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米陽光 第五章 錯過的緣分 作者 ︰ 千尋

嘉和二十三年,九月二十三日,正值秋分。

忍不住,她還是來了,來到婚禮隊伍前,再見木裴軒一面。

這種行為極其愚蠢,可是誰的人生沒有做過幾件蠢事?

他說的對,不該追根究底,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對誰都無益。

可她過不去自己那一關啊,她沒有辦法將過去解釋為一場騙局,沒辦法認同他說的每一句,更沒有辦法合理化他編的劇情。

所以明明曉得,就算愛得真實也已然過去,明明知道就算承諾曾有過幾分真心,早就不算數,她仍然不顧一切來到他的面前,要求他再證實一次。

在愛情中,女人往往不是因為傷心而死,而是因為愚蠢而亡。

如果一次的解釋無法釋疑,那麼這次,他清楚地說出這句「不要制造我的困擾,不要妨礙我的婚禮,不要讓我的妻子成為眾人笑柄」,再多的疑問也都該清楚了,他確實喜歡雲佳兒,確實把兩人之間那段當作游戲。

游戲結束了,他後悔,所以他說,不會從頭來過,因為他不允許自己重蹈覆轍。

真是淒慘啊,她這樣一個精明厲害的女人,怎麼老在愛情底下慘敗?

她沒有懦弱過,但在他面前懦弱了。

她認錯,不只是對他,也是對自己,對自己的失敗折腰。

所以,她牢牢記住……通通不要了,不要愛情,不要男人,不要因為短暫的幸福而沉論。

她從婚禮隊伍中退開,試著將自己從悲劇中抽離……

前方出現一輛馬車,快馬奔馳。

突地念頭橫過腦海,如果就這樣擋上去,是不是會重回她的二十一世紀,重新當她的大齡女子,重新做她無堅不摧的女強人?

雖沒有年輕,至少心夠硬。這想法不錯……看著快馬,她揚起愜意笑臉。

「你在干什麼?!」

手臂忽地被人狠狠拽過,她險險地避開馬車。

回頭,她看見于大山焦急的目光。是關心?關心他想要阿娘便不得不接受的拖油瓶?「穆小花,你要為一個男人拋下阿娘去死?」

他臉色蒼白,拳頭攥緊,呼吸急促,擔心的表情像個真正的弟弟。

穆小花笑了,她說︰「我允許你。」

莫名其妙的話,誰听得懂?于大山怒問︰「允許我什麼?」

「允許你嘲笑我。」

嘲笑止不了的喜歡,嘲笑她妄想和木裴軒經歷每個春夏秋冬,嘲笑她信誓旦旦的愛情……那條錦繡大道啊,現在听起來,多麼滑稽!

「你已經夠悲慘,我為什麼要嘲笑你。」

「不要同情我,我痛恨同情。」

「我才不同情你,穆小花,你給我听清楚,我允許你回去跟阿娘道歉,我允許你當我的家人,我允許你喜歡我、愛上我,允許你在我身上經營幸福,听清楚了嗎?別人不稀罕,我稀罕,別人不在意,我在意!」

他沖著她吼叫一通,吼完臉色漲紅,緊張地看著穆小花。她靜靜地听著,很久很久才彎起唇角。「于大山,其實你沒有那麼討厭我,對不對?」

于大山臉紅了,用力拉住她的手,用力說︰「我們回家!」

木王府里一片安靜肅穆,找不到辦喜事的氣氛。

昨晚,木裴軒歇在書房,雲佳兒等了一整晚,連妝都沒卸下。她不信,快樂怎會那麼短,現實一下就砸到頭上?

那天木裴軒找上她,問︰「青瞳說你心悅于我?」

這樣大刺刺的問話,讓女孩子家怎禁受得起?

她沒回答,他只等了三息便說︰「看來我弄錯,是青瞳胡說八道。」

他話丟下,轉身便要離去,匆促間,她拉住他的衣袖,滿懷羞澀地承認他的問話。

他說︰「我身子弱,可以活多久,連大夫都不敢把握。」

她搖頭,認真回答︰「我不在乎,我就想和你在一起。」

「說不定你得守活寡。」

這話,任憑她再大膽也無法回應。

然後他說︰「如果想清楚了,仍舊願意嫁給我,十日後,我會登門迎娶。」

幾句話他便讓她置身冰火,她想嫁,因為阿爹需要木府的勢力,因為阿娘需要她的婚事來長面子,因為木裴軒身子雖弱,卻英俊瀟灑、溫柔和氣。

可他卻說他不知道能活多久……

要賭嗎?能賭嗎?

她沒花太多時間,便決定下這盤賭注,即使她懷疑木裴軒突然求娶的原因?盡管她腦海中深烙著那雙緊緊交握、戴著相同手環的手,她還是咬牙允下這門婚事。

十天,多麼倉促,但她終于嫁進木府。

她相信日子會越過越好,相信再冷的石頭也能夠被焐熱,不管是什麼理由讓木裴軒放棄穆小花,最終她都會取代她,成為他身邊最重要的女子。

她是這樣的信心滿滿,卻沒想到新婚夜,他竟沒留宿在喜房內。

對著鏡子,雲佳兒告訴自己,「不能被打敗,至少在他身邊的人是我,不是穆小花。」打開窗戶,望著天際那一抹魚肚白,她深吸氣,換下喜服,她不認輸。

木裴軒灌下黑糊糊的湯藥,雲佳兒身上的脂粉味讓他難忍,皺著眉頭,不願意睜開眼,他揮手,讓所有人全下去。

刺鼻的脂粉味仍在,他微張眼,不耐道︰「你回房吧。」

「我是你的妻子,夫君身體不適,怎能不在身旁伺候。」她溫婉說著。

「這里有人伺……」話設說完,他猛烈地咳著,驚天動地的咳法,讓人惶恐。

難道不是哄騙,他是真的藥石罔效?才舍卻穆小花選擇自己?他不忍穆小花守著牌位,一世孤獨淒涼?那她呢,她怎麼辦?

全管事急忙上前,為主子拍背。

方才喝下去的藥汁在咳嗽後全吐了出來,只見丫頭小雁急急上前,為木裴軒更衣換帳。

全管事退開幾步,忍不住長嘆,當時他就不該贊成七爺這麼荒謬的主意,看七爺把自己折騰成這副模樣,再看看穆姑娘……這是誰對不起誰啊?

一陣忙亂後,一切恢復平靜,丫頭重新煎好新藥端上來。

看著藥湯,木裴軒苦笑,之前是怎麼搞的?怎會覺得藥不苦,是因為心里想著小花?

「七爺,快喝吧,王爺、王妃和幾位爺,待會兒要過來看您。」

木裴軒點點頭,他知道的,就算失去盼頭,也不該教親人難受,他端起藥碗,仰頭一口氣喝掉,喉間一陣發癢,但他硬生生憋住,不想再次徒勞無功。

口大口喘著氣,他躺回床上,把小花拿出來回想,想她的嬌笑、她的故事、她的豆芽菜……想著,舌尖的苦化為微甜,想著想著,心頭上的澀意成了甘鮮,想她,是也最好的一劑良藥。

全管事見七爺閉上眼楮,他心頭清楚,七爺根本睡不著,他正等著阿保回報。 但……看一眼雲佳兒,他上前躬身行禮,淺笑道︰「七夫人先回房吧,等七爺醒來再讓下人去喚您,好不?」

這回她沒有堅持,她確實得好好想清楚,接下來的日子要怎麼過。

見她點頭,全管事上前開門,誰知道阿保低著頭往里沖,連聲喊著——

「七爺,不好了,七爺……」

「還有沒有規矩?」全管事喊一嗓子。

阿保這才看見七夫人,連忙低頭問安,閃身到旁邊候著。

可他能候著,木裴軒又怎麼肯等?他猛然坐起,怒問︰「什麼事不好了?」

阿保看看全管事、再看看七夫人,不知道該不該立刻跑到七爺跟前,這時,一陣劇烈的咳嗽聲響起,阿保急急奔到主子跟前。

「說!發生什麼事?」木裴軒扶著床,大口大口喘氣。

「穆姑娘昨天被于大山帶回去,我原本以為沒事了,可是、可是……」

「可是怎樣?」他快被阿保氣死,一句話拖拉半天。

「我今天過去,于貴正在套車要去找人,穆姑娘留書出走,她說……說要去玉龍雪山尋找一米陽光。」

尋找一米陽光?該死的,他為什麼要告訴她這個故事,她是要尋找康米久美姬創造的一方淨土吧?

噗地一聲,鮮血從他口中疾噴而出,一朵朵血花墜落,看得雲佳兒膽顫心驚……她後悔了……

三天後,剛辦完喜事的木王府,為木裴軒辦了一場盛大的喪事。

嘉和二十四年,春天。

大軍來到城郊,入夜後扎營。

明日早朝後,皇帝將率領百官迎到城門前,到時有功將官將會隨九皇子赫連湛進城。想當年,皇帝在馬背上打下萬里江山,數年經營,經營出這方沃野良土,國泰民安、風調雨順、四海異平。

只是光陰對任何人都不留情面,皇帝老了,駕馭不了戰馬,那年野心勃勃的北戎貪婪再起,皇帝命九皇子率軍北征,兩年間鐵蹄踏遍之處,北戎盡收腳下。皇帝龍心大悅,決定親自迎接兒子進城,接受萬民歡呼。

盡管赫連湛心急難耐,想進城與四皇兄論事,也只能乖乖等在城外。

眼下是多事之秋,心思慎密的四哥肯定不能出城見自己,到時落人口實,沒罪都能羅織出罪名。

手負在身後,赫連湛走出營帳,看著遠方農家炊煙襲裊升起,是做晚飯的時刻了。

突地,他懷念起炒豆芽的滋味,一根根肥胖漂亮的銀芽,只不過炒上蔥蒜,就好吃得讓人無法停筷,只是再家常不過的一道菜,可……從那之後,他沒嘗過相同的好滋味。

「九爺,阿罄回來啦。」侍衛阿望上前稟報。

阿罄?赫連湛揚眉,他已經等了好久。

赫連湛快步朝營帳走去,用力掀開帳簾,留著大胡子、身材魁梧的阿罄上前,正要跪下行禮,被赫連湛一手扶起,大掌拍上他肩膀,說道︰「辛苦你了。」

「九爺,阿罄不辛苦。」

「查得如何?」

「此行,屬下透過人與木府三爺木裴環相識,從他口中知道木王爺、王妃身雅康健,老太君精神爽朗,木王爺把地方治理得井然有序,百姓有口皆碑。

「木家幾位爺生意做得很大,這些年生意開始往西域發展,日後四爺若要與西域通商,木三爺可以提供幫助。」

木王府已經往西域發展?提早了……

前世三哥有意與朝廷合作,但東宮太子興趣缺缺,比起加強中西雙方貿易,太子更樂意朝江南、大理、木王府伸手,多撈些金銀。

「木七爺呢?他身體如何?」

阿磬眉心微緊,不確定九爺和木裴軒是什麼關系,看著九爺滿臉期待神情,話難出口,「木七爺在兩年前一場風寒,病重身亡。」

「木裴軒已經不在了?」赫連湛驚得大喊。

阿罄點點頭,心道,九爺肯定和木七爺感情深厚,只是……大理與京城相隔千里,兩人是如何結識的?

「稟九爺,是的,在兩年前木七爺便已過世,他終生未娶,府里兄長不舍他無人祭祀,過繼兒子為木七爺續承香火。」

兩年前……時間也提早了……不是嘉和二十三年九月……

他點點頭,明白了,換言之,兩年前木裴軒死、赫連湛續活,換言之,再沒有一個木裴軒能去結識穆小花了?

赫連湛松口氣,形容不出心情,遺失那段曾經,他說不出遺憾還是開心,但對小花……是好事。

「秀喜村的穆家呢?」

「稟王爺,穆家母女三年前已經從村子搬走,我問過附近村民,沒人知道她們搬去哪里。」

「只有這樣?」

阿罄想想,又說︰「村里人都說穆家的莊稼是附近侍弄最好的。」

「有種茶嗎?」赫連湛問。

「爺也知道穆家種茶?那里的百姓都到森林里釆野茶、制茶,普洱是那里最有名的茶,可穆家學咱們中原人,把茶種弄到田里種,只種一、兩畝,听說味道好到不行,但只供自喝、不外賣。」

「更有意思的是,穆家弄出一間暖房,無論春夏秋冬,就是下雪結霜的日子都有新鮮菜蔬可吃。村人形容穆家,都說她們母女是懂得過日子的,制茶釀酒,他們家的餐桌頓頓讓人驚艷。」

只供自家吃?與木王府再不搭上半點關系?他苦澀地撇了撇嘴角,問道︰「也種藥材嗎?」

「藥材?沒听說。」阿罄不解地穿著九爺,藥材自然是野生的好,為什麼要種,種出來的藥,能治病嗎?

她是為做川貝枇杷膏才種的藥材,既然不認識木裴軒,何必多此一舉?

長嘆後,赫連湛問︰「于貴呢?還住在村子里?」

「于貴倒是值得一提,那人原是沈家莊的第一把交椅,年年帶一走緬甸,他頗有眼光見識,每回往返都帶上幾塊原石,剛開始沒經驗,收入不手,但他沒死心,不出隊的日子里常常守在玉鋪,跟老師傅學,有老經驗的人帶著,他的目光越發精準,帶的原石玉料越來越好,到後來還有玉鋪想聘他當掌櫃。」

「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他跟沈家辭工,大家以為他要投靠別的東家,可這人就像消失似的,再沒人見過。」

「他在秀喜村的房子呢?」

「鎖著,沒賣。」

「他的田呢?听說有上千畝。」

「就是這個,才有後來的謠言,一直以來于貴的田產都是由穆嫣幫著買賣管理的,那回于貴在外地時,穆嫣竟然把他的田都給賣掉,只留下于家老宅。」

「有那心生嫉妒的在背後造謠,說穆家母女卷走于貴的財物,說她們是狐狸精投胎,勾引于貴父子,謀奪財產,對了,還有更荒謬的說法。」

「什麼說法?」

「說穆嫣勾引木府世子爺,什麼跟什麼?我見過世子爺一面,是再端正溫厚不過的君子。」阿罄輕嗤一聲。

「為什麼有這樣的說法?」

「據說穆嫣和穆小花離開後,世子爺曾到秀喜村尋人,便有人傳說穆家母女手腳不干淨,奪了于貴的財產,也偷走木王府寶物。」

所以……她們提早一步搶先避開?

心,越發沉重,是他去得太晚,或是……無緣的兩人終究要錯過?

嘆氣,他道︰「辛苦了,繼續查。」

「屬下明白。」

「下去吧。」赫連湛拍拍他的肩膀。

阿罄拱手,轉身離開軍帳。

帳簾拉開又落下,把陽光擋在外頭,赫連湛身上戰甲未除,仰身往後躺下,兩手枕在腦後。

他靜靜地看著帳頂,滿肚子的話不知道該對誰說。

是他動作太慢了嗎?他應該早點派人去找的,只是清醒後在病床躺了半年,緊接著征戰不休,直到他立威、提拔心月復……沒想到,終究慢了一步……

皇帝給予九皇子最大的榮耀。

不但親自到城門口迎接,還讓赫連湛坐上天子車駕,父子倆親親熱熱、執手回宮,看在百姓眼底,交相稱贊,這份殊榮可不是誰都能輕易擁有。

當天,聖旨下達,封九皇子為信王。

消息傳進九皇子府,滿府上下喜慶歡騰,達官貴人與禮物一車車送進府里,九皇子妃忙得足不點地?臉上笑意不曾停。

但這消息讓太子心情不豫,誰不曉得老九和老四是一伙兒的,人人都道老四厚德寬仁,足智多謀,他與人交好,深得民心。他何嘗不知臣心暗向,若非父皇心志堅定,說不準自己這個東宮太子當不了太久。

當今皇帝有九個皇子,扣除未成年便夭折的,順利長大的有七個。太子、老二、老三、老四、老七、老八和老九。

老二赫連淵自小聰慧,曾被太傅譽為天才,卻是個混不吝的,成天風花雪月、不理俗事。

老三在爭儲中落敗,被送進宗人府,挨不到半年就死去。

老七和老八是一黨的,老八赫連青的生母是皇帝最寵愛的淑妃,淑妃娘家勢大,他是個精明的家伙,權謀算計、野心勃勃,是最有實力爭儲的人選。

而老九生母出身不顯,赫連湛出生不久她便香消玉殞,之後被養在老四赫連叡的生母文貴嬉膝下,因此兩兄弟從小感情交好,走得很密。

至于太子是先皇後所出,據說皇帝與先皇後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兩人情感深厚,因此皇後離世之後,皇帝遲遲不立新後,為確保太子之位,甚至挑了個沒有子嗣的李如屏封為貴妃,掌理後宮。

太子性格偏私嫉妒、愚昧貪婪,兼之好財,小時候,教導眾皇子的太傅經常被太子氣得吹胡子瞪眼楮,幾次向皇帝告狀。

皇帝舍不得責備太子,竟然決定更換太傅,可朝中老臣換過一輪之後,還是沒有找到能夠指導太子的合適人選。

太子不喜念書,總不能其它皇子跟著荒廢學業,最後是皇太後出面干涉,挑選大儒岳青山為眾皇子授業,至于太子嘛,獨自建書房、尋師傅,依他心意行事。

若干年後證實,岳青山確實是個好師傅,品性不論,但他教出來的皇子,對朝政世局都有一定的眼光與抱負,至于太子的師傅……到最後有本事留在書房里的,莫不是些逢迎諂媚之談什麼教導,不被帶歪都難。

年幼分離,造成太子與兄弟關系淡薄,才能懸殊,造成長弱幼強局面,等皇帝發現情況嚴重性時,眾皇子們已經成年、無法彌補。

皇帝對太子的寵愛讓人無法理解,即使太子行差踏錯也不容人說嘴,即使是最得皇帝歡心的老八赫連青,若是膽敢影射幾句太子,往往惹來一頓嚴厲斥責,更遑論其它皇子或大臣了。

舉朝上下都曉得太子是皇帝的逆鱗,踫不得。

因此有先見之明的賢臣能士,未免心存隱憂,萬一皇帝駕崩,太子即位,百姓豈能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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