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景煜說得出、做得到,每日到商行將要務過目,將事項交給下面的人,往往出門不到半個時辰便又回家了,回家之後,他哪里也不去,就是陪著夏依寧,當家之事也重新交給了陸氏,什麼事都不讓夏依寧做,令她哭笑不得。
一開始,夏依寧是覺得他有些小題大作,可隨著肚子越來越大,身子越來越沉,讓她整日都昏昏沉沉,且害喜的現象並沒有消停,如今孩子都四、五個月大了,可她還是鎮日嗜睡、惡心、嘔吐,整個人除了長肚子,四肢依然縴細,宣景煜見她老不長肉,實在不放心,日日要廚房為她進補,弄得她現在聞到補湯的味道就怕。
眨眼間,七夕到了。
在大齊朝,七夕這一日,未出嫁的姑娘都會自己做香棄,除了香葉外,還會在里面放一截紅繩,並在帕子繡上心願,多半是想嫁什麼樣的如意郎君,到了當日便掛到城里紅娘廟的桃花樹上去,祈求紅娘實現願望。
宣家未出嫁的姑娘只剩宣靜宸一人,七夕這天一早,用過早膳,便由夏依寧陪著她到紅娘廟,宣景煜分不開身,派了宣恭、宣暢兩人領了十二名護院護送,陸氏則是去京城看宣靜霞了,要住上幾日才會回來。
在陸氏還沒出發去京城前,宣靜霞便給夏依寧來了信,信里寫道,千允懷幾次要求見李翊皇,都讓她暗中擋了下來,不知道千允懷還有何目的。
另外,她說自己身子十分沉,在王府里散步都有困難,想娘親想得厲害,見她思親心切,李翊皇主動提起要陸氏進京陪她幾日,讓她十分感動。
她說,除了守護宣家,她現在最大的心願是為李翊皇生下一個白胖兒子,讓他開心,而陵王妃也待她如親姊妹一般,她並沒有特別做什麼,只是相信她說的,陵王妃是個善良的女人,因此她從未曾對陵王妃設防,陵王妃似乎也體會到了這一點,更是真心相待,還說若她死了,要她好好照顧王爺等話。
她從字里行間看出宣靜霞的滿足與幸福,想來她在王府如魚得水,得到陵王的寵愛,也得到陵王妃的喜愛,眼下她要快些將宣靜宸的親事定下來,如此才能進行另一件事,得在她臨盆之前將事情都打點好才行。
「嫂嫂,我見到林員外家的三姑娘鈺兒了,跟她娘親、嫂嫂們走在一塊兒。」宣靜宸指著前方一名青衫姑娘,天真的笑意從她眼角眉梢暈染開來。
「她先前還說死都不要成親呢,這會兒還不是到這里來求姻緣了,保不定帕子上繡了十個條件給紅娘女乃女乃看哩!」
紅娘廟在城里灞橋那頭,雕刻石獅的彎橋橫在麗河之上,平日香客不多,可今日卻是車馬小轎往來不絕,由于紅娘廟只許女香客進入,男賓只能在橋頭等,故此夏依寧姑嫂走在前頭,後面是兩人的貼身丫鬟雪階、平兒,主僕四個人踩在青石小路上,走上了彎橋。
夏依寧望了一眼宣靜宸一直拿在手里的藕荷色寶相紋雲錦緞香囊,隨意地問道︰「那你呢?你在香囊帕子上繡了什麼,能告訴嫂嫂嗎?」
「也沒什麼。」宣靜宸倒是半點不扭捏。「我就繡希望韓先生能高中會元,將來做狀元郎。」
夏依寧莞爾道︰「怎麼會繡這個?不是說要繡上自己想要嫁給什麼樣的如意郎君嗎?」
宣靜宸像是此刻才想到這個問題,她一愣。「我也不知道,繡的那時心里自然而然就想到了韓先生,想為他祈福,不過嫂嫂,這里又不是孔子廟,你說我祈求韓先生中狀元會不會不靈啊?」
夏依寧笑著回道︰「不會不靈,韓先生一定會當狀元郎。」
「如果是那樣就太好了。」宣靜宸先是興高釆烈,復又嘆了一口氣,眼底有些愁容。
「我覺得韓先生實在太可憐了,自小父母雙亡,寄人籬下,沒一頓溫飽,哪里像我這麼好,衣食無缺,天塌下來,以前有爹爹頂著,現在有哥哥頂著。」
「說的也是。」夏依寧假竟一嘆。「韓先生一無所有,將來也不知道有沒有姑娘肯嫁給他,若是孤身到老,那才是可憐之中的可憐。」
宣靜宸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楮,「韓先生才華不凡,容貌俊秀,怎麼會沒有姑娘肯嫁給他?」
夏依寧一本正經地道︰「可是他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會有姑娘敢跟著他嗎?若是你,你敢嗎?那可是要吃苦的。」
宣靜宸急道︰「他一輩子住在咱們文墨館里就好啦!我跟哥哥說一聲,哥哥肯定會同意的,再說了,眼下他還要督促揚弟功課,當然要跟揚弟住一起了。」
夏依寧點了點頭,「好吧,或許有姑娘肯嫁給他,可一定是小門小戶人家的姑娘,大凡大戶人家的姑娘都不會瞧上他的,縱然有一身才華,卻不能當飯吃,他除了教書也並沒有謀生的技能,不是嗎?」
宣靜宸卻完全不認同,急辯道︰「嫂嫂,你可能太少與韓先生說話了,我日日與他說話,我覺得只要他站出去,全城的姑娘都會喜歡他!」
夏依寧饒富興味的瞅著她,忽然問道︰「那你呢?你可喜歡他?」
宣靜宸突然被這麼一問,嚇了一跳,臉一紅,答不上來。
她喜不喜歡韓意希?她從沒想過,可她日日都會想起他,早晨起床的時候會想,吃飯的時候會想,沐浴的時候會想,練字的時候會想,睡前也會想。
夏依寧笑著握住了她的手,語重心長地道︰「你若中意韓先生,也不棄嫌他出身低微,我跟你哥哥說,讓你們先訂親,等你成人禮後再成親,你覺得如何?」
宣靜宸一時語塞,臉紅到耳根子去了,過了半晌才期期艾艾地道︰「我自然是不會嫌棄韓先生的,可韓先生若不喜歡我,不想與我訂親怎麼辦?」
夏依寧的笑意更深。「若他不願意,自然不會勉強,不過眼下你還無須操心這些,待會兒咱們把你的香囊掛到桃樹上去,紅娘女乃女乃見了自然會成全你。」
因為夏依寧的一席話,宣靜宸的心卜通卜通直跳,是以一回府就往自己房里鑽去,根本不敢去弟弟的院子里見韓意希,下午原是要練字的也取消了。
夏依寧見她的模樣,知道婚事八成成了,宣靜宸如此喜歡韓意希,身為當事人的韓意希也是情竇初開的年紀,又怎麼可能沒感受到,不過是礙于自己的身分不配,不敢奢望罷了,待宣景煜回來,她就要和他提提。
「少夫人,您在紅娘廟那會兒走了許久,快回房躺著,否則少爺知曉,又要給您禁足了。」
一回聚雲軒,雪階就忙不迭催促她去休息,顯然對懷孕初時她暈過去之事余悸猶存。
「我知道。」
她扶著雪階的手往屋里走,那里有幾層台階,平常出出入入早習慣了,便也沒特別注意,可是她突然腳一滑,身子一個踉跑就往前撲,雪階本能反應要去扶住她,自己卻也一滑,兩個人同時滑倒。
兩人倒地的那一瞬間,一個人沖了過來。「少夫人!」
夏依寧驚魂未定,見到穩穩當當從肩頭抱住她的是三大五粗的常喜,而雪階沒人抱住,就狠狠摔了下去,慘叫連連。
「少夫人,我去看看雪階姊姊!」常喜將夏依寧穩住之後便急急又去看雪階。「對不住啊,雪階姊姊,我淨顧著抱住少夫人,卻沒能抱住你……」
「不打緊……」雪階雖然摔得疼,卻也松了口氣,她忍住絲絲痛意道︰「你做得很好,回頭我一定跟夫人、少爺稟告,重重的賞你。」
「雪階!」夏依寧也是嚇著了,她雖然著急著雪階的情況,卻不敢走快,慢慢來到雪階身前,擔心地問道︰「如何?可摔著哪里了?」
雪階抬起頭來,強顏歡笑道︰「奴婢沒事,您平安就好。」
夏依寧忙道︰「常喜,你快把雪階扶起來,扶回房去,再去請大夫。」
「哦,是、是!」常喜恍然大悟,忙扶起雪階。
然而雪階哀聲連連,似乎是哪里的骨頭斷了,無法站立。
常喜一臉凝重。「少夫人,我看雪階姊姊是不能走了,我背著她好了。」
夏依寧面帶憂色。「好,辛苦你了。」
她在心中祈禱,可不要傷到哪里才好啊,雪階跟雨嘉一樣,是她重生後能信賴倚靠的人,對她而言非常重要。
「雪階姊姊瘦得跟燕子一樣,不辛苦。」常喜說著,便背起了雪階往犀里去。
雨嘉見此情況,大呼小叫起來,知道是摔傷後,連忙派小廝去請大夫。
大夫尚未到,夏依寧對雨嘉吩咐了幾句,讓她去察看她們適才摔倒的地方。
雨嘉很快的去而復返,稟報道︰「少夫人,那里有油漬,肯定是有人在那處抹了油。」
接著又氣惱地道︰「是誰那麼不小心?竟將油繞在了那處,幸虧是常喜經過,又眼捷手快的抱住了您,不然可要出大事了。」
夏依寧默然不語,那絕對不是不小心。
她們今日出去也經過那月洞門,當時還好好的,回來就有了油污,可見有人算準了她會經過,特意澆了油。
宣景煜沒有姨娘,她過世的公公也沒有側室,她若生下宣家的下一代,不會對任何人構成威脅,可以說宣家上下都期盼著她肚子里的孩子出世,那麼,想讓她滑胎的人是誰?
若是她前世沒住過這里,自然不知眾多奴婢之中是誰在搞鬼,可她經過了前世,自然知道最有嫌疑的人是楚秋。
也怪她自己,明知道楚秋對宣景煜有妄想,一定會對她使絆子,卻因為忙著一件又一件的大事疏忽了在眼前的小人,幸好她肚子里的孩子無事,否則她該是如何的悔恨?
大夫來了,診斷雪階是腿骨梓傷了,需要休養半年,雖然臥床辛苦,但沒摔著腦子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夏依寧讓雨嘉送大夫出去,溫言讓雪階好好休息,接著沉著臉讓常喜把聚雲軒的管事安嬤嬤和楚秋找來。
「少夫人,雪階姑娘無事吧?」安嬤嬤一臉的關心和惶恐,她身為聚雲軒的管事,院子里發生的大小事,自然會有人第一時間去告訴她。
夏依寧前世和安嬤嬤相處了十載,明白她是個做事認真的,人也忠厚老實,是宣老夫人用了二十多年的老人,看著宣景煜幾個兄弟妹長大,她知道安嬤嬤一定會站在她這邊。
「勞嬤嬤掛心了,雪階無事。」她淡淡地說道,眸光停在楚秋身上。
見她半點不心虛,還一副自信滿滿、胸有成竹的樣子,便知道潑油的人是她沒錯,她肯定行事十分小心,自認沒有留下把柄,才會這副悠哉模樣,可是楚秋錯估了她,她並不是要抓她辮子的。
「安嬤嬤,楚秋今年也十六吧?」夏依寧不再看向楚秋,對著安嬤嬤問道。
安嬤嬤微微躬身,「是過了十六了。」
夏依寧微挑起眉道︰「馬房的小廝吳利做事認真,今年十七了,恰好也要婚配了,今日就由我做主,將楚秋許配給吳利,成親之後,夫妻兩人便去莊子上照顧馬匹,以後若沒需要,就不必回來了。」
安嬤嬤一愣,但她思緒敏捷,前頭才發生了少夫人險些滑倒之事,這會兒少夫人忽然要給楚秋親配,難道是楚秋……
她嚇得一身冷汗,忙道︰「老奴明白了,老奴這就去跟大總管說,一定照少夫人的吩咐,辦得妥妥當當!」
「你憑什麼要我嫁給吳利?!」楚秋不可置信的看著夏依寧,語氣陡然尖銳了起來。
她以為夏依寧把她叫來是要盤問澆油之事,她做得滴水不漏,更沒有人看見,所以她有恃無恐,可是夏依寧沒有問一句澆油之事,卻是要把她配給馬房小廝,那個吳利連話都講不清,竟然要將她配給那種人?!
夏依寧並不看她,冷冷地問著安嬤嬤,「安嬤嬤,你手里可是有楚秋的身契?」
安嬤嬤拉著楚秋不讓她說話,急忙回道︰「有的,有的,少夫人!」
夏依寧滿意地點了點頭。「這麼說,我想將楚秋配給誰便配給誰,是也不是?」
安嬤嬤又是點頭如搗蒜,「自然是的,府里的奴婢都任憑少夫人發落。」
楚秋急火攻心,憤怒的叫道︰「你沒資格決定我的事,我是少爺的丫鬟,我要見少爺!我要見夫人!」
夏依寧又不緊不慢地道︰「安嬤嬤,一會兒將這奴大欺主的惡奴先打十大板。」
楚秋一听,身子一顫。陸氏和善,當家時從未用過板子,是以府里上下無人被打過,而今她竟然要當府里第一個被責罰的人?她不能接受!她說什麼都不服!
「我是少爺的人,只听少爺的吩咐!少爺說要打我,那才行!」楚秋怒火中燒,不管不顧的怒吼著,眼里的火焰似要將夏依寧生吞活剝了似的。
宣景煜便是在此時面沉如水的走進來,眼神犀利又冰冷。
楚秋見了他,如見敕命繩,淚水立即奪眶而出。「少爺!少爺您要救救奴婢啊!少夫人要打死奴婢!」她不信少爺會對她沒有半分感情,她自小在發雲軒里伺候,她是府里的丫鬟最水靈的一個。
宣景煜看向楚秋,淡淡地道︰「宣暢、宣恭,把這個惡奴拖下去,照少夫人的意思,重打十大板,爾後再交給安嬤嬤處置。」
楚秋臉色丕變,半個字也吼不出來了,少爺竟然真要打她?!
「安嬤嬤,看緊她。」宣景煜又面不改色地道︰「若是她出了什麼事,我唯你是問,定要看著她和吳利成親,打發到莊子上,永遠不許再踏入府里一步。」
安嬤嬤嚇得只會點頭。「老奴明白。」
這還是府里處置下人最嚴厲的一次,都怪楚秋那丫頭不知分寸,弄不清自己的身分,竟然妄想少爺會袒護她,真是沒長腦啊!
楚秋面如死灰的被拖走了,夏依寧站了許久,又耗了心神,頓感乏累,身子一晃,險些要暈倒,宣景煜忙扶住了她。
「你瞧你,又讓自己太累了。」他眉頭皺了起來,責備道︰「我不是說過,你不許再累到自己,才多久你又不听話了。」
「我不過是站了一會兒。」夏依寧笑了笑,又忍不住問道︰「楚秋是在府里長大的,我這樣處置楚秋,你不會不高興嗎?」
宣景煜刮了刮她的鼻尖。「你是當家主母,你處置一個下人,我為何要不高興?你問這種話,我才要不高興。」
她正色道︰「我猜,楚秋想加害我月復中胎兒,她在台階上澆了油,想令我滑胎。」
他點了點頭。「宣安說你險些在台階滑倒,又喊了楚秋來,我便也猜到了。」
人非草木,楚秋對他的情意太顯,他只是裝作不知道罷了,又念在她自小在宣家長大,想著日後將她婚配出去便是,他萬萬沒想到楚秋會有膽子對夏依寧使絆子,且還是在她懷胎之際,光憑這點,他就不會再讓楚秋留下來。
「希望她到了莊子後能安分一些。」她想想還是後怕,若是沒有常喜,她可能已經失去孩子了。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宣景煜雙眸望著夏依寧顯懷的肚子,果斷地道︰「待會兒我便讓安嬤嬤找人牙子來,將楚秋賣了,讓她永遠都無法再踏上寧州的土地。她想害你,這已是最仁慈的懲罰。」
夏依寧點了點頭。「我也不想再擔驚受怕,依你的意思做吧。」
不一會兒,宣安便滿頭大汗的跑進偏廳來,興匆匆地說道︰「少爺,已經在動工,工頭說,不用一日便可完工!」
夏依寧有些懵。「咱們府里哪里要動工嗎?我為何不知?」
宣安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少夫人,少爺為了您,要將害你險些滑倒的台階鏟平哩!」
夏依寧又是一愣,他這樣做會不會太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