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和宮的偏殿花廳里,一側臨窗邊擱著架填漆戧金的琴幾,幾上擺著把鳳紋佔琴,另一側長榻上的紫檀炕案,擺著鎏金香爐,獸口冉冉飄出燻香。
莊嬤嫂一進到花廳里,便看見繆容青換上了一襲寬大紫袍,長發以墨黑色錦帶束于身後,宮燈照耀之下,白玉容顏越發俊麗如仙。
莊嬤嬤上前行禮,繆容青兀自往琴幾後方落坐,淡淡應了聲,便讓下人搬來一只紫檀四足坐墩。
「莊嬤嬤不必拘束,坐吧。」
得了繆容青的令,莊嬤嬤面色難掩忐忑的在坐墩上落坐。
「我有些話想請教莊嬤嬤。」繆容青修長大手輕輕撫過琴弦,勾起了幾個單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令人心慌。
「大人莫要這麼說,老奴不過是個老宮人,什麼都不會,就只懂得伺候人,哪里有什麼能讓大人請教的,您千萬別折煞了老奴。」
「我想讓莊嬤嬤回想一下,過去靈帝仍在世,縈姊還是六宮之主時,後宮妃嬪可曾有人懷上龍胎?」
聞此言,莊嬤嬤先是愣住,隨後略帶慌恐的回話︰「大人好端端的,怎會想問這些深宮舊事?」
繆容青低垂眼眸,勾動長指,彈奏了短短一串樂音,面淡如水,教人窺探不出喜怒。
「靈帝生前並無子嗣,以至于皇室凋零,後繼無人,可當年靈帝在世,即便專寵縈姊,後宮依然時不時納入新妃,若說這些女子身弱福薄,全都懷不上胎,這未免也太過巧合。」
莊嬤嬤臉色丕變,顫巍巍地道︰「莫不是有人向大人說了些什麼……」
「莊嬤嬤莫要害怕,我問這些不過是出于好奇,再加上近來諸王私下動作頻頻,見皇上尚未有皇嗣,便想從耿氏子弟中推舉一人,慫恿皇上暫且立為皇儲。」
莊嬤嬤畢竟是深宮婦人,無從得知朝廷里的事,自然信了繆容青這席話。
「原來是這樣,莫怪大人會擔憂此事。」
莊嬤嬤一心向著繆縈,忠心事主,早認定繆容青為皇,認定他是擔心耿氏皇族會突然冒出個靈帝的私生子什麼的,當下斬釘截鐵的開了口。
「大人,老奴能向您保證,先皇後宮絕無妃嬪誕下皇嗣。」
「你真能肯定?」
見著繆容青異常嚴厲的目光,饒是在宮中打滾多年的莊嬤嬤,亦不禁暗暗打了個激靈,心生懼意。
沒有什麼能逃過繆容青的眼,他自幼便是大梁人盡皆知的神童,十五歲便破格入閣出仕,靠著那一雙善于洞察人心的慧眼,一路幫著靈帝斗垮倚老賣老的前朝老臣,甚至還幫著靈帝整治了朝中的黨派之爭。
沒有他查不破的案兒,他若真心要查,肯定會查到那件事……
思及此,莊嬤嬤面色一肅,道︰「倘若真要說的話,十多年前曾有個才人,不過侍過一次寢,便懷上了龍胎。」
撫弄琴弦的長指一頓,垂掩的灼亮黑眸緩緩抬起,繆容青緊迫盯人的睇著莊嬤嬤,沉聲問道︰「才人?是什麼來歷?」
莊嬤嬤道︰「那個女子本只是女官,是靈帝的尚食,有一回幫靈帝嘗出膳食有毒,便讓靈帝惦記上,朝夕相處下來,靈帝對這個尚食頗為喜愛,召過一次侍寢後便冊封才人。」
「再後來呢?」繆容青神情專注的听著。
「約莫兩個月後,那才人便被御醫診斷出孕脈,靈帝甚是歡喜,可大人該知道太後娘娘的脾氣……」莊嬤嬤頓了下,斟酌著字眼,小心翼翼地續道︰「娘娘自從滑過一次胎,便難再懷上,又憂心後宮中其他女子會因龍胎而坐大,而靈帝一向最听娘娘的話,自然不敢逆了娘娘的心思。」
「後宮里的妃嬪,不管誰懷上孩子,便會讓縈姊想辦法除掉,是不?」繆容青直截了當說出他的推論。
莊嬤嬤立時噤了聲,一臉惶恐。
繆容青微微一笑,「莊嬤嫂怕什麼?我可是太後的胞弟,我們榮辱一體,她做過的事,身為繆家人,我自是概括承受。」
聞言,莊嬤嬤這才稍稍松懈下來。
「你方才說的那個才人,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不敢瞞大人,那名才人後來被歸到昭華宮底下,由娘娘親自照看。」
繆縈生性善妒,視權勢如命,唯恐後位會被奪走,將那名才人歸到自個兒底下照看,分明是想了斷這個才人。
繆容青心下了然,面色陰沉了幾分。
莊嬤嬤沒察覺他面色有異,又往下回憶道︰「孩子雖然生了下來,可被娘娘摔傷了腦袋,雖然大難不死,但是兩眼痴滯,有人逗弄也不見有反應,御醫診治之下,判定應是成了痴兒。」
「即便是痴兒,既然已生下來,那便該入皇室玉牒,為何玉牒不見他的名字?」
「依大人來看,您想娘娘會讓那個孩子入玉牒嗎?」
話至此,不必再往下說,繆容青便懂了莊嬤嬤的暗示。
打從一開始,繆縈就不打算給那個孩子活路,興許那一次根本是想摔死那孩子,卻沒料想到那孩子竟然命大未死。
「那個才人叫什麼名字?」繆容青忽問。
「……莫瑤然。」莊嬤嬤面上浮現了一絲懼怕。
繆容青及時捕捉到她眼底的驚惶,順勢又問︰「她後來怎麼樣了?」
「那孩子後來被淹死了。娘娘又查獲莫才人與齊王私通,一狀告上了靈帝那兒,靈帝自然將莫才人交由娘娘定裁。」
莊嬤嬤停頓了下,在繆容青炯炯的注視中,續道︰「後來……莫才人被娘娘動用私刑,直接杖斃,為了護住靈帝的顏面,為保不讓莫才人與齊王私通一事泄漏,連夜命人將莫才人的尸身送出宮。」
「莫才人可真的與齊王私通?」
「據說,那時有宮女撞見齊王特地上昭華宮見莫才人,又時常暗中托人送信入宮,有一回信被娘娘的貼身宮人給劫了,娘娘讀完信後便一口咬定莫才人紅杏出牆,至于信里究竟寫了什麼,莫才人是否真有與齊王私通,奴婢不好說。」
聞言,繆容青一顆心直直沉落,面色越發陰晦。
他沉默了會兒,方又揚嗓問道︰「那個死去的皇子可有名字?」
莊嬤嬤努力回想,「原是要等到滿月過後再由靈帝起名,怎料滿月那時正巧逢馮太後薨逝,礙于禮俗應避免喜事,于是起名一事便給按下,可奴婢記得,當時莫才人自己給孩子起了小名……對了!叫做歡兒。」
當!一根琴弦應聲斷裂,幾滴鮮血落在琴上。
莊嬤嬤訝叫︰「大人,您的手……」
繆容青抓過一旁的錦帕,往被割傷的指尖一蓋,面色越發僵青難看。「不礙事。」
「大人,您對莫才人難道一點印象也沒有?」驀地,莊嬤嬤問及。
繆容青用另一手壓著錦帕,淡淡抬眼,不明白莊嬤嬤為何會這麼問。
莊嬤嬤道︰「記得大人當時曾經入宮幾回,還與莫才人打過照面……當時娘娘私下還曾經用玩笑話問過大人,如若後宮有人妄想搶走娘娘的後位,又想扶持自己的孩子登上帝位,大人認為娘娘應當怎麼做才好,大人當時還回了娘娘一句話。」
繆容青握緊了指上滲著血的那只手,下顎一抽,略微急躁地問道︰「那時我說了什麼?」
這怎麼可能?為何他對此人毫無印象,任憑他怎麼想,就是想不起莫瑤然的容貌!更遑論是與繆縈聊起此人……
莊嬤嬤垂下眼,似有余悸的覷了覷繆容青,而後小聲回道︰「奴婢還記得,當時大人是這麼回娘娘的,您說︰若是有人阻礙了娘娘的路,甭管那人是誰,都得毫不猶豫的將之除去……您還說……還說大梁只能有娘娘一個皇後,往後天下將會是繆氏江山,誰也搶不走。」
莊嬤嬤對這件事記得特別牢,不為別的,只因當時繆容青年紀雖輕,卻與緣縈有著相同的心思,人朝為官之後,其治人的手段越發殘酷駭人,只能說這兩人真不愧是姊弟,對于阻撓他們大業的人,甭管是老幼婦孺,絕不心慈手軟!
繆容青已僵在那兒,無法再作他想。
他沒想過竟然會是這樣……盡管不論他有沒有說出那樣的話,繆縈肯定早已打定主意要殺了莫瑤然,可當他說出切合繆縈心思的話,甚至是間接鼓吹她痛下毒手,那等同于是……他借繆縈之手殺了莫瑤然!
只因他與繆縈一樣,皆不樂見靈帝有任何子嗣!
這個結論方落,繆容青霎時渾身冰寒,如墜不見底的深谷,只覺萬死亦難辭其咎。
竟是他那份心思,間接害死了莫瑤然……繆容青垂下眼,咬緊的下顎,隱隱抽搐。
隨後,他高舉起纏著錦帕的拳頭,重重地朝古琴捶落。
錚錚數聲,琴毀弦斷。
那些宮人將她死死地壓在地上,太監手中的木杖一下又一下,落在她的臀上,甚至是背上。
每一下都很重,很沉,彷佛要將她整個人打碎似的,痛得她咬破了嘴唇,依然止不住哭聲。
可是再痛,再難熬,她仍是沒喊出「饒命」兩個字,更沒想過要苟活。
她懷胎十月的孩子,先是被摔成了痴兒,好不容易救活,卻又被活活壓進水盆里淹死……且還是當著她的面。
她痛不欲生,早希望隨孩兒一同離開這座吃人宮殿,只是那樣的死法,當真太痛。
不必看也曉得,她的臀皮開肉綻,血肉模糊,鮮血浸濕了襦裙,筋骨似也斷了幾根,她痛得淚水直流,開口想喊,一口鮮血卻先一步涌出來。「打!」
彌留之際,她猶听見繆縈尖銳的命令聲。命令聲一下,那些太監打得更賣力了,她的下半身已然麻痹,沒有知覺。
她整個人泡在血水里,連眼楮亦進了血,刺痛得睜不開……興許也沒那個力氣睜開了。
再然後,疼痛到了一個極致,她咬牙撐過,便再也不會痛了。
解月兌的那一刻,她竟然看得見;看見自己月兌離了那具皮囊,看見那些太監取來了一塊席子,將那具浴血的皮囊包裹起來,連夜運至皇城近郊,在一處亂葬崗半山腰處,隨意挖了個洞,便往洞里扔去。
她死了。
可她為何還能看見這些事在眼前發生?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成了一抹游魂,在皇城各處游蕩。
白晝,她便隨意尋一處陰暗角落蜷縮起來;入夜,她便如同睡醒一般,能自由行走,卻踫不著任何一個生人。
不知以這樣的姿態游蕩了多久,偶然間,她被一道呼喚聲吸引至誠王府,在那兒看見了逃跑不成,反被王府總管抓回去的冉碧心。
尋常富貴人家簽了賣身契的下人,一旦逃工,被逮的下場便是動用私刑,刑罰過後,往往非死即傷。
冉碧心不願受罰,夜里假借解手逃離家僕的看管,在誠王府西院的一處庭院里投井自盡。
而她在一旁看著,當冉碧心準備縱身躍下水井時,似乎回眸看了自己一眼。
那是她第一次被活人看見,當下震驚不已,不多想便上前想拉冉碧心的原主一把。
然而這麼一伸手,她自個兒卻反被不知名的力量往下拖,竟然隨冉碧心的原主一塊兒墜落井底。
……之後,當她再醒來時,她已成了冉碧心。
再次重生為人之後,她方知莫瑤然的鬼魂已在陽間游蕩十年。十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物事人非。
由于這番尋死,嚇壞了誠王府眾人,請示王妃過後,總管告訴她,她能帶著賣身契離開,王府不再追究亦不再留她。
然而,當她看見傻愣的王府世子,她便決定留在王府。
可她亦明白,耿歡到底不是她的孩子,卻又忍不住揣想,倘若她的孩兒活了下來,是否會長成如耿歡這般?
抱著這般念想,她想留在王府照顧耿歡,于是她前去求見誠王妃,不怕被看作一個瘋子,將自己的遭遇毫無隱瞞的告訴了誠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