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叔叔,你怎麼又來了?」
什麼又,根本沒走好嗎?
李景兒在心里睡棄,看來糊弄孩子的大人又一名,她那傻兒子也真好騙,心性耿直得人家說什麼就信什麼。
得再教教呀!這樣不行,亂得很的世道蛇鼠橫行,沒點腦子很容易被人帶歪了,他才五歲還來得及學習,開春後她先教他幾章《厚黑學》,寧可他去陰別人也不要被陰了。
受過現代化教育的李景兒不贊成兒童太早學習,孩子就要過得像個孩子,五歲開蒙,六歲學寫字,而不是三歲大就姥爺好,姥姥好,然後唱起哀怨無比的流行歌曲。
真是夠了,拔苗助長嘛!有人見過這些孩子成年後的發展嗎?是否如兒時一樣伶俐,受人吹捧?
「你們今天不是要到山里采集過冬的儲糧,剛好這幾日我有空,就陪你們走一趟,我還沒見過山桃長什麼樣子。」
睜眼說瞎話的蕭景峰臉不紅氣不喘的模模霜明的頭,見他嫌惡的閃開,大手一捉又把人捉回來,故意揉亂他的頭。
臭小子,還敢閃,要不是給你娘面子,我還不想理你。
「山桃就是楊桃,長這麼大,我娘說比一般的楊桃小一半,果肉要變黃才好吃,酸酸甜甜的,汁多,綠色皮的也可以摘回來煮楊桃汁,我們有蜂蜜,加了蜂蜜就不酸了。」他很得意的炫耀,小臉抬得很高,好不囂張。
一說到蜂蜜,蕭景峰臉色微微一變,彷佛耳邊還能听見成群蜂兒嗡嗡的振翅聲。「少喝點甜的,小心掉牙。」
五歲的孩子最怕換牙,一听到掉牙,他連忙捂住嘴巴。「娘說要漱口,蟲蟲才不會跑進牙齒里。」
「小孩子都會掉牙,等你第一顆牙掉下來後,很快的其它牙也會掉光光,一顆也不剩。」無齒小兒。
「啊——你胡說,我的牙齒才不會掉光光,娘,娘,我不要沒有牙齒,我不吃糖,牙……要牙齒……」有一顆牙正在搖動的霜明真信了,嚇得邊哭邊跑,向他娘跑去。
「牙齒在呢!沒掉,蕭叔叔以前也是愛吃糖,所以牙齒掉光光,不過他努力吃飯,牙齒又長出來了。」
你沒事干嚇孩子不成,都幾歲的人了,能不能有點出息!李景兒沒好氣的一瞪眼,這一大一小八字不含。
「娘,我吃飯。」霜明眼淚還掛著,可憐兮兮的把手從嘴巴上拿開。
「什麼都要吃,不能挑食,還要吃很多的菜。」零污染的高山蔬菜更脆口,用涌泉的水淺灌,長得水靈靈的,孩子吃了之後就再沒生過病,連個小咳嗽也沒有。
「還要吃菜?!菜很難吃……」他一臉震驚,好像叫他吃菜是生吞蚯蚓,他會梗在喉嚨。小孩子普遍喜歡吃肉,但在李景兒家,愛吃肉的是男孩子,李景兒和兩個女兒偏好蔬菜,她們能把一盤菜都吃光。
「好吃,鍋鍋。」她愛吃菜菜。
穿上秋衣、小棉祆的月姐兒吃吃笑著說,學她娘模模哥哥的耳朵,又拍拍他的背,意思是我分你吃菜。
「是哥哥,負月兒怎麼老是教不會,你不能搓我耳朵,你是妹妹……」他假裝生氣,要戳妹妹的額頭,實則是跟她鬧著玩。
霜明的手還沒踫到妹妹,旁邊伸出比他大好幾倍的大手擋住他的手,口氣帶著管束意味。
「妹妹還小,不能欺負妹妹。」看到和自己長得有幾分相似的女兒,蕭景峰不自覺地護短。
「我沒有欺負妹妹,你才欺負人。」霜明不滿的嘟起嘴,五歲的他已經曉得眼前的叔叔和他有仇。
「還狡辯,明明……」
「蕭景峰。」冷聲一起。
「景娘?」
「你過來。」看來要再教育的人是他。
一看她冷眼豎眉,他頭皮有點發麻。「什麼事?」
李景兒用力的將人扯到菜田邊,兩指神功往他肉多的腋下掐。「要嘛一視同仁,否則不要再出現,別看孩子小就以為他們什麼都不懂,孩子的敏銳是你無法想象,我養了他們就要對他們負責,你不要當壞了一鍋粥的老鼠屎。」
「他戳我女兒……」為人父豈能無視?
「小孩子打打鬧鬧是常有的事,你小時候沒和人打過架?」男孩子頑皮,多少滾過泥巴,拉扯兩下。
「沒有。」打他有記憶時就在田里干活了,從早忙到晚,哪有空閑搗蛋,倒是大哥和三弟常和人打成一團。
她一听,怔住,這是來自哪個星球,阿帕尼亞星嗎?和平主義者。「果然沒溫暖。」
「什麼?」他沒听清楚。
「我說你真可憐,連架都沒打過,你是怎麼長大的?用 面棒子 大的?」所以性子才這麼軟綿,任人宣捏。
蕭景峰倏地漲紅臉,「我不惹事還有錯?」
「大錯,根本不像孩子。」孩子就是不講理,無理取鬧。
「你……」什麼歪話,別把他女兒教壞了。
「過來。」指一勾。
又過來,她當他是牲口嗎?
操練過後的蕭景峰並未隨隊回到三河衛所,他直接住進李景兒在村子里的屋子,每天天未亮扛一袋米或是白面等糧食上山,子時過後才又回來,到村口提了一桶水,稍微洗漱後入屋就寢。
他一天睡不到三個時辰,但每日一出門就神采煥發,彷佛私會小姑娘的少年郎,光是見上一面連喝水也是甜的。
「不許掐我。」她越來越像家里婆娘,下手沒分寸。他痛著,但心里歡喜,表示她沒當他是外人。
李景兒翻個白眼。「誰要掐你了,我是叫你來看看孩子們怎麼相處。」
她走到霜明旁邊,輕握他手心。
「霜月,哥哥有沒有欺負你?」
月姐兒睜大純淨的眼兒。「鍋鍋跟我玩,不欺負。」
「他戳你痛不痛?」李景兒也戳女兒,她覺得有趣,咯咯直笑的捉起娘親的手再戳她,她認為是玩。
「不痛,玩,鍋鍋玩,再戳。」
戳戳樂玩上癮了,她見誰就叫人戳她一下,哥哥姊姊都戳了,可是她不敢給叔叔戳,他看起來很凶,一溜煙羞怯的躲到娘後頭偷看。
看到女兒走到自己面前又縮回去,先歡喜後失落的蕭景峰不知如何是好,他要怎麼做她才會走向他?
「蕭景峰,你必須道歉。」大人也會做錯事,他要給孩子建立正確的態度。
「道歉?」他訝然。
「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你錯怪了人就要勇于承認,即使對方不及你大腿高,但錯了就是錯了,這是負責任的態度。」錯誤不會因人而異,有過便改。
「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他反復的念著,忽如醍醐灌頂。「霜明,是叔叔錯了,你能原諒我嗎?」
偏著頭,霜明想了一下,十分大度地拍拍他的手。「好,我原諒你,你以後不能犯,我娘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嗯!你娘說的對,她有大智慧。」景娘和他記憶中的溫馴模樣完全不同了,變得敢言,果決。
「嗯嗯!我娘很聰明,誰也比不上。」他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稱贊他娘比多吃一碗飯還開心。
「娘聰明,比不上。」月姐兒拍著手。
霜真始終拉著李景兒的裙子,她雖喊李景兒娘,但她對以前的事情有點記憶,知道這不是她親娘,所以和霜明、月姐兒一比,顯得和李景兒沒那麼親近,多了隔閡。
「呵呵……別太捧著娘,娘會害羞的。」孩子也就這幾年純真了,再大一點就成了爆竹,成天惹是生非。
她沒有養兒防老的觀念,能做母子是緣分,在某段時間和某個人有過交集也就夠了,她不求回報,只要他們平平安安長大,不違法亂紀,能養活自己,堂堂正正做人。
「娘羞羞……」月姐兒伸指一比。
哥哥糾正,「是害羞。」
「鍋鍋,抱。」她腳酸。
霜明正要伸手抱起妹妹,快他一步的蕭景峰已將人托起,摟著女兒在懷中,他眼眶莫名發熱。
「鍋鍋……」看到人不對,月姐兒焦急的找人。
「蕭叔叔,那是我妹妹,請你還給我。」霜明口齒清晰的伸出手,他要當有禮的小孩。
我老婆你要搶,我女兒你也要搶,毛沒長齊的臭小子!「就抱一會兒,月姐兒香香軟軟的……」軟得不可思議,他不敢太用力,怕折了她的小胳膊、小胖腿。
「叔叔,我要鍋鍋。」女乃味十足的月姐兒看著這奇怪的叔叔,小手「啪」地往他鼻頭一拍。
一聲「叔叔」,蕭景峰打心里發酸,他明明是她爹,親爹呀!「月姐兒,我是你……」
「蕭景峰。」還不是時候。
李景兒一喊,男兒有淚不輕彈的蕭景峰硬將奪眶而出的眼淚逼回去。「你不讓我認?」
「她姓李。」與你蕭家沒關系。
「原本她姓蕭。」他蕭景峰的女兒。
「問你娘去。」不是每個當祖母的都狠得下心斷親。
夠狠!他無言以對。
「我要怎麼才能听見她喊我……」爹。
她努努嘴,看向兒子,「她一向跟著她哥哥學。」
換言之,還是要先擺平令人頭痛的那一個。
「他?」他臉一黑,臭小子,怎麼總有他的事。
「好了,天色不早了,不早點進山,成熟的果子都被鳥兒啄光了。」露水還未干,透著濕氣。
李景兒比較擔心會下雨,一陣雨來一陣寒,秋雨一下,冬天的腳步就近了,山里的飛禽走獸逐日減少,通常那時候她會慢慢減少外出,做好過冬的準備,去年她儲存了不少曬干的山菜,因此大雪一下後,沒法下山購糧的她就將山菜泡軟,剁成細末,熬煮香濃的野菜粥。
北邊的冬季很長,足足有四個多月,要等到冰融後春天來臨才會長出野菜,算算有五個月是吃不到翠女敕菜葉,所以她很著急要備糧,唯恐季節一過就遲了,而有些根睫類的植物得等到葉子枯了才能挖。
「女……月姐兒我來抱。」蕭景峰舍不得放開女兒,軟香軟香的氣味漲滿他胸口,她是他的骨血延續。
「沒看見她快哭了嗎?」李景兒把女兒抱過來,將她放進底部鋪了干草、獸皮的竹蔞里。「那兩個歸你。」
她指著一臉不願的霜明和表情委屈的霜真,心里暗想︰他的孩子緣真差,居然沒人想親近他。
「好。」
他竟然沒反對?
蕭景峰背後是一只非常大的方筐,兩個孩子裝進去還能在里面打架,他原本就有意減輕李景兒的負擔,抱了女兒後再多背一個孩子,他比較傾向女娃,臭小子礙眼。
可是女兒明顯和他不熟,見到不是娘或哥哥、姊姊,豆大的淚珠兒就在眼眶打轉,看得他心疼不已。
不得已的情況下只好換人了,兩個大的歸他,妻子才能輕松地行走,更快地穿梭在山林間。
「娘,兔子。」
一只灰白色的兔子在挖洞的陷阱中掙扎,後腿被一根繩子勒得緊緊地,想逃也逃不了。
「嗯!剝了兔毛給你做圍脖。」她能逮到的獵物最多的就是兔子和松鼠,連山雞都很難捉到,太會飛了。
「娘,月月也要。」兔兔好玩。
「好,你和姊姊都做,一人一條,再做一對護耳。」去年的那對都髒了,放到發霉。
「謝謝娘。」霜真細聲細語的道。
「跟娘客氣什麼,等明年捉了蜈蚣賺了更多的銀子,娘給你們打串了鈴鐺的銀腳鏈。」叮叮當當的煞是好听。
一听到蜈蚣,臉色一變的蕭景峰發出咳聲,「我給你買幾畝田,種了稻就有收成了。」
「你有銀子嗎?」現實的問題。
荒年一過去,地價瘋漲,漲到一畝十二兩。
「這……」一文錢逼死英雄好漢,他是沒錢。
但他可以去借。
「還有,地里的活兒我不會做。」她到過農村,但僅僅觀摩而已,何時播種,何時插秧,何時巡水田,一竅不通。
聞言,他面有疑色的直盯著她瞧。「你娘家不是有五畝田,當初媒人說你是侍弄作物的好手。」
沒有一絲心虛的李景兒理直氣壯道︰「媒人的話能听,母豬都能上樹,她來我家說媒時還說你氣宇軒昂,才高八斗,武勝關二爺,公婆和善,妯娌友愛,叔伯個個是和善人。」
他越听臉越紅,大手一捂怕見人。
除了會點拳腳功夫、識幾個字,媒人說的沒一件真的,盲婚啞嫁真是問題多,媒婆之語不能全信。
「左邊石頭旁過去有一棵橘子樹,應該半熟了,我們把橘子全摘了,放上十天半個月就熟了。」一些放置寒洞里能久存,一些做成桔醬,酸甜的口感能抹在餅皮上。
往深山里走了約一個時辰,秋天結果的果樹已看得到樹上垂掛的果子,雖結果不多,但也有幾十斤,對家有三稚兒的李景兒而言已經足夠了,小孩子吃不了多少。
這一趟他們不只摘了橘子,還有柿子、山梅、山桃、野梨……林林總總十幾種,這里摘一點,那里攏一些,很快地,蕭景峰背後的大籮筐就滿了一半,紅的黃的果子堆在一起,顏色十分鮮亮。
李景兒的竹簍較小,裝的是蘑菇、山菜之類比較輕的山產,里頭還摻雜一些無意間發現的名貴藥材,像黨參、天麻、蟬銳、茯苓、白茅根、白果……可以說山里遍地是銀子,采都采不完。
原先她鋪在蔞底的獸皮一攤開,約有十尺見方,她將獸皮鋪在較空曠、平坦的草地上,四周灑上石灰、雄黃,讓兩個女兒像野餐似的坐在上頭,吃著現摘的果子玩半死的兔子。
堅持要幫忙的霜明也背了個和李景兒相似的小竹蔞,妹妹們附近有幾棵栗子樹、核桃樹,他便在邊上撿果仁爆開的栗子、核桃,一邊看顧著妹妹,兩不耽誤還能做點事。
「居然還有芭蕉?!」
听到李景兒的驚呼,蕭景峰大步走過去,他看到成串的芭蕉,二話不說的割下,往筐里一放,明顯地一沉,可見其重量。
他們今天主要采集的目標是山果雜糧,處理過後能久放的干料,肉類倒是不缺,前兩天蕭景峰帶一伙兵入山「操練」,捕了兩頭公鹿,三頭母鹿,兩大四小山豬一家,除了死了一頭小的被當烤乳豬吃了,其它三頭在石屋旁搭了個棚子,養著。
大的宰肉小的養,這個年不難過了,比起去年還要冒著風雪去逮雪兔,掏樹洞內冬眠的松鼠,李景兒肩上的重擔輕了一些,相對的心情也放松了些,不像往年那般急迫。
「啊——娘,有蛇……」
霜明驚恐的一喊,離得遠的李景兒來不及回身殺蛇,在她懸著心的時候,行動敏銳的蕭景峰訊速的抱起霖明,一腳踩向昂首吐蛇信的蛇頭,動作全無遲疑,一氣呵成。
「哇!好厲害……」看到腦袋被踩扁,身體猶在地上蜷縮的蛇,霜月崇拜的雙眼放著光。
「沒事吧!我灑了藥怎麼還會有蛇……」幸好沒被咬到,要不然孩子就要受苦了。
長年在山里走動,又是捕蛇的,因此李景兒花了大錢準備各種應急的解毒丸,以防萬一,所以她不擔心中毒,另外也怕蚊蟲咬傷,縫制了防蟲香囊,她和孩子每人身上都掛一個,蚊蟲不近身。
「小心,地上有凹洞……」蕭景峰一喊。
關心則亂,心急的女人沒發現腳前隱了一塊,想趕快到孩子身邊瞧瞧,一個沒留神就踩入洞里,「啊」的一聲,竟跌落寬厚的男子胸膛,似麝似松的氣味鑽入鼻間。
說來她也不是沒見過男人,前世的她見識過不少猛男帥哥,她隊上的消防員就有好幾個極品,可是面對他們她沒心動過,卻莫名地在此時臉紅了。
「我不是有意……」她動了動,想離開令人感到無比安全的寬胸,可腰上多了只鐵臂。
「別動。」他低語。
「蕭景峰……」她的臉越發燙紅。
他小聲的要求,「讓我抱一會兒,我好久沒抱你了。」
「我們不是夫妻了。」她提醒。
感到滿足的蕭景峰低聲一笑。「我始終當你是我的奉子。」
「有孩子在,快放手。」她推了推他。
難得她這般溫順,他舍不得放開。「再一會兒。」
「蕭叔叔,你壓到我了。」他扶他娘也扶太久了吧!
孩子的呼疼聲一起,兩個有些意亂情迷的大人這才面帶赧色的發現中間多了個霜明,蕭景峰還抱著他沒放下。
是夫妻,又不是夫妻,淡淡的曖味在蕭景峰、李景兒之間漫開,說不清,道不明,流動著細波蕩漾的暗潮。
雖說進展不大,但是蕭景峰倒是和孩子們拉近一點距離,霜明仍是不喜歡他,可是不排斥他的接近了,霜真會害羞的喊他幾聲蕭叔,然後遞給他洗淨的果子,眼巴巴地看他吃。
也許真有父女天性這回事,變化最大的是黏人的月姐兒,幾日相處下來,她居然不介意蕭景峰將她抱上抱下,還主動纏著他,要他帶她去看河里的魚,捉橫著走的沙蟹。
得寸進尺指的便是蕭景峰這種人,女兒肯親近他了,他一高興就忘了形,索性不走了,就在石屋前面的空地上搭了座能擋風遮雨的草棚,他割了不少干草鋪在地上當床,人就和衣睡在上頭。
山里一到入夜非常寒冷,尤其深秋了,日夜溫差十分大,實在看不下去的李景兒便扔給他一條備用的棉被,把他喜得更不想走了,想辦法和衛所告假好多留幾日。
或許是有妻有女在身邊的感覺讓人心暖,蕭景峰竟萌生退意,想從立功建業的軍中退出,往日的雄心壯志被女兒甜糯的軟笑給消弭了,他想不起戰場上的殘酷、飛濺的鮮血和敵人的頭顱,只剩下她銀鈴般的笑聲。
他想找回自己的妻女,真正的成為一家人,懷里摟著妻子,手里抱著稚女,踏著夕陽余暉歸家。
「你怎麼還不走?」有點漏風的童聲一揚。
霜明掉了他第一顆乳牙,他緊張得半夜不敢睡,怕會掉第二顆、第三顆、第四顆、第五顆……牙全掉光光了。
天一亮發現牙齒還在,便安心的睡了個回籠覺。
「這話應該是你娘來問,而不是你。」人小鬼大,毛還沒長齊就想當家做主,就他那小身板還妄想充大人。
這個石屋越來越像個家了,屋子的東邊是菜田,約半畝大,種著菘菜、黃瓜、茄子、絲瓜、胡瓜這類菜蔬,金黃色的南瓜也結了好幾顆,就在蘿卜旁邊。
石屋西邊有雞舍,剪了翅膀的山雞一天能下五、六顆蛋,小豬在木頭圍起的欄柵里拱鼻,吃著爛根的大白菜。
因為李景兒不經意的一提想喝羊女乃蕭景峰便特意下山一趟,到村子里丟了一頭剛生完崽的母羊,他一路扛著咩咩叫的羊回到山上搓了條草繩將羊系在有草的樹下。
眼看著日子越來越有盼頭,除了少了左鄰右舍外,這兒就像一座農家小院,檐下掛著辣椒和臘肉、燻鹿腿,畚箕里是拳頭大小的山芋,孩子們在院子里追逐,歡笑聲不斷。
霜明小胸膛一挺,一副一家之主的模樣。「我是我們家唯一的男丁,我能代替我娘和你說話。」
「等你和我一樣高再說。」蕭景峰取笑地往他額頭輕推,也沒出什麼力,不過小身子還是倒退了好幾步。
羞惱的霜明一跳一跳地想讓自己看起來更高。「我很快就會長大了,你不要太得意。」
「等你長大我都成了你老子,你還是矮我一栽。」想和他平起平坐還早得很,這輩子是沒指望了。
「什麼叫老子?」他听不懂。
想著該不該捉幾只鴨子來養的蕭景峰抬頭一笑,大男孩似的笑臉灑上金光。「就是你爹。」
他一听,小臉發怒。「我不要!」
「由不得你不要,我就是你爹。」看他爆竹似的氣忿忿,蕭景峰忽然覺得逗孩子是一件有趣的事。
「我娘不會要你的,你沒我長得好看。」娘說他是世上最好看的孩子,沒人比得上他。
「娶老婆不是比長相,而是比能力,我能照顧得了她,你能嗎?」臭小子哪里好看了,講話還漏風。
晾曬劈好的木柴,蕭景峰將不是對手的對手輕輕撥開。「我從不說自己長大了,你說我是小孩子嗎?」
只有孩子才會一再強調,巴不得一夕成人。
「你……你欺負人。」壞人。
他笑著又劈了兩塊木頭。「去向你娘告狀呀!長不大的小鬼。」
現在李景兒煩惱的不是過冬的柴火不夠用,而是沒地方放,她考慮蓋間柴房,好能堆放更多的木頭。
有個男人在真的不一樣,很多事不用她動手就井然有序了,想想以前的瞎忙,真是自找的。
「我才不是小鬼,你是欺負小孩子的壞人。」霜明氣憤的一指,小臉癟得像蠆了的扁豆。
「你,小人,我,大人。」他幼稚的比起兩人的身高,小的就是小的人,高個兒無疑強上一截。
人不能比較,一比就沮喪了,仰著頭往上瞧的霜明很不服氣,想扳回一城,但是兩人一大一小的明顯對比,他不得不對認自己是「小」人,他要吃多少飯才能長高呀?
「別把孩子逗壞了,他還小,會把你的話當真。」一股發酵的酸味伴隨話語飄過。
「我幫你。」
放下斧頭的蕭景峰身一直,接過頗為沉手的甕,甕里還有腐水晃動,酸得嗆人的味道沖鼻而來。
「娘……」霜明扁著嘴一喊。
「乖,去陪妹妹玩。」小子又敗北了。
他撒嬌的端起笑臉。「我想幫娘做事。」
「今兒事不多,娘買了紙筆,你去寫字,練字能讓人平心靜氣,提升修養,咱們不當兵,要當文狀元,把當兵的壓過去。」文官清高,同品階如壓武將一級,動腦子好過動武。
壓什麼壓,他老子就是兵爺出身,再讓他上幾回就是能世襲的千戶了。
本朝的軍階在駐地是能一代傳一代,戰地傷亡多,父死子替,六、七品以下的官階是不用送往京城,由當地的駐軍將領決定即可,五品以上要面聖,皇上御筆批示。
「好,我考狀元給娘爭氣。」他不知道狀元是做什麼的,但一定比當兵的好,霜明示威的朝蕭景峰一咧牙,全然忘卻適才的完敗,他想著自己多讀書長了見識,娘就是他一個人的。
午後的風很愜意,涼涼地,並不冷,兩個小的愛困了,兩顆小頭顱並在一起,睡得很香。
玩累了,總要睡一會兒,小孩子體力有限,困意一來躺下就睡著了,敲鑼打鼓也吵不醒,只是天邊飄來一大片烏雲,看來快要下雨了,手邊的活得趕緊做完,不然一耽擱不知又要拖到何時。
「景娘,這甕里頭都發臭了,要倒掉嗎?」這味兒真難聞,很難想象丟出來的東西反而好吃。
「倒了。」還留著喂豬不成,豬也不吃。
蕭景峰將一甕子的酸水往山溝里倒,卷起的山風將酸水吹得七零八落,飄散在風里。
「然後呢?」
「你沒做過家里活計嗎?里面還有七、八個大小不一的甕,水倒完了就洗一洗,好腌新的。」去年做的吃完了,今年得再做新的。
「你一個人做這麼多?」他眉頭一擰,不禁心疼,一個女人家帶著三個孩子要備糧,還得腌菜,忙得過來嗎?
過意不去的蕭景峰微帶自責,養家活口是男人該做的事,卻累得她離鄉背井討生活,難怪她心中有怨,怎麼也不願再當蕭家婦。
拭了拭汗,她臉上有著豐衣足食的滿足。「不做沒得吃,難道你能指望花栗鼠給你送糧食來?」
去年的此時她還在為棉被不夠暖而發愁,到處找蛇、捕蛇,備妥御寒衣物好度過嚴寒冬日,經過一年的努力後,她不只把石屋布置起來,還家有余糧,手上近百兩的銀子,孩子又與她親,她再無所求了。
李景兒一直很向往武林小說里的隱居生活,一座與世隔離的秘密山谷,自給自足不依賴外界,養魚種稻,雞鴨成群,遍地的藥草,小孩子赤足在油菜花田里奔跑玩耍。
但想歸想,現實和夢想相差一大段距離,熱愛山林的她能住在一手打造的石屋里已經很滿意了,成天看山看水,神仙也沒她快活,她在這里找到她要的寧靜。
如果沒有某人的存在……
「我是說搬重的活我來干,你一旁瞧著去。」大甕、小甕,他就著涌泉的水勤快的刷洗。
「你這麼多天不歸營可以嗎?」她話里有趕人的意思。
「你關心我?」他目中含笑。
李景兒偏過頭,不看他魅惑人的笑容。「挨了軍棍可不好受,逃兵是要被砍頭的,你的腦袋還是連著身子比較好。」
沒人希望認識的人死于非命,尤其是她孩子的爹,能活著是好事,沒必要咒他早死。
「景娘,你心里還是有我——」她嘴上不說,但心里多少有點在意,一夜夫妻百日恩,她是個心軟的人。
她啐了一聲,打斷他的自我陶醉。「少自作多情了,有不用付銀子的勞力我為什麼不用,你這個頭正好做點雜工。」
被當成打工的,他低聲輕笑,「好歹能做點事,不被嫌棄,前兩天我在左邊的山瞧見一片野生三七,範圍之大少說能收上萬斤,我去探過了,山勢陡峭不易攀爬,得用繩索上下接應,過幾天準備妥當了,會有百名左右的兵過來采集……」
意思是他主導此事,還能多停留月余。
「不是議和了?」不打仗。
蕭景峰笑意轉淡,「有備無患,磨成三七粉保存更久,戰爭的事沒個準,議和了也能反悔。」
「所以你們才被調來三河衛所。」兩國交戰可憐的是老百姓,一打仗就征糧征兵,多少人食不果月復,家破人亡。
他一頓,「景娘,我不能回答你。」
軍事機密。
李景兒也不是很想知道,她刻意躲進山里就是為了免受戰火的波及,兩軍交戰佔的是城池,不會往人煙稀少的山頭竄。
「去菜田里拔大白菜,留五、六顆就好,其它全拔了。」
民以食為天,先填飽肚子再說,打仗的事離她太遠了,顧及眼前才是最重要的,眼看著冬天就要來了。
「全拔?」那可是不少。
山霧多,水氣足,地肥,每一顆鮮綠的大白菜都碩大無比,比村里百姓菜圍子種的還要大一倍,蕭景峰彎下腰去模索,費了好大的動才拔起一顆,再彎身一拔,旁邊的土松動了,有了空隙,接下來就不難拔了。
因為很大,他一次只能拿三顆大白菜,如此來來回回好幾次才算完事,一小塊菜地種出六、七十顆大白菜。
韓國泡菜不難做,主要是調醬,李景兒已在昨兒夜里用洗米水、花椒、八角、粗鹽等煮好大醬,擱上一夜放涼。
大白菜切掉根部,放入涌泉中清洗,洗去上面的灰塵後再放在石頭上晾,等水瀝干。
「你看我做,先把醬抹在最外層的菜葉上,兩面都涂抹均勻了,然後再抹下一片菜葉,每一片菜葉中間要塞入腌好的小蔥……這樣層層堆疊,腌上半個月到一個月就能切開來吃……」她看韓綜「一日三餐」里就是這麼做的,那紅通通的辣椒粉是整包倒,韓國人真是很能吃辣的民族。
做好了腌白菜又做了日式腌菜,菜田里的蘿卜、黃瓜、茄子、青蔥、豇豆……全收了,蕭景峰這陣旋風卷過後,菜田里所剩無幾,稀稀落落的都空了。
「種一荏冬麥吧!」
歲月靜好,你洗菜來我腌制,你來搬缸我調整,就像農閑時的小夫妻,安靜的干著手邊的活。
等手邊的事都做完了,一聲烏鴉叫提醒兩人天色昏暗,西邊的日頭已落,倦鳥歸巢,山下的炊煙裊裊。
「啊!這麼晚……」該煮飯了。
李景兒話還沒說完,天邊一道銀龍劃過,響雷聲轟隆乍起,無預警的大雷雨傾盆而下。「下雨了……」
「是呀!下雨了,你……」她猶豫著要不要讓他入屋避雨,雨勢之滂沱十分驚人。
看出她的遲疑,不強人所難的蕭景峰笑著轉身冒雨奔進搭建好的草棚,朝她一揮手,讓她趕緊入屋以免著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