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儀元宮的前院園子里,太監們先將白布放進木框里,使之展平並且便于架高,接著再打幾盞油燈擱在影布之後,當作燈源。
春蘭與鈴蘭忙著幫一個個剪好的紙人黏上細木棍,充作操縱紙人的操縱桿。
「娘娘,您這是打算演什麼樣的紙影戲呢?」春蘭好奇地問道。
冉碧心水眸悠悠流轉,難得露出一絲調皮的戲譫,她瞅了在場眾人一眼,估量著這些人待在宮中的年資。
除了那些從祥寧宮撥來的老宮人,眼下這批輪值的宮人太監,年紀至多二十多歲,對于宮中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即便多少有听說,可應當不那麼熟悉。
冉碧心想起了「前生」在宮里的那段日子,那時宮人們在年節時輪流休值,即便偷個小懶也不會被責怪,過年時連宮中那些管束的老嬤嬤、老太監,都比平日和氣許多。
那時年節休值時,宮里盛行紙影戲,不若眼下盛行的皮影戲,紙影戲要來得更簡陋,卻也取得容易,宮人太監們只消沒幾天工夫,便能變出一出紙影戲來。
她猶記得,自己看過一出老宮人寫的戲,那出戲恰恰是在講慶和宮的主子。
是的,便是二十多年前被毒殺的七皇子。
關于七皇子這人的傳聞,其實有很多,特別是在當年那些老宮人的嘴里,七皇子簡直是活神仙一般的存在。
據傳,當年梁景帝底下共有十多名皇子皇女,而皇子之中就屬七皇子最聰明英勇;听那些老宮人說過,七皇子允文允武,尤擅兵法,加上娘親德妃的外家便是大梁武將世家,是以七皇子與朝中武官素來走得近。
還說,那七皇子出生時,適逢文曲星君生辰,說是那日出生的孩童,特別聰慧,想不到還真是如此;七皇子三歲能識字,五歲能讀詩,七歲能寫文,八歲能馭馬,十歲已能隨梁景帝上北鳶山狩獵。
七皇子成年之前,身旁已有個外貌才能兼備,樣樣出挑的青梅竹馬,據說此女一直等著七皇子封王,按照大梁皇室的規矩,皇子成年後封王,接著便各自成家立室,少有皇子在未成年便娶正妻。
只可惜,後來七皇子因故身殘,且確切死因以及凶手始終成謎,七皇子之死成為大梁皇室最忌諱的一樁懸案。
七皇子死了二十多年,大梁皇帝亦已歿了兩位,物是人非,宮人們不知已換過多少批,就連她也……
走過「前生」一遭,如今又逢「來世」,她對這座吃人的宮殿並沒有太多留戀,只余心悸與驚駭,然而在此之中,仍有一些非常細碎的,或許不值一提的某些回憶,總會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起。
就譬如說,當年在宮中看過的那場紙影戲。
那是老宮人們一塊兒透過口述編寫的戲,先請識字的女官幫著抄寫下來,再交由識字的太監與宮女,一邊操縱紙影人一邊演出來。
即便過了這麼久,她依然記得,老宮人述說的戲里,那位文采翩翩、豐神俊秀的七皇子,是如何查破當年鬧得人心惶惶的宮中鬧鬼案,又是如何與那位青梅竹馬在宮宴上,攜手揭穿燕國使臣與朝中重臣勾結,透過皇商買辦燕國貢羊,從中貪污自肥的英武事跡。
「……宮人們都說冷宮荒園鬧鬼,你怎麼看?」
「依我來看,荒園無鬼,有鬼的是人心。」
「喔?七皇子的意思是,這樁鬧鬼案是有人在暗中搞鬼?」
「不錯。」
冉碧心就坐在春蘭指派太監搬到園子里的羅漢榻上,邊喝茶邊嘗著她最喜愛的香藥木瓜與蜜煎果子,欣賞起春蘭與鈴蘭合演的紙影戲。
平素御膳房少做這些民間吃食,還是托今晚宮宴的福,為了讓燕國使臣品嘗大梁民清的膳食,御膳房得了上頭旨意,特地做了數道民間百姓常食的甜食,好讓使臣感受一下大梁特有的風味。
「七皇子,荒園久無人居,恐有危險,先讓鳶兒上前一探究竟。」春蘭濟滴滴地操縱著繪成女子形貌的紙人。
「鳶兒不怕鬼?」鈴蘭一邊操縱著男子形貌的紙人,一邊掐著嗓子裝出男子低沉的聲嗓。
「有七皇子在,鳶兒不怕。」
「我雖是皇子,可也斗不過鬼,你為何不怕?」
「因為鳶兒知道,無論遇上什麼危險,七皇子都會保護鳶兒,絕對不會舍下鳶兒不顧。」
兩名繪得俊俏的紙人,在白布上談情說愛,一旁伺候的小宮女看得面紅耳赤,卻又忍不住露出一臉神往的表情。
就連那些小太監亦看得津津有味,全忘了手邊的活兒,紛紛停在園子各個角落,直盯著白布上的影戲。
「大人,您來了……小的這就去通報娘娘。」
儀元宮殿門外,一名看守的太監,對著走在掌燈太監之後的高減肥影,略帶驚惶地不停鞠躬。
繆容青淡淡掃過守門太監一眼,又隱約听見儀元宮里傳出忽高忽低的對話聲,于是腳下未停的逕自往里走。
守門太監不敢攔,更沒膽攔,只能眼睜睜看著繆容青往里頭走。
「大人您走慢些,留心腳下。」掌燈太監邊走邊回頭提醒,生怕繆容青腳下被磕著絆著。
走近前院花園時,繆容青便看見白布加裝木框的影窗,以及透過光源照在影窗上的紙影。
「大人……」掌燈太監詫異地回過頭。
繆容青大手一揚,掌燈太監隨即噤聲不敢多言。
墨黑長眸一掃,先是望向了斜靠在羅漢榻里的冉碧心,隨後才看向了眾人盯得目不轉楮的白布影窗。
「……鳶兒,莫怕,那不是鬼,不過是盞破燈籠罷了!」
「我不怕,我只是想保護七皇子。」
看著紙影人偶演起了一出為彼此奮不顧身的戲,繆容青面色漠然,眼底升起了一抹異光。
這戲,演的是二十多前的宮廷舊事。不僅僅是舊事,還是少有人知曉的深宮秘事,怕是曉得這些事的人,都已作古,要不便是已不在宮中。
兩道陰柔漂亮的峻眉攢起,黧黑如夜的眸子自影幕上挪開,繆容青冷著張臉,大步往前走,直接走向斜倚在羅漢榻里的冉碧心。
「大人!」一旁伺候的宮人與太監,率先回過神來,紛紛下跪行禮。
影幕上的紙人原本抱成一團,听見這聲大人,隨即彈了開來,塌倒在影幕後方,春蘭與鈴蘭一塊兒白著臉,動作靈敏地自布幕後方走出,隨其他宮人一塊兒下跪行禮。
冉碧心穩穩地坐在位子上,手里還捏著塊香藥木瓜,正準備放進嘴里品嘗。
繆容青神色嚴峻地直盯著她,好似想從她那張臉上瞧出個什麼端倪來。
冉碧心將小塊狀的木瓜擱回漆金果盤里,拿起手巾擦淨雙手後,才慢條斯理的站起身。
「宮宴尚未結束,大人怎麼會……」
「都退下。」繆容青一雙眼直盯著冉碧心,嘴里卻對一眾宮人太監下令。
春蘭與鈴蘭悄悄抬頭覷了冉碧心一眼,見她一派老神在在,似乎不覺有什麼,便默不作聲的領著其他人退下。
片刻後,園子里只剩他們兩人。圜里靠著幾盞宮燈照明,再加上為了演出影戲,宮人們特意掐滅了幾盞燈,只余前方影幕後方的燈。
即便如此,冉碧心仍能清楚看見繆容青的神色。
他的眸色陰沉,面色鐵青,凝視她的目光充斥著某種猜疑。
這可奇了怪了,近來她乖得很,鎮日關在自己的儀元宮里,他又是為了什麼跑來試探她?
「大人?」她佯裝關心地揚了揚嗓。
驀地,繆容青一把伸手將她拉過來,她一時沒站穩,就這麼撲倒在他懷里。
「您這是做什麼?」她緊蹙秀眉,自他懷中仰起嬌容,正想推開他,一只手臂已將她的腰箝住。
不該有的矂熱,以及奇異的情愫,悄悄在心底竄動,她抑下臉紅的沖動,努力保持冷然之色,就怕被他識破因他而起的心神蕩漾。
他低垂眉眼,睨視著她,冷聲問道︰「這出紙影戲是誰寫的?」
聞言,她水眸微爍,面不改色地撒謊︰「是一個老嬤嬤寫的。」
「老嬤嬤?老嬤嬤識字?」他挖苦的語氣擺明了不信。
「不識字。是本宮讓識字的女官謄寫下來。」
「我說過,在我面前,少來這一套。」他冷斥。
她咬咬唇,不悅地反瞪回去,「繆容青,你也別跟我來這一套,全天下的人都怕你,可我不怕。」
「我知道你不怕我,可我也知道你怕一件事。」
見那張俊美的面龐揚起一抹冷酷微笑,她心口一跳,沉穩地問︰「什麼?」
「我知道你怕我動耿歡,你也怕我動誠王府。」
「廢話。」她根本不怕他知道。「我出自誠王府,誠王府便等同于我的根,誠王府若不在了,我也沒有後盾。」
「誠王府不過是在利用你,你何必為他們孤兒寡母賣命?」這也是他始終不得其解的疑惑。
「我與誠王妃相知相識,耿歡更是由我一手照料扶持,誠王府不棄嫌我的出身,反提拔我成為誠王府世子妃,我對他們自有一份道義在。」
「道義?」繆容青冷嗤一聲,笑里滿是嘲諷,彷佛她說了什麼可笑的話。
「你對誠王府似乎有很大的成見。」她當然看得出他笑里的不以為然。
繆容青深深看了她一眼,隨後松開了她,走向影幕後方,拿起了繪成男子形貌的七皇子紙人。
冉碧心看不明白他的舉動,怔忡地愣在原地。
「宮中人心叵測,唯一能相信的,便只有皇權。」
影幕後的紙人,一邊擺動著,一邊低沉說道。
「皇權面前,哪怕是曾經許諾永不分離的愛人,都有可能背叛你,甚至是幫著敵人一同置你于死地。」
這聲嗓略透著嘶啞,感覺得出飽含悲憤與沉痛,就好似……好似他曾經親身經歷過。
冉碧心心念一動,問道︰「你曾經有過這樣的愛人?」
這可能嗎?有誰膽敢背叛繆氏?況且,繆容青可是大梁皇京里最炙手可熱的未婚貴族,有哪個女子會傻到背叛他?
想嫁進宰相府的名門閨女,怕是能繞整座皇城三圈,環肥燕瘦供他挑選,她怎麼想,都不認為繆容青這樣心思深沉又工于謀略的野心家,會愛上他不夠信任的女子。
此人太聰明,又深諳算計,若不是他,相信繆縈再如何專寵于後宮,繆家也不可能獨大于朝廷,更不可能朝廷與皇後合力,慫恿子嗣空虛的梁靈帝將耿歡過繼為皇太子,讓他繼承大統。
這樣厲害的繆容青,怎可能被一個弱女子背叛?這豈不是太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