倒。
「娘,城里人好多,好熱鬧,他們為什麼走來走去都不停,腳不酸嗎?我看得眼楮都花了……」
鮮少話這麼多的霜真非常興奮,從一進城就嘰嘰喳喳的說個沒完,像只放出籠子的鳥兒那般快活。
年關將至,路上的行人也比往常多出好多倍,大家你來我往的準備年貨,大包小包的干貨,年糕、糖果等買得兩手都提不動,還大呼少了這個、少了那個,沒個齊全。
去年的這個時候,李景兒的手頭並不寬裕,而且孩子都還小,月姐兒才學會坐而已,因此她將三個孩子托給胡婆子代為照料,一個人背著竹簍獨自進城,應景的買些過年的東西,剁幾根肉骨頭回去熬湯。
所以孩子們雖然到過縣城很多回,但還沒見識過年節前的景象,猛然一見個個覺得稀奇,大大的笑容掛在臉上。
不過人越多的地方越要小心扒手和拍花的,李景兒用布包著月姐兒,露出手腳和頭部,束縛在胸前,一手拉著一個孩子往路邊走,不往人潮里擠,一看到形跡可疑的人靠近便立刻走開,遠離所有的危險性。
孩子越大,她越感到帶孩子的辛苦,不時時刻刻叮著都不放心,疑鄰盜斧,看誰都是要拐小孩子走的壞蛋,居心不良。
此時的她有點後悔帶孩子進城,因為人實在太多了,人山人海,她怕一個看顧不過來,孩子少了一個,那才是欲哭無淚。
在逢年過節丟失的孩子大多找不回來,不知早被賣到哪個陰暗角落。
「霜真,好好看路,不要東張西望,記得千萬不要因一時好奇而放開娘的手,這里有很多拐賣孩子的壞人,你一放手娘就再也找不到你了。」霜真個性較為散慢,對什麼事都不太上心,總是左耳進,右耳出,叫她沒法安心。
曾經被爹娘拋棄過,造成霜真現在的不安全感,一听到有拍花的會拐騙小孩,她臉上的笑容倏地不見,神色慌張的抱住娘的手,黏得像娘腿上的一塊肉,要半拖半拉著走才行。
「霜明……」
「娘,你不用擔心我,我不會隨便跟人走,要是有人踫我就大叫,誰偷抱我就咬他耳朵、鼻子、脖子,踹他的下巴和胸,娘說的我都記住了。」壞人也怕疼,咬他就對了。
不等李景兒叮囑,霜明已經倒背如流的說完她交代過的,對付人販子的各種應對方式。
從有人貼近到被人抱起,以及遭人帶走後的解決方法,李景兒都一一說明,她還在每個孩子的衣服內里繡上一行小字——楊柳縣,水源村,只要衣服還在,萬一被人賣了,還是有跡可尋。
她想得很多,做得也多,不怕草木皆兵,就怕一時疏忽,做好準備好過事發突然。
「好,乖,娘知道你最懂事了,從不讓人操心。」就是太急著長大了,老說自己是家里唯一的男人。
听到娘親的稱贊,霜明得意的仰起小臉。「我幫娘照顧妹妹,還幫娘提年貨,還有貼春聯。」
「貼春聯、貼春聯,月月要貼春聯。」好玩,貼貼,月月能做事,長大了,跟鍋鍋一樣。
貼春聯?
听到這話李景兒開始苦惱了,他們住的石屋原本是個山洞,沒有方正的門框,門聯要貼哪兒?
「好,貼,貼月姐兒臉上好不好?」一想到粉女敕小臉貼上福字,她忍不住笑出聲。
不知春聯長什麼樣子的月姐兒拍手喊好,還指著哥哥姊姊,叫他們也貼,咯咯地自笑自樂。
沒買東西的李景兒先帶孩子到皮貨鋪子,取出硝制好的皮毛交給老扳。
「李娘子,你男人這回沒跟你來呀!」
一听見「你男人』,李景兒眼皮抽跳了一下。「他不是我男人,是孩子的爹。」
蕭景峰那家伙真是陰魂不散,只跟她出門一回,幾乎和所有認識她的人都套上交情,還囑咐人家多照顧她,說什麼她男人回來了,不再是孤伶伶的一個人,他是她的依靠。
「孩子的爹和你男人有什麼不一樣,李娘子就甭難為情了,你男人看起來很好,對你也呵護有加。」女人最大的歸宿不就嫁人,她男人都找上門,還鬧什麼別扭。
是很好,好到她想著就他吧!將就著用用看,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人面獸心也長得人模人樣。
李景兒一想到蕭景峰之外的蕭家人,她就忍不住打退堂鼓,和那一家子做親戚跟割肉喂虎沒兩樣,早晚被吃得連骨頭也不剩一根。
「是嗎?」老板心有疑惑的干笑,拿起皮毛瞧瞧是否完整。「照以前的價錢算,兔皮一件八百文,一共十件是八兩,狐狸皮兩張,一張一兩半,共三兩,松鼠皮十二件,一共是……」
算盤一撥,老板給出雙方都滿意的價錢。
「李娘子,你下次幾時再來?你去年帶來的雪兔皮很搶手,希望今年能多幾件。」他賣得不錯。
「大概要明年開春了,到年底不會再進城,今兒是最後一次,家里也得打拍打掃,而且雪兔要下過雪後才會出來,今年的冬雪至今還未下,可能雪兔的數量要減少……」
山上有一種灰兔子為了適應環境的變化,天上一飄起雪花,皮毛的顏色也跟著轉變,原本灰撲撲的毛變成和雪一樣白,一出來覓食便和雪地融成一色,叫人分辨不出哪里是雪,哪個是兔子。
李景兒不找兔子,她尋兔跡,在雪地中十分明顯,然後把雪挖開,放入一只竹簍,放置在免子經過的路徑,竹簍蓋蓋上,掩上一點雪,再把干草覆蓋其中。
冬天的雪兔很肥,竹簍蓋盛受不住雪兔的重量,雪兔一來吃草便會掉入竹簍里,竹簍蓋彈回原來的位置,雪兔就跳不出來。
去年她就用這個方式捉了一百多只雪兔,一半賣了,一半留著自用,石屋內那張皮毛床墊便是兔毛縫制的,還有兔毛拖鞋,兔毛短祆,兔皮短靴,用途甚多。
因為那些兔子,他們度過嚴寒的冬天。
「還要那麼久呀!」真可惜,不能在年前撈一筆,過個年大家都會得花錢,皮毛供不應求。
「沒那麼缺錢。」她說的是實話,今年和去年一比,手頭上真的寬松了許多,手邊有銀,有糧心就不慌。
老板自以為了然的「喔」了一聲。「你男人來了嘛。」
關她男人什麼事,真是莫名其妙,她手里的銀子都是自己賺的,沒花過男人一文錢。氣悶在心的李景兒也不多作解釋,誤會就誤會吧!她自己心知肚明就好,只是下一次進城絕不與蕭景峰同行。
接著她到了藥鋪,因為入冬蛇都冬眠了,她拾了五張蛇月兌,這也是藥材之一,撿拾不易,長兩尺的蛇月兌一張二兩,五張得銀十兩。
會做人的掌櫃還給了孩子們一人一包山楂片,酸酸甜甜的,生津止渴;孩子們都很歡喜。
「你男人沒來呀?」
又是這句話,听到已經沒腦氣的李景兒故作落寞的說︰「我男人跟別的女人跑了。」
「啊!這個……呃,看起來挺實在的人,怎麼就這般沒定性……」面上一訕的掌櫃笑不出來了,也想不出安慰的話。
「表里不一的人太多了,信別人的真心還不如信銀子實際,明年我來賣蜈蚣、蠍子,你得給我個好價錢,不能坑我,我還得養孩子……」她充分表現出沒男人的淒苦。
「好,一定一定,不貪你銀子,對了,要活蠍才值錢,死了就掉價了,蜈蚣死活都成,我們有藥師炮制。」可憐呀!郎心似鐵,以為是個像樣的,誰知是負心漢。
敗壞完蕭景峰的名聲後,李景兒神情愉悅的走向雜貨鋪子,買了五斤白糕,三斤糯米條、瓜子、麻花卷,油炸花生也買了一些,還有紅糖和明年的菜籽……
「娘,糖葫蘆,可不可以吃一顆?」霜明嘴饞的添著唇。
此時賣糖葫蘆的小販正扛著稻草架子走過雜貨鋪門口,高聲的叫賣,不少小孩子圍了過去,垂誕的望著鮮艷欲滴的糖葫蘆。
「一人一串,娘給你們買。」孩子的童年很短,一下子就長大了,能寵一時是一時。「哇!有糖葫蘆吃了。」
「娘真好,我最喜歡娘了……」
「月月吃糖葫蘆,吃,吃,吃……」
看著三張小臉上歡喜的笑容,李景兒覺得一切的辛苦都值得了,他們最純真的情感便是最好的回報。
三個孩子一人手拿一串鮮紅的糖葫蘆,掉了一顆牙的霜明「卡滋卡滋」地整顆咬,很快地一顆糖葫蘆就沒了,而霜真比較秀氣,她先舌忝掉外面的糖衣再吃里面的果子。
月姐兒什麼也吃不著,她還太小了,咬不開硬硬的糖,但她一次含半顆也樂得歡。
想到霜明和霜真好像有長高一點點,李景兒便順道進了布莊,扯了一塊天青色的布,一塊梨花黃和胭脂色的布料,她想這些布夠她和孩子們做幾身的衣服……
驀地,一道精壯的身形閃過腦海,她臉皮有些發熱的又扯了一塊藏青色的細布,藏在三塊布的下方。
「啊!我的裙子……娘,你快來看,我這條杭綢做的裙子毀了,嗚嗚——我不要!我不要……這是我最喜歡的裙子,毀了、毀了,都毀了……嗚……」
一道幾乎要穿破人耳膜的可怕尖叫聲驟然響起,伴隨著撕扯喉嚨般的淒厲哭喊,布莊里挑布的客人眉頭一皺,看向那粉綠色的身影。
那是一位年約十歲左右的小姑娘,長得還算標致,櫻桃小口柳葉眉,鼻子小巧,膚色偏白,眼楮是細長的鳳眼。
可是這驕蠻的小性子呀!叫人不敢領教,一點點小事居然在眾目睽暌之下,又抹淚又號啕地哭得不管不顧。
小姑娘一哭,穿著暗底撒紅繡如意紋衣裙的女子怒氣沖沖的走來,手里牽著個和小姑娘長相神似的七歲男童,女子身後跟著一臉無奈的小婢和臉色鄙夷的婆子。
「誰?是誰弄的,誰家的賤骨頭,敗家貨,天殺的老狗娘養的狗雜種,給本夫人站出來,毀了我女兒的裙子,我非把他撕成碎片不可……」哎喲!這件裙子很貴,是一尺要價二兩的杭綢,她求了大哥老半天才買下幾尺布而已。
她不心疼女兒,心疼的是布。
「娘,是他,你看證據還在他手上。」小姑娘滿臉怒色的指著呆立一旁,神情茫然的小男孩。
「好呀!你這有娘生沒爹養的小雜種,我家昭華的裙子是你能踫的嗎?也不看看你的手有多髒,天生一張乞丐臉,前額克父,後腦克母,生來八字不祥,左腳踩糞,右腳踩屎,一輩子衰運衰到誰踫了你都會倒大霉。」
「我不是……」小男孩明顯嚇壞了,小臉白如紙。
「還敢狡辯,看來是沒出息的賤種,你爹娘不教我來教,把你打疼了就知道規矩了,今天不打到你見血,本夫人這口氣消不了……」打死這小賤種更省事。
蠻不講理的女子根本不瞧孩子有多小,舉起手臂就要狠狠地往驚懼不已的小臉打去,突地,一只蜜色的手伸出,握住她的手往旁邊使勁一摔。
女子沒料到會有人出手,一個沒站穩倒向一旁放置布料的架子,人倒,架子也倒,精美的布料散落一地。
「夠了吧!我不出聲就當我死了不成,我家的孩子還輪不到你來教訓,一口含糞、一口噴屎的滿嘴臭,你爹娘知道你腦子有洞嗎?有病要快醫,把你的黑心和爛腸也順便治一治冶,華陀剖月復治病,你也把肚子剖開,好洗洗你的心和腸子,太臭了……」吵架她沒輸人過,以前可是辯論社社長。
「娘……」被誣賴的霜明抖著唇,眼眶含淚。
「乖,有娘在,娘會保護你們。」李景兒將兒子、女兒推到身後,面容沉靜的面對無理取鬧的母女。
布包里的月姐兒也氣憤的伸出小拳頭一握,像要幫哥哥出氣。
「你……你敢推我?!」哪來的賤民,連她也敢推?
「打你都敢,你要不要試試?」她不是男人,不介意打女人,該打的人不打是對不起自己。
女子聞言倒抽了一口氣,更加怒火中燒的挽起油子。「你們是死人呀!還不給本夫人打,打得她爹娘都認不出來,有事我擔著,你們快上,打輕了扣你們月銀……」
一旁的小嬸和婆子無力的互視一眼,做做樣子走上前。
「無辜者站旁邊,我不想打錯了人,天有天理,人講道理,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非要逞凶斗狠,把自己的臉面丟在地上踩才過痛。」辱她,她能忍,欺她孩子不行。
「你……你知道我是誰嗎?本夫人是堂堂鎮撫的……」她態度張狂,一副「你得罪不起來」的高傲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