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峨嵋小碎步奔出雲堂,顧不得和領著眾香客念誦經文的小丘子打聲招呼,便急忙忙沖出了大殿,心跳如擂鼓,面色惶惶。
才堪堪下了石階,她一眼就瞥見那個高大身影正負著手佇立在高大翠綠柏樹下,神情肅然深沉,眉頭深鎖,唇瓣緊抿。
剎那間她像被當頭潑了盆冰水,心直直一沉……
主子,是生她的氣了吧?
常峨嵋登時滿口苦澀難抑,半晌後才勉強擠出了笑容來,小小心心地上前,未語先做了個鄭重的屈膝禮賠罪。「主子,是我錯了。」
豻回過頭來,濃眉緊蹙地盯著她。「你錯在何處?」
「錯在……」她突然鼻頭泛酸,結結巴巴道︰「屬下……讓您在鐘家嬌嬌面前失態……」
他盯著她,心中滋味著實復雜萬千。
明明是他自己管束不住自己,竟對她生起那等輕浮唐突之思,在羊肉店子中匆匆拎了她就走,將她安置回三清老祖觀,也只是讓自己和她同時冷靜一二罷了,卻沒想到反惹她誤會,又引咎自慚起來。
豻低低嘆了一口氣,目光緩和溫暖,隱約有些心疼。「我的意思是,你何錯之有?」
她望著他,有些呆呆,「啊?您,您沒有生我的氣?」
「便是要著惱,我也只有惱我自個兒的份。」他啞然失笑,「你還這般小,懂個什麼『人心險惡』呢?」
若是忠心下屬巍在此,听了肯定要嗷嗷叫了——主子,您這睜眼瞎話不嫌虧心嗎?上回晏府「前綏南公和常家侍女不可不說的那些事兒」,其中功勞可少不了面前這位「不懂人心險惡的小師妹」啊啊啊啊!
一時間,常峨嵋腦子還是有點回轉不過神來,可這一點也不妨礙她覺得心虛害羞臉紅,小手模了模燙得慌的粉頰,半晌後聲若細蚊,「噢,那、那我就放心了。」
豻低頭凝視著她羞赧訕訕的小模樣,胸月復間那股火焰又熊熊竄燒了起來,喉頭不自禁吞咽了下,只得急急別過頭去,假裝盯著那株高聳的柏樹研究半天。
一瞬間,大殿內那繚繞而出的悠悠誦經聲和濃郁沉靜檀香味,已淡然模糊褪化成了遙遠的背景……
此時此刻,一高大一嬌小身影雖交錯而立,一觀樹,一垂首,各自沉浸在自己世界中,可恍恍惚惚間,卻又莫名回蕩著某種無法言說的契合纏綿繾綣……
「那個,本宗師還有事先走了。」良久後,最終是豻撐不住率先紅著耳朵逃走了。
「主子?」常峨嵋愕然抬頭,眼前哪里還有人影?
所以……然後……呢?
這樣她今天是通過沒通過他的考驗?
話說今天的考驗到底是什麼來著?
常峨嵋一頭霧水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只得帶著滿肚子疑惑謎團,撓著頭回了雲堂。
所以他們到底會不會有新的小師妹?
疑似小師妹又到底會不會成為他們未來的主母?
一連十數日看宗師大人在宮里閑晃……呃,是親自隨扈君上,連下了差還是逗留在宗師部和暗衛部的正堂,搞得一堆宗衛和暗衛都很毛,繃緊了頭皮,唯恐惹來主子關注,到時候怎麼以身殉主的都不知道。
最後,在暗衛部密堂中,最先發現主子春天到了的巍終于還是被大家推舉出來當這個出頭鳥——
「咳。」巍深吸了一口氣,露出慷慨就義的壯烈神情踏上前,張口欲言,可一對上豻不冷不熱似笑非笑的眼神時,腿肚子瞬間軟了。「宗師,您、您餓不餓?要不要屬下讓他們給您備夜宵?」
「……」豻挑眉。
「……」後頭那群暗衛無言,紛紛投以鄙視的目光。
巍內心暗罵後頭那堆沒心肝的狼崽子,干巴巴笑得戰戰兢兢。「屬下的意思是,您這些天太辛勞了,如今暗衛部也無甚大事,您……是不是該回府歇歇?順道……嗯,關心一下暗衛新血之類的?」
「要你多事。」他冷冷哼了一聲。
巍後頸發冷,虎軀一震,腳下已經悄悄地往後挪了一步。「嗚,屬、屬下雞婆……」
「暗衛最近人員當真不足嗎?」他眸光高深莫測地忽問。
「欸——」巍腳步僵住,小心地觀察揣度著主子話里的用意和此刻心情的陰晴好壞,最後擠出了一個自己都忍不住要為自己比贊的答案。「暗衛部人才濟濟貨源充沛,但,隨時歡迎好苗子的加入!」
豻濃眉高高挑起,盯得巍冷汗直流。「嗯。」
嗯……嗯?嗯是幾個意思?強烈跪求主子解答啊喂!
「報上暗衛部姝門三組最新現況吧。」豻指尖輕輕敲了敲紫檀書案,目光銳利,話鋒一轉。
「回宗師,」巍精神抖擻起來,抬頭挺胸昂然朗聲呈報。「暗衛部姝門中驕組五百一十九人負責潛伏南北朝各宮、重臣府邸,睨組六百六十人星布于大江南北紅樓伶人下九流,驍組三百人整主羅織大江南北江湖綠林各門派。驕組第四百衛丹娘目前已是南魏褚相國愛妾,經暗線回報褚相國私通西寇,往來機密書信已秘拓副本火速傳回——睨組第三十二衛洛娘日前成功挑撥南齊兵部尚書之子與指揮使幼弟為其爭風吃醋,一死一重傷,兩府反面成仇……」
豻聚精會神听著,鷹眸深沉,心中澎湃震蕩沸騰。
姝門女暗衛忠心耿耿為北周王朝及萬里百姓,潛伏敵方府中,犧牲女子美色玉軀貞潔甚至性命,日夜與敵人周旋,或完成艱鉅任務,或送回極機密情報,能力之強,功勞之大,絲毫不遜于男暗衛。
她們大多都是孤女,或為家族所拋棄的嬌嬌,或身負重振家業的艱苦責任,數十年暗衛生涯,血淚功勞,點點照汗青……
他從來以自己麾下的好兒郎好女兒為榮為傲,然,不知為什麼當一想到那個口口聲聲要報恩、要守護他的小丫頭,有朝一日加入姝門後,也將面臨這樣豪壯慘烈的命運——
豻心髒都絞痛成了一團。
他覺得自己最近莫不是病了?否則怎麼會心軟猶豫糾結至此?能晉升至大宗師境界及地位,他從來就不是個善人,手上染的鮮血,由他點頭下令滅的人命,數以千計萬計……
常峨嵋這樣一個小小的女子,身負仇恨,破家門而出,容貌嬌憨姣美,心思狡詐機靈,還有弱點命脈掌握在他手上,簡直輕輕松松就能將之淬鏈成一把最趁手的刀,為暗衛部姝門增添一強力生力軍。
可……他竟狠不下這個手。
「為什麼?」他喃喃自問。
難道就因為她是這麼多年來,唯一能夠撩撥起他,令他欲火沸騰,顛倒紛亂的女人?
倘若單單只為了這個緣故,那麼他絕不該也不能為自己留下一個這麼危險的罩門!
區區一女子,竟能動搖他至此——
不能留!
豻英俊的臉龐驀然殺氣四溢,修長大手在長案上死死握成拳。
可一想到她嬌憨粉撲撲的小臉從此毫無生息地倒臥在地,慧黠狡詐的烏黑大眼瞳孔渙散凝結死氣,身子逐漸冰冷僵硬,再不會樂呵呵的大吃大喝,不會笑咪咪地算計人,更不會滿眼依賴信任地望著自己……
我常峨嵋在此發誓,我這一生永遠不會做出任何傷害宗師之舉,違者天誅地滅,永不超生!
豻驀然打了個冷顫,胸口陣陣翻攪得厲害,眼眶深處隱隱酸澀熾熱了起來。
她甚至可以將性命交付他手中,可他卻因著唯恐她日後成為自己的罩門,竟生起了一絲斬草除根的念頭?
他閉上眼,只覺自己真是個不折不扣的混帳王八蛋!
「宗師?」巍畏懼地看著渾身氣場倏然詭譎冰寒得駭人的主子。「屬、屬下可是哪里說錯了?」
豻沉默,良久後搖了搖頭,霍然苦澀失笑。「不,是我錯了。」
巍愕然。
他深吸了一口氣,沉聲問︰「巍,你當真覺得常峨嵋適合入我暗衛部姝門嗎?」
「當然——」巍正要點頭,卻看到後頭那堆狼崽子拼命對自己比手畫腳抹脖子的,頓時腦門子靈光了一下,硬生生轉道︰「有待商榷。」
「怎麼說?」他鷹眸亮了起來,稍嫌熱切地疾問。
「呃……」巍從沒見深沉內斂如高山瀚海的宗師這般急切,失了沉穩的模樣,反應慢了好幾拍。
「你之前不也說過『這常家二娘子確實是適合做暗衛的好苗子』,還說你要收她?」他眯起眼楮。
巍吞了口口水,再吞了口口水,內心強烈哀號——主子,您到底想听什麼答案您直截了當說,別讓屬下猜吧喂!
主子的心聲你別猜,猜來猜去也不明白……
「嗯?」他眼神越發犀利逼人。
「……」巍真心覺得自己本日當差未掀黃歷實屬大大失策,而且等一下回去就搞死那些坑他的狼崽子。
「怎麼不說了?」
巍一咬牙,豁出去地道︰「宗師在上,屬下經過慎重評估,深覺暗衛姝門三組額度已滿,臨時增員大大不妥,恐亂了本部既有之布局,不知宗師以為如何?」
「好。」
巍愕然抬頭——咦,這麼好商量?
「那便這麼決定吧。」他眉宇間糾結的凜冽郁氣霎時消散一空,雪霽天晴地微微笑了,拍案而起。「本宗師下衙了。」
看著豻宗師高大背影飄然輕快去得遠了,巍好半天後才拍著胸口連連稱幸。
……所以他們這是不會有新的小師妹了?
那未來的主母呢?主子,您到底想怎樣能不能說清楚點,屬下們也才知道日後怎麼表態啊!
「巍大人,主子這意思您听得明白嗎?」一群暗衛和宗衛圍了上來,七嘴八舌鬧哄哄問道,「往後咱們見了那常二娘子又該如何作態才是?」
巍火氣往上沖,轉頭就給這群混蛋狼崽子一人一個爆響的拳頭。「滾滾滾,統統一邊去,你們問老子老子問誰啊?差點給你們害死了!」
一群暗衛宗衛忙逃逸四散……
「哼,都是一堆欠捶的臭小子。」巍叉腰,氣呼呼的。「別說老子搞不清楚,恐怕連咱們宗師大人也弄不明白該怎麼對那常二娘子了——問我頂個屁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