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瑤瑤猜度著村里怕是要鬧起來,于是有多慢走多慢。
劉氏還以為閨女嚇到了,恨不得把閨女背到背上,自然不肯催她。
一家人就這麼難得的沐浴著夕陽,慢悠悠地回了任家村。
果然,一家人還沒等進村就見到了七嫂子家里的小丫頭,因為先前劉氏送了料子給這丫頭做衣衫,這丫頭同劉氏很是親近,竄到跟前就 哩啪啦說開了。
「二女乃女乃,我娘讓我來報信,您家老太女乃罵人呢,全叔叔被人家打了,要了好多銀子,門都被砸破了,老太女乃坐在門前哭,說是瑤姑姑害人,要打瑤姑姑呢!」
小丫頭到底年歲小,說話顛三倒四,但任家五口卻都听明白了。
不必說,是那些地痞在攤子上沒要到銀子,直接拎了任全回家里。陳氏心疼孫子,拿了銀子又覺得心疼,一腔怒火都算在任瑤瑤頭上了。
劉氏恨得咬牙,一把掐在任大山胳膊上,「你這會兒知道了吧,再不搬走,咱們全家就等著被往死里欺負吧!這家一定要搬,你不走,我們自己走!」
任大山眼見媳婦兒眼楮都紅了,哪里敢反駁啊,趕緊應道︰「走,一起走,這事原本跟大閨女也沒干系,是……」但他被老娘喝罵了多少年,到底不敢說老娘的不是,只能可憐巴巴地望向閨女。
老爹能有如今這樣的改變,任瑤瑤已經很滿意了,也不想逼迫他驟然全都變個脾氣。
任瑤瑤趕緊勸了娘親,「娘,您放心,村里還有長輩在呢,女乃女乃也不敢鬧得太厲害,再說,今日的事就是堂兄的錯,可不是誰說一句就能推到我頭上的,公道自在人心。」
「娘知道,你別怕,娘就是死也不能讓你再受委屈。」
劉氏這次是徹底被激怒了,她如同發狂的獅子一般,腳下生風,抬頭挺胸地回了祠堂。
果然,沒一會兒得了消息的陳氏和馮氏就殺了過來,瞧著她們那模樣,恨不得吃了任家五口的肉才能解了心頭恨。
但這一次劉氏卻突然來了一個「先下手為強」,她一坐到祠堂門前的台階上,放聲大哭,「老天爺啊,您開開眼吧!給我們五口一條活路吧!
「上輩子我是做了什麼孽啊,當牛做馬我認了,可是我閨女兒子到底欠了誰的,他們不姓任嗎?憑啥人家的兒子喝花酒欠銀子,要我閨女還債?!足足二十兩啊,我們哪里拿得出來?結果竟要抓我閨女去當花娘!
「若不是好心人路見不平幫了一把,我閨女就進了那骯髒地方了!我也不活了,干脆帶著閨女去死算了,反正辛苦養了十幾年,最後不是當牛做馬就是去做花娘還債啊!」
村人本來就听陳氏鬧了一通,原本還以為任全到攤子上要錢,任瑤瑤不給,才導致他被地痞狠揍一頓,有人還說了幾句風涼話,以為任大山一家賺了銀子卻不肯拿出來救佷兒。
如今一听任全喝花酒居然欠了二十兩之多,別說幾乎淨身出戶的任大山一家,就是他們這些攢了多少年家底的也拿不出啊。
再說了,堂兄欠了債,家里又不是還不起,卻跑去逼迫堂妹賣身青樓還債,這實在有些說不過去了。
任家老宅雖然在村里水田旱田最多,但這麼多年任大義父子讀書,馮氏也忙著給閨女攢嫁妝,幾乎把陳氏手里的存銀摳得差不多了,剛好剩了那麼二十兩,哪知今日全被任全敗掉了。
陳氏心疼銀子,猶如被挖了心肝,馮氏則是心疼兒子被打得如同豬頭一般扔回家來,那些地瘩可是說了,要不到銀子,誰也別想活命。
這話古怪,但馮氏也沒功夫細思,恨不得把老二一家都打折了腿陪著兒子才好。
但劉氏這麼一哭,滿村都知道任全的丑事,她們想把黑的說成白的倒是不容易了。
七嫂子早得了自家小閨女報信兒,飛跑趕來幫忙,見到這樣,立刻上前勸著要死要活的劉氏,「二嬸,你可不能死啊,你死了,兩個丫頭還有輝哥兒也沒活路了!人活一張臉皮,就是想不要臉,也要看老天爺是不是願意呢,一道天雷劈下來,真作孽的說不定就劈死了。別怕,族里長輩們都是明白人,一定會給你們做主的。」
她這話明著是勸,其實就是罵陳氏一家不要臉,村人听得痛快,有那還算有良心的,想著自家孩兒明日就開課了,紙墨筆硯今日也發下來了,這可都是托了任瑤瑤的福,這會兒怎麼也不能眼看著任家五口被欺負,實在有些忘恩負義啊。
「就是啊,誰也不傻,心里都明白著呢。」
「怎麼還不去請族老,都鬧了多少場了,不過日子了,整日吵鬧,讓外人听說了還不知道會怎麼笑話呢!」
陳氏氣得臉色鐵青,馮氏眼珠子轉悠,想說什麼的時候,族老終于趕到了。
所謂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宗祠剛剛修葺完畢,幾個族老都沒少撈好處,今晚的飯桌有酒有肉,正是美滋滋想要享受一頓的時候,突然听說陳氏一家又鬧起來,幾個老頭兒心里就不痛快,不約而同的心眼就偏了起來。
「老妹子,不是我說你,年紀大了該享福就多享福,既然老二一家分出去了,你就別摻和人家的小日子了。」
先開口的照舊是二爺爺,緊接著就是脾氣火爆的三爺爺了。
「就是,偏心兒女不得濟,你這麼折騰下去,就不怕老了連個給你端藥端飯的人都設有?再說了,都是自家孫子孫女,喝了花酒闖禍的你不罵,反倒折騰受了委屈欺負的,太沒道理了。
「我可跟你說,瑤丫頭明日就要教村里娃子讀書了,那是先生!可不是你說賣就能賣的,那也得看大伙答不答應!原本還指望全哥兒教娃子們讀書,這會兒看看倒是怕他把娃子們教壞了。」
這話說的可真是難听,但話糙理不糙,老老少少的村人們都是點頭。
先前任大義中了秀才,人人還都尊敬羨慕,這些年瞧下來,倒真是人人嗤之以鼻,誰家讀書人不是苦讀用功啊,居然日日進城喝酒,說什麼作詩?作死還差不多!否則也不會連考幾次都不中舉,如今更好笑了,教出的兒子因為喝花酒讓人家攆回家里收債,真是沒有比這更丟臉的了。
「長輩們還是給娃子們尋個正經的先生吧!」
「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喝花酒的先生,娃子們能學會什麼!」
村人七嘴八舌,總之沒有好話。
陳氏什麼時候吃過這種虧啊,她也管不得有沒有理了,躺倒在地就哭嚎起來了,「哎呀,我也不活了,這麼大歲數還讓人家擠對,活著做什麼?肚子疼得要死要活,生了兒子,養了幾十年,最後身邊連個使喚的人都沒有,人家翅膀硬了,不認老娘了!」
馮氏想起家里的豬頭兒子,也是咬牙大罵,「娘啊,我也跟去伺候您,這日子是沒法過了!」
任瑤瑤看得實在惡心,上前同族老村人們行了禮後說道︰「各位長輩,我們一家自問不曾做過任何惡事,可如今看來,這村里我們是住不下了,明日我們就尋了地方搬走,不礙某些人的眼,也保全一家人的性命。不過長輩們放心,我們一家還是任姓族人,我每日還是會回來教授一個時辰的算學,以後任何榮耀也會同族人共享。求長輩們恩準,放我們一家生路。」
她這話說得恭敬,襯著哭鬧的陳氏和馮氏就更顯委曲求全了,幾位族老對視一眼,都是覺得不好阻攔,只能點了頭。
任瑤瑤立刻扶著娘親進屋,關門拾掇家里東西,留下村人都是越發看陳氏和馮氏不順眼,幾個族老也懶得應付她們,直接讓幾個後生送了她們回家。
「娘,人挪活,樹挪死,咱們一定會過上好日子的。」任瑤瑤听著院子里終于安靜下來,抱著娘親胳膊淡淡說了一句。
劉氏心疼的模模閨女的頭頂,也是厭煩了這樣的日子,重重應道︰「好。」
歲月並不曾因為人間如何吵鬧就停下腳步,匆匆間,眼看就要夏末了,太陽越發毒辣,好似要把大地當面包一般烤得蒸騰起來。
還沒正午,街上就已經看不到幾個人影,任家的攤子終于可以歇息一下,劉氏同任大山去尋牙行詢問,任瑤瑤早起教授村童一個時辰的算學,剛剛趕過來,于是就一邊照料攤子,一邊看顧昏昏欲睡的弟妹。
隋風舟手撐一把竹傘,那般施施然拐過牆角,青色衣角飄起,如同一縷清爽的風,瞬間吹去了任瑤瑤心底的躁熱和煩悶。
「隋大哥,你來了。」
隋風舟點頭,眸底映著一身淺綠衣裙的少女,越發盈滿了溫柔的笑意。
「听說你在找院子?」隋風舟收了紙傘坐下,開口說起了正事,「我在兩條街外有座小院,可借你一家暫住。」
任瑤瑤聞言一愣,扭頭見隋風舟神色一如往日淡然,想了想就道︰「先前已經勞煩隋大哥很多次了,租院子這樣的小事,我們一家還能應付。」
隋風舟微微挑了眉頭,心頭好似被蒙了一層輕紗,有些癢,又悶得慌。
他還想再說什麼,卻見劉氏夫妻滿頭大汗的趕了回來。
「瑤瑤,找到院子了!」
「真的?」任瑤瑤歡喜至極,趕緊給爹娘遞了涼茶解渴,「院子在哪里,能立刻就住進去嗎?」
「在城南。」
劉氏喝了一大碗涼茶,這才見到隋風舟也在,趕緊行禮,之後拉著閨女說個不停。
「那院子每月租金只有四百文,雖然只有一進,但是正房和東西廂房都齊全,院子里有水井,隔壁就是一家做豆花的,簡直太合適了,唯一的問題就是房子需要修葺一下,怕是要添些銀錢找人幫忙。」
任瑤瑤听了也是歡喜,雖說城南有些遠,但比之任家村可就近多了,最主要是能月兌離那群極品親戚,再破的院子都能幸福得開出花來。
「隋大哥,我上次听周叔說你們府里有會泥水活計的人手,能不能幫我修葺一下新住處?」
「好。」隋風舟應得爽快,心頭的輕紗輕易又被揭了開去。
兩人對視一眼,雖然沒有再說話,卻是無聲勝有聲了。
周福是個好管家,又听說是幫任家修葺院子,簡直是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分配人手,不只僕役,光是丫鬟婆子便帶了四五個。
待得第三日任家老少趕著牛車,拉了家底過來的時候,劉氏差點沒認出這個整齊的院子就是先前那個。
任瑤瑤歡喜的里外看了三遍,等到安頓下來,就同劉氏挎了籃子去買菜。
喬遷之喜,任家卻只有一位客人可請,那就是隋風舟了。
任大山親自去了周宅,臉紅拘謹的說明了來意,隋風舟欣然應下。
日頭西斜的時候,紅火的霞光布滿了天空,大地如同新嫁娘一般嬌羞的披著彩衣,等待著夜里的甜蜜時刻。
任家院子正房里,一張大圓桌擺滿了任瑤瑤精心準備的菜色——糖醋排骨、清蒸魚、干炸里 、大盤雞、肉絲麻菜、青樹土豆絲,外加一碗肉丸青菜湯。
如此豐盛,簡直是任家從來沒有見過的,別說兩個孩子,就是劉氏和任大山都有些怔愣,但沒人心疼銀錢,今日這一搬,是他們一家徹底月兌離苦海,徹底告別過去的牛馬命運,再如何慶賀都不為過。
任大山親手給隋風舟倒了酒,他也不會說什麼話,一口干了酒就是滿滿的謝意了。隋風舟也是一口喝干,臉色很快就紅了起來。
「隋大哥,你快吃口菜壓壓,這排骨味道最好,里 也是外酥里女敕,還有肉丸湯是豬骨熬的湯底……」
任瑤瑤張羅著給隋風舟夾菜,任月月和輝哥兒眼見隋風舟面前的盤子誰得滿滿,于是心急的抱怨起來,「姊,我們也要吃!」
「饞貓兒!」任瑤瑤笑罵弟妹兩句,又給他們夾了幾筷子,緊跟著是劉氏和任大山,最後才給自己夾了一塊排骨。
「好吃,好吃!姊,我以後還要吃這個排骨!」
「我也是,我要吃魚!」
兩個孩子幾乎要把臉埋進碗里了,吃得如小花貓一樣髒了臉頰。
任瑤瑤扯了帕子替他們擦臉,笑著應道︰「好。」
一旁劉氏給任大山夾了一塊肉,雖然沒有說話,任大山卻是紅了眼圈兒,手里的酒碗端起,又是一口喝干。
隋風舟慢慢吃著菜,不必說,一如想象中的美味。
其實這樣的飯菜,比之京城侯府何止差了百倍,卻有他從未品嘗過的甜暖,也許,這就是家的滋味吧……
晚風吹拂柳樹稍,沙沙作響,好似情人的悄悄話,又似夜的呢喃夢語。
任瑤瑤揉著衣角跟在隋風舟身後,眼見他飄揚的衣角,極力忍著沒有撫平。
隋風舟扭頭望向難得安靜的少女,心頭軟成一片汪洋。若是此生有她相伴,日子是不是會一如今夜般安寧和美?
「瑤瑤,不遠處有家私塾聲名極好,明日我讓周叔拿帖子送輝哥兒進去讀書,如何?」
「好。」任瑤瑤被那片衣角蠱惑,恍然間未曾听清楚就應了下來,待得回過神要道謝時卻又听到一句——
「我明日要回趟京城,你好好的……」
「隋大哥,你要走了?」
好似鳥兒沒預警的听聞身下的大樹要消失一般,任瑤瑤下意識抓了那片心心念念的衣角,「再也不回來了嗎?」
她微顫的嗓音,讓隋風舟立刻停了腳步,回過身時,他的眸底已經是暖軟一片。
這個平日極爽利潑辣,撐著全家生計的姑娘,原來是如此依賴著他,這感覺……讓他陌生又感動莫名,自小體弱,只有被嫌棄的分,沒想到他居然也會如此被需要被依靠……
「放心,不到一個月就會回來,有事……盡管吩咐周叔。」
「啊!」任瑤這才知道自己會錯意,貿然泄露了心事,雖然暗夜遮掩了隋風舟眼底的涌動,但她依舊感受到了灼灼的燙意,「那個……我先回去了。」
眼見任瑤瑤如同春日里突然見了青草的白兔一般雀躍蹦跳著跑回院子,隋風舟忍耐不住,到底勾起了唇角,醇厚的笑聲一如美酒,醉倒了整個夜色。
「少爺,一路慢走,身體要緊,雖然如今已經依復很多,但是劉大夫囑咐了,少爺還是不能過于勞累,行李里我放了……」
出行的一大早,周福指探著丫鬟僕役忙里忙外,末了拉著主子嘮叨個沒完沒了。
隋風舟也不知道听進去沒有,雙眸只是望向院外那處尚且沒有煙氣升起的角落。
周福會意,立刻拍著胸脯保證,「少爺放心,我每日無事就去任姑娘那里坐著,保管任姑娘不會被欺負一分一毫。」
「唔,辛苦你了。」
隋風舟沉默了一早晨,終于回了一句話,听得周福不知道是該歡喜還是該吃醋。
車輪滾動,馬蹄噠噠,慣坐的青布小馬車因為遠行換了輛黑漆平頂的大馬車,一前一後出城,踩著夏末的艷陽奔去了遠方。
任瑤瑤一家趕來出攤子的時候,雖然知道隋風舟必定已經出發了,但任瑤瑤還是沖著周家門口望了又望。
終究日子要繼續過下去,而離開的人也終究會回來吧……
日上三竿,周福拿了帖子還有一盒子束修趕來攤子,笑咪咪同任家人行禮,說道︰「我家少爺吩咐,讓老奴帶著輝哥兒去江家學堂拜望,若是不出意外,以後輝哥兒就能開始啟蒙了。」
任大山和劉氏昨晚沒有听閨女說起,這會兒聞言喜得差點發了瘋,一疊聲的同周福道謝。
倒是任瑤瑤死活不肯讓周福出束修,堅持要去釆買。
周福卻攔了她,「少爺臨走前說,這次進京要把姑娘的新式算學送給好友做生辰賀禮,這些束修簡薄,哪里抵得上萬一。姑娘想要計較,還是等我們少爺回來之後再說,這會兒不要為難老奴了。」
任瑤瑤沒有辦法,只能目送激動得有些發抖的老爹帶著輝哥兒同周福去了城南。
說起來江家學堂在塞安縣也是有名,每次縣考都會出幾個秀才,三年一次的京城大考,也偶爾出過舉人,于是百姓們趨之若鶩,但這樣的盛名之下,江家卻不會因為權勢而降低標準,不論貧富,不入先生之眼就是不能進學堂讀書。
輝哥兒原本就機靈,這些日子跟著姊姊學寫算,又開了幾分竅,只寫字時歪歪扭扭,先生臉色勉強,但考到算學時卻讓人驚喜連連。
不必說,輝哥兒順利進了江家學堂,喜得任大山差點跪地磕頭。
可憐天下父母心,個個都望子成龍,劉氏听說兒子入學,也把一向泰行的節儉扔到了腦後,買了新布料縫了書包、做了新衣,惹得任月月嫉妒的整日噘著小嘴巴。
任瑤瑤看了好笑,拉了妹妹,也給她準備文房四寶和書包,每日早晚教授她寫算,倒是很快把小丫頭哄轉過來,嚷著要同弟弟比賽呢。
日子如同流水一般不緊不慢的過著,周福每日到攤子上坐坐,周家僕役也是殷勤幫手,倒是沒人敢惹到任家頭上。
村子里的任家老宅,一來不知道瑤瑤一家新住處,二來畢竟相隔了十幾里,來往不便,這倒是讓任家五口難得的清靜。
每日出攤,烤餅,舀豆花兒,吃飯睡覺,日子安寧得幾乎讓他們以為是一場夢。
不說任家如何,只說隋風舟一路緊趕慢趕,終于在半個月後的牛時進了京城城門。
忠義侯府一如往日般矗立在朱雀大街上,彰顯著隋家皇恩不減,門前的石獅子被風吹雨打多年,斑駁舊色反倒為侯府添了幾分威嚴。
听到大公子歸來,早有下人一層層報了進去。
內院里,忠義侯夫人牛氏正一臉憤恨的低聲喝罵兒子隋武勝,「你這個榆木腦袋,怎麼就不開竅?校場比武,娘讓你多出個風頭,皇上看了興許就直接下旨把世子之位給你了,結果什麼都安排好了,你居然……」
「娘,世子之位是大哥的!大哥本來就身體不好,我再搶了世子的名頭,豈不是……」
隋武勝不只繼承了忠義侯的勇武,甚至長相都極相像,濃眉大眼,滿臉正氣,這會兒听到娘親如此說,難得反駁一句,可惜立刻被他娘一巴掌打了下去。
「忠義侯府以戰功傳家,那個病癆鬼,走路都能累死!世子之位怎麼可能傳他?就是你爹願意,娘都不答應,你給娘……」
牛氏說到一半,眼角瞧到門口有人影晃動,不禁皺了眉頭,一邊抬起染成朱紅的指甲整理鬢角碎發,一邊略帶不滿的高聲問了一句,「什麼事?」
有個丫鬟聞聲挑開了珠簾,行禮應道︰「回夫人,大少爺……回來了。」
「什麼,大哥回來了?!」
隋武勝第一個跳起來,幾個箭步就竄了出去,沒了影子。
牛氏恨得咬牙,眼底閃過一抹惱色,卻是揮手讓丫鬟退了下去,自己整理衣裙端坐,等著繼子過來磕頭。
隋風舟剛剛邁過垂花門,就見弟弟小豹子一樣興匆匆跑來,染了幾分疲憊的神色里忍不住添了笑意。
雖然很多事不如意,但也總有一些例外。
「大哥,你可回來了!再不回來我都想去塞安縣尋你了。過幾日皇上要去秋獵,听說獵場有玄狐呢,到時候我獵兩只給大哥做大氅!」
隋武勝圍著大哥轉來轉去,好似屠夫見到小肥豬一般,在大哥身上捏來捏去,末了喜道︰「大哥,你居然胖了!外邊有什麼好吃的,可給我帶了?」
隋風舟想起某個精靈一般的姑娘,嘴角翹得更高,伸手拍拍弟弟,笑道︰「還真遇到一些好事,等過後我再跟你說。」
「好。」
兄弟倆一邊親親熱熱說話,一邊並肩往正房走,有些听了消息偷偷跑來看熱鬧的僕役,眼見如此,趕緊低了頭躲避,心里暗暗告誡自己,不能慢待大少爺,將來即便忠義侯的爵位落不到大少爺頭上,但二少爺如此親近大少爺,若是知道誰動了心思,怕是立刻就把誰當石鎖直接扔去沉湖了……
「風舟給母親請安。」
隋風舟掀起長衫下擺,跪地給牛氏磕了頭,牛氏卻是好像想著什麼事出了神,好半晌都沒有應聲,更沒有喚他起身。
隋武勝就怕母親給大哥難堪,也顧不得禮數,伸手推了他娘一把,催促道︰「娘,您怎麼了,大哥給您行大禮呢!」
牛氏被兒子一把推得差點兒趔趄倒地,回過神來就是狠狠瞪了兒子一眼,這才淡淡說道︰「起來吧。」
隋風舟好似完全沒有發現牛氏的冷淡一般,應聲起身,尋了把椅子坐下,照舊笑著問起父親是否康健,家里是否平順。
牛氏暗暗捏緊了手里的帕子,手背青筋暴起,心思轉個不停。
這病癆鬼難道在外邊有了奇遇不成,還是安排了詭計有了謀奪世子之位的把握,否則怎麼氣色變化如此之大?
比之從前蒼白的臉色居然有了幾分紅潤,身形明顯健碩了一些,五官承繼了他那個母親的模樣,不但不顯嬌弱,反倒儒雅更勝。
雨過天青的長衫,羊脂玉簪東髡,腰墜鏤空龍紋玉佩,真是……風姿過人,京城的閨秀們見了,想來定然會動心。
那麼她先前給兒子看中的幾家姑娘,是不是會有變動?
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時候回來,還是他就是故意挑這個時候回來?
牛氏越想越多,臉色再也裝不出慈愛模樣,抬手打發了歡喜的兒子,還有礙眼的長子。
隋武勝陪著大哥走出正房,路旁紫薇花開得正是熱鬧,他卻停了腳步,難得吞吞吐吐地說道︰「大哥,我娘她……你別往心里去,我……」
隋風舟抬手拍拍弟弟的肩膀,笑得從未有過的開朗,「二弟,我這次出門尋到了世間最寶貴的一樣東西,其余什麼事都已經不能再傷到我,有她在,我平生再無所求,你放心。」
「啊!」隋武勝有些驚愕,被大哥笑得有些晃眼,開口就回了一句,「大哥,你真美!」
隋風舟手下一頓,卻是哈哈大笑起來。
隋武勝隨後也覺得自己把大哥說得同女人一般,很是不好,也紅著臉撓起了頭,遠處,頭發已經花白的忠義侯,站在灌木後,眼見兩個兒子這般模樣,負在身後的雙手微不可見的輕輕顛動著。
「喚大少爺來書房。」
「是,侯爺。真是太好了,老奴從未見大少爺這般……」
同樣年歲的老僕激動得也是不成樣子,趕緊過去請人。
隋武勝一听要去老爹書房,立刻頭疼的尋了個借口跑掉,留下隋風舟隨著老僕一路去了書房。
忠義侯正坐在紫檀木福慶如意紋的太師椅里,手里拿了一把匕首在把玩,見長子邁步進來,近處打量,果然是比先前氣色好了許多,于是眼底喜色更重,但開口卻是冷冷道︰「終于知道回來了。」
隋風舟掃了一眼父親又白了幾分的鬢角,跪地結結實實磕了頭,這才起身應道︰「父親,我回來了。」
「哼,坐吧。」忠義侯擺擺手,一副不耐煩的模樣,「這次回來就不要走了,過些時日秋獵,我會同皇上提一提,把世子爵位給你。」
「不,父親,我……」
隋風舟皺了眉頭,開口就要反對,可惜忠義侯已經因為方才的一幕鐵了心。
原本遲遲沒有定下世子之位給哪個兒子,一來是不喜牛氏鬧騰,二來也是怕兩個兒子反目成仇,如今兩個兒子親近,即便大兒子做了世子,小兒子也不會嫉恨,到時候大兒子坐鎮京城,小兒子出征在外,即便他不在人世了,忠義侯府也會長盛不衰。
隋風舟眼見父親皺了眉頭,就知這事沒有緩和余地,于是也收了話頭兒,轉而說起塞安的一些瑣事,待得過了一刻鐘,這才告辭出來。
回到自己的住處,空曠的院子里,沒有主院那些花草,圍著牆根兒放滿了兵器架子,想起小時候每次對著石鎖累得幾乎吐血,眼前是家將們失望的眼神,耳邊是父親的嘆息……一切好似就在昨日。
但如今早不一樣了,他身子康健起來,對未來有了萬全的安排。
只父親不會相信,他是真不想要爵位。
只好等下去了,時機馬上就要成熟,待得那一日,所有問題都會迎刃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