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槿低頭看了看懷里緊緊抱著的兩本秘籍,絲毫不認為拿人手短,回頭她找位認識的酒樓掌櫃幫幫忙,安排樂禎黎在那里賣藝幾個月,讓他能早日攢夠回鄉的銀兩。
「住在秘聞館你必須注意幾點︰一,說了不許進去的地方絕不能踏入半步;二,館里打掃、洗衣、炊事是每個弟子輪值,你跟他們一樣,不能例外;第三,這里我最大,我不會故意提出無理要求,但是叫你做什麼你就得照做,別給我嗦、別惹我不快,听清楚了嗎?」她蠻橫張揚的個性是被家里人慣出來的,不會在他面前有半點收斂。
何況她根本不懂何為溫柔婉約,要她柔聲細氣說話,直接逮只蚊子放耳邊嗡嗡響要來得干脆直接。
「在下清楚。」
「還有,」剛說完他就惹她不快,念在他是初犯,這次她就不予計較。
「把你的在下、閣下給我撤掉,說話直接好懂些,館里都是粗人,沒人有心情跟你繞圈子,小心有人一個不耐煩,把你揍到嘔血身亡,本姑娘可不會花錢幫你辦喪事。」
「好。」
滿意他那句堅定的應允,苗槿輕點螓首,倏地停下步伐。
幾年前宅子重新整修,就算無法回復許多老人口中的金碧輝煌和華美壯觀,好歹也弄得有模有樣,至少每夜她不需再用棉被捂住雙耳,被從破窗吹灌進來的呼呼冷風干擾到夜不成眠,也不必擔心有哪只蠢貓不知好歹,偷偷溜進來覓食擾人清夢,被忍無可忍的她叫人逮住捆綁掛起,摧殘到只剩下半條貓命,「喵嗚喵嗚」的向她求饒。
「苗姑娘?」眼看秘聞館近在眼前,卻瞅見她驀然停步,樂福黎禁不住關切詢問。
「沒事。進來吧。」
在她出生之前,宅子外圍就築起屋宇高牆,修了條巷子出來,把地形弄得九彎十八拐的,每個上門做買賣的人都要兜過幾個圈、拐過幾個彎、繞好久才找到秘聞館所在,害她不得不浪費銀子,用高價茶葉招待,幫人家降降火、消消氣。
決定了,等館里資金再充裕一些,就安排那幾家成天將「住慣了這兒」、「這里環境很好,在我們那個年代住得離飛凰山莊近,是一種無上光榮」的萬年釘子戶全部攆去跟他們的兒孫頤養天年,把礙事的巷子拆掉!
苗槿在心里冷聲哼哼,邊跨過門坎走向前廳,邊對男子說道︰「進去坐著等,我找個人來接應你。」
她急著去舒緩疲勞,跟錦被軟床相親相愛,先把這個麻煩轉手出去,找個無所事事的家伙接待他,順便帶他游覽館中所剩無幾的「美景」,熟悉環境。
「元狩,滾出來!有事情要你做。」
嬌美甜嗓因霸王似的口氣變得不太甜美,難以忽略的叫喚在前堂回蕩一圈,飄出屋外。
過了片刻,除了夏日蟲鳴作響,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竟敢無視我,你死定了!」一盞茶時間尚未過去,耐性已被耗光的小人兒憤然走向偏廳,希望腳步聲能吵醒在里頭偷懶打瞌睡的家伙。
瞅著那道嬌小背影,她身後的男子微微眯起了眸。
元狩,是館中某位弟子的姓名吧?
其實他的目的並非如先前所說那麼單純。
琴師是外出辦案時慣用的身分,他的本名非樂禎黎,而是樂正黎。
他是西斐御史,來此調查屏江刺史魚肉百姓一事,而被通緝中的那位白衣琴師恰恰就是他本人。
當官的理所當然會選擇先與同行打交道,否則「官官相護」這個詞是從何而來?若非途中出了點小差錯,他也不會淪為通緝犯,只好改而將希望轉向最快也最便捷,卻是他不大願意涉及的江湖門派——秘聞館。至于為何他的容貌與告示上大不相同,那是因為之前借助易容術,此時才得以躲過官府的耳目。
不過話說回來,好像,真像,實在太像了。
那天晚上與她擦身而過,他原以為是錯覺,但今日一見,沒想到竟然長得這麼像。
這個叫苗槿的秘聞館大小姐,像極了四年前那個背叛了他,在那場焚盡一切的大火之中,由他親手彈奏一曲送她上路的女人。
他能保證自己對那個死去的女人早已沒有了恨,對眼前活蹦亂跳的苗槿也沒有。
震驚這種情緒,當時只在心湖有過輕輕淺淺的一下掠痕,隨即再度恢復成死水一樣的平靜。
說得清楚些,就是他對她從一開始只保持表面守禮,內心不為所動的淡漠態度。唯一不得不承認的是,他卸去偽裝,以真面目出現在她面前這個事實。
他想看看她會有什麼樣的反應,看看她除去相貌,還有哪些地方與那個棄信忘義的女人不同。
「苗姑娘。」
不同是有,而且不勝枚舉,例如此刻,她生氣時精力旺盛,動作太大,馬上便要禍害到一旁那只看起來價值不菲的花瓶。
以她的性格,事後極有可能會遷怒,樂正黎立刻出聲提醒,甚至走向她,打算保護花瓶免受落地開花的無妄之災——
哪料眼里滿滿裝著她,忘了看路,也不知秘聞館前堂設有陷阱,他的腳步被某樣物體絆倒,腳下一陣踉蹌,身軀直挺挺的撲向她——
「你、你干什麼?你你你!我警告你別過來……呀啊——」抗議不見成效,苗槿眼睜睜看著想要再次釀造慘劇的男人朝自己飛撲過來,而這次比在梧桐居門外更清晰,更有真實感—「嗚……唔,嗚……」
痛,是第一種感覺……他撲向她,打算拿她穩住身形卻計算錯誤,兩人以匪夷所思的姿勢倒向一旁。
先遭殃的依然是她,可憐嬌弱的背脊骨狠狠撞上朱色柱子,發出「砰」的一聲悶響,她要能睜著眼,傻笑著說「我不疼」,三歲女乃娃都不信。
最最令她想放聲尖叫的是,他那張散發半掩的容顏近在咫尺,這次的距離近得好夸張,鼻貼著鼻,四片唇緊緊相貼,緊緊相貼……
他壓上來,吻了她!
不是蜻蜓點水、勉強擦過,而是——確確實實吻上她!
得出的結論像一記重拳,狠狠捶打腦門,把腦中清明思緒打得凌亂不堪,她傻傻盯瞅著那只黑到透亮的幽深眼眸。
他在……笑?
苗槿不太確定,但黑色瞳眸中確實有與之相近的情緒淺淺浮動,好比一片落入熱茶中的小小冰晶,很快便被熱氣蒸發,消融在茶水之中。柔軟卻帶著絲絲悍然的物體倏地探進唇瓣,撬開白玉牙關,探入檀口,在里頭翻攪、探索、游玩,甚至邀請不知所措的微僵小舌一塊兒嬉戲。
那是他的舌……
她該反抗的,該用力咬斷那條在嘴里作怪的舌,制止他色膽包天的行為,可是她沒有。
她被誘惑了。
起初以為那只眼楮里有星子一樣耀眼的光芒,看真切一些才發現,那根本不是星辰在細碎閃爍,而是倒映在水中的光,欺騙好奇心重的人一探究竟,藏于深水之中的惡獸便會趁機把人拖進水中大快朵頤。
他在誘惑她,她很確定。但奇怪的是,她竟然不討厭被他所誘惑。
「唔……」恍惚間听見輕笑聲在耳邊響起,對自己窩藏的私心昭然若揭,大方相告他就是故意這麼做的。
樂正黎的確是故意的。
以為瞅見他這張臉,她會放聲尖叫,然後夾著尾巴落荒而逃,誰知她的反應太叫他失望,她不是快熟透的軟柿,用力一掐就嚎啕大哭,軟弱到必須時時刻刻小心翼翼捧在手心,她是塊堅硬的石頭,最喜歡硬踫硬,固執得叫人嘆為觀止。
好比此刻,她從呆愣中回神,非但沒有狠咬他的舌頭將他逼退,反而她的小舌開始與他糾纏抗衡,蠻悍示意自己對男女情愛有多駕輕就熟,像這樣溫溫吞吞帶有玩興意味的親吻根本不被她放在眼里,卻不知自個兒的回應有多麼青澀,抵在他胸膛上的一雙柔荑不知不覺間攀上他的肩,唇間不時逸出虛軟嬌喘……
她的倔強,讓他稍稍使壞延長了這個吻。
當他在她眼里看到自己眼中同樣蘊藏著狂亂,他莫名一怔,直到察覺她的手攀上他的臉頰,他想退開已是來不及,下意識拉下企圖伸進發絲里的那只小手,包裹進掌心,絕不讓它有半點機會在他受傷的左臉作怪。
腳步聲也在這時候響起,粗獷渾厚的嗓音自身後劈了過來——
「女兒!是不是你回來了?幫我去梧桐居買幾斤……喝!哪來的混小子!竟敢佔我女兒便宜!」
語畢,凌厲掌風緊隨而至,重重擊落在大口吃著自家寶貝女兒的之徒背上!
「咳、唔……」氣悶的感覺在胸臆無限膨脹,挨下一掌重擊的樂正黎痛苦申吟倒了下去。
「樂禎黎?」苗槿連忙抱住那具失去重心,虛軟下滑的男性身軀,與他一塊兒坐在地上。
瞅見隨著他的重咳,悄然綻開在暖黃衣裳的那朵殷紅血花,隨後噴吐出更多、更多……
血的溫度好似從被浸濕的地方傳達過來,悶悶熱熱的貼上心窩,帶來一股難以言喻的焦躁和惶恐,苗槿總算了解到事情的嚴重性。
她抬起頭,望著同樣有些怔然的苗宿武,被怒沖腦門的血氣所刺激,抓起地上的「罪魁禍首」——一只空酒壺,扔向做了蠢事的自家親爹,邊氣憤怒吼道︰「你殺人了!」邊用顫抖小手拍打那張陷入昏迷的蒼白面孔,「樂禎黎!給我醒過來!樂禎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