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下多出兩個秋千,許多頑童常常在閑暇之余在此玩鬧。
午後,太陽正盛,田里工作的農夫們回家休息,小孩也被大人叫回家吃飯,孟孟和鳳三坐在樹下慢慢地蕩著秋千。
她扳著手指說︰「九十六個,再渡化四個鬼魂,就滿一百個了。」
「湊一百個能干麼?投胎當皇帝?」他輕哼一聲,滿臉不屑。
「當皇帝好嗎?我倒覺得那是個苦差事。」她努努嘴。
當皇帝是苦差事?這話……恁地熟悉,是誰這樣對他說過?
皺起眉心,鳳三沉吟不語。
孟孟笑道︰「你不覺得嗎?皇帝要是下錯命令,很可能會害死無數生靈,這業障要算到誰頭上?自然是皇帝,總不會歸到奉命行事的大官身上吧?」
「你怎麼曉得那些大官是奉命行事,還是陽奉陰違?怎能把業障全算在皇帝身上?」不公平!他反對她的論調。
「就算陽奉陰違,官員也是皇帝選拔出來的呀,最終啊,那些業障還是得落在皇帝身上,所以沒有福分的人,萬萬別勉強自己搶那個位置。听過天命所歸嗎?老天爺總是算得清清楚楚。」
風三不同意這話,橫眉豎眼,態度擺明表示著「爺不愛這話題」。
不愛啊?就別說,人嘛,總有個七情六欲,喜歡不喜歡不見得需要道理。
就在孟孟正轉著腦袋瓜努力尋找新話題時,一個年輕男子朝她走近。
他穿著一身白色盡衫,不算矮,但比起身邊的鳳三要矮上大半顆頭。他好看的不是眉眼鼻唇,而是那雙眼楮,沉靜得如同一潭湖水,讓人備感安全。
他走到孟孟前方十尺處,不再挪動腳步。
就這樣,一個頎長的身影臨風而立,他看透世事的清潤眼眸中,帶著淡淡的悲憐。
人會在遇見同類人時不自覺地相互吸引,直覺告訴孟孟,也告訴這男人,他們是同類人。
這男人一出現,孟孟的注意力就被全盤轉移,讓鳳三非常不滿意。
他怒目相視,表情猙獰,若人類能看見他的表情,肯定會嚇得噤聲不語、退避三舍,以保生命財產安全。
可惜,對方看不見。
孟孟起身,笑問︰「你是于文謙?」
「孟孟姑娘?」他也笑問。
「嗯,我是賀孟莙。」
「你怎麼認出我的?」
「你和于叔長得很像。」
「你……真的能看見我大哥?」在听見祖父母的轉述時,他還半信半疑,可孟孟一句話就將他的懷疑全數推翻。
「你應該看看我的字,我的字是于叔手把手教會的,神韻和于叔有八成像。」
于文謙沉默,眉心深鎖,苦笑道︰「這些年我始終存著一絲僥幸,以為大哥沒有死,只是躲在某個地方研究醫術,等我有足夠的能力維護他的安全,他便會回家,沒想到……」
「你以為于叔沒死,是因為于文和帶回去的是骨灰,對嗎?」
「嗯。」他點點頭。
「于文和下的毒讓于叔的尸身在兩天之內變成黑色,于家一門習醫的人那麼多,怎會看不出于叔並非死于疾病?所以他必須把尸體化成灰。」
「是,我懂。」
「你別難受,于叔常說你比他聰明,一定可以將他這手金針之術發揚光大。」
于文彬的師父年輕時很固執,死守著這個本事,直到又老又病了才後悔自己的自私,想著此技若能多傳給幾個人,定能夠救活更多命不該絕的病患。
幸而他遇到于文彬,于文彬用一身功力為他續命,他便收于文彬為徒,將此技傳予于文彬。若非于文和的自私,如今這門密技必定有更多人得以傳承。
于文謙點點頭,「這段時間要麻煩孟孟姑娘了。」
「好說。」孟孟笑道︰「隨我來。」
兩人一前一後往賀家宅院走去。
鳳三不滿地看著兩人的背影。
就這樣走了?半聲招呼都沒打就走了?帶陌生男子回家,把他留在這里?他氣炸了,心道她怎麼可以無視自己?怎麼可以有了「新歡」就丟下「舊愛」?
可孟孟也委屈啊,當著于文謙的面,她總不能對著空氣說︰「走吧,鳳三,我們一起回家。」然後伸出手任由他拉著吧?
她要真這麼做,結果于文謙被活活嚇死,寧可不要密技也不與鬼魂共舞怎麼辦?于文謙不怕她跟于叔,不代表他不怕她跟別的鬼相處啊。
這不是孟孟要的,所以……無視是最簡單的作法。
換了于文彬,肯定能夠體貼孟孟,可惜鳳三不是于文彬,他是個不體貼、不會替別人著想的壞鬼,所以……
看孟孟挨著于文謙指導金針之術,他氣瘋了。
看于文謙把冊子拿到她眼前,指著里頭的句子要求解釋,他氣瘋了。
看著兩人肩並肩對一個假人指指點點,他氣瘋了。
看于文謙時不時偷瞄孟孟,而孟孟對于文謙笑得溫柔,他氣瘋了。
看著兩人坐在同一張書桌邊,各自認真,他氣瘋了。
接連一整天,他們之間的每個動作都讓他氣、瘋、了!
終于到了夜深,終于等到于文謙不再跟在她身邊,終于又只剩鳳三和孟孟兩個人。
他擺著臭臉,很臭很臭,臭到會讓人害怕的臉。
孟孟心里清楚得很,關上門,什麼話都不說、什麼事都不做,轉身就往他懷里飛奔,緊緊抱住他、貼著他。
她急巴巴地對他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不對,你一定氣壞了,可我只就是想快點把他教會,讓他快點回于家,快點……從早到晚和你在一起。」
怒氣瞬間蒸發,他的臭臉倏地變成笑臉。
逆鱗被撫順,鳳三捧起她的臉吻到天荒地老,吻她光潔的額頭、小巧的鼻子、柔女敕的紅唇以及數著「紅寶石」的耳垂。
他需要很多個吻來證明,孟孟不會被「人」搶走。
她被他吻得氣息不定,卻不願意就此喊停,任由他作為、任由自己的心沉倫。
他躺在她床邊,手指輕輕戳著她艷麗的耳垂,用惑人心神的聲音問︰「說說,做錯事要怎麼罰?」
「罰……禁足?」反正她就在屋子里教于文謙,不出門也不打緊。
「行,就罰禁足。」
「罰多久?三天、五天還是十天?」她巧笑倩兮,趴在床上,手指踫觸他的臉。
真的難以理解啊,明明只是一縷魂魄,可她的手指卻有真真確確的觸感,孟孟解釋不來為什麼會這樣,只覺得啊……覺得喜歡……
他一把抓住她調皮的手指頭,撂下狠話,「罰到你五十歲。」
噗嗤一聲,她笑彎眉毛,往他身上趴去,柔聲說︰「不如罰我一輩子不嫁,永遠陪在你身旁,可好?」
這個罰,罰彎了他的眉毛。
他環住她的腰,心滿意足地回答,「好,等你這輩子走完,我們一起過奈何橋,一起喝孟婆湯,一起重入輪回。」
「如果孟婆湯讓我們忘記彼此怎麼辦?」
他想了想,反問︰「你會不會耍賴?會不會鬧場?」
「不會。」孟孟實誠回答。
「沒關系,你不會我會,我來學齊天大聖大鬧陰間,逼孟婆自己把我們的湯給喝下去,那我們就不會忘記彼此了……」
鳳三說得很興奮,孟孟听得很開心,可站在窗外偷听的黑無常臉更黑,白無常臉更白。
黑無常咬牙切齒,恨恨地罵了句,「這個死小子!」
白無常卻謹記鳳三的話,提醒自己,等他領號碼牌的時候,一定要把他當成VIP,半點委屈都不能給。
並不是鳳三胡思亂想,于文謙確實對孟孟心存好感。
離家時,祖父、祖母叮嚀了他兩句,他們說︰「孟孟是個好姑娘,又是你哥哥的徒弟,如果你也心悅于她,就加把勁,別溫溫吞吞地讓人捷足先登。」
在來之前,他只覺得祖父母想太多,可見過孟孟之後,他卻覺得有何不可?
孟孟與自己這般相似,她善解人意,寧靜恬然,會不自覺地散發出溫柔的力量,和她相處,他浮躁的心能夠獲得平靜。
他已經二十二歲,太醫院里許多同儕的孩子都能打醬油了,他還是孑然一身,以前是一心記掛著大哥,如今……
今日的課程結束,于文謙看著孟孟,淡淡地笑著,從懷里掏出一個木匣子放在桌邊,對孟孟說︰「這個送給你。」他沒做過這種事,話一出口,臉便紅得像煮熟的蝦子。
「為什麼?」
「因為大恩不言謝,但我們的交情沒有好到能夠以身相許,所以微薄小禮,萬望姑娘笑納。」
孟孟噗嗤一笑,打開匣子,里頭是一支玉簪。
瞄一眼玉簪,鳳三口氣輕蔑,「這麼便宜的東西送得出手?濟善堂不是賺很多嗎?」
孟孟笑歪了頭,幸好是「這麼便宜的東西」,否則她哪敢收下?
「多謝,以後別再破費,我不過是個中人,學會于叔的本事再傳給你罷了,何況我不虧,我賺得一身醫術呢。」
「都說是微薄小禮了,哪算得上破費?待哪日我尋來和闇暖玉,你再說我破費吧。」
孟孟頭,認真地再說一遍,「真的別再送東西給我,于大哥肯定是見我身上無金銀玉飾才會想送禮,但我不是買不起,實在是對這些東西不感興趣,就算給我再多首飾,我也不過是勞神地再找個盒子收妥罷了。」
由于于老太爺、于老太太把她當孫女的關系,她便沿著這個輩分稱呼于文謙為大哥,不過對于于文彬,她還是習慣稱于叔。
于文謙看著她耳垂上的紅痣,心里同意她。也是,她哪里需要這些?她的美渾然天成。
「我不是這樣想的。」于文謙說。
「不然呢?」
「我只是希望你高興。」
「要我高興,你就好好學習,之後再挑選品性好的人,把這門技術傳承下去。」這是于叔的願望。
「這事不需要你交代,正是我心之所向。」說著,兩人眼對眼笑了起來。
這幕又讓鳳三氣得說不出話,重重哼一聲,轉身就走。
孟孟急了,忙道︰「今天就到這里,我還有事,先走一步。」丟下話,她急忙追出去。
她還以為可以順利安撫鳳三的,但這一回,她怎麼都找不到他。
屋子里沒有、院子沒有、大廳沒有,樹下的秋千上沒有、林子里沒有……他消失了?他是真的氣壞了嗎?會不會這一氣就再也不回來了?會不會他遇見另一個可以看見他的女子,比她更漂亮、更體貼溫柔,便決定留下?
孟孟胡思亂想著,整個晚上輾轉難眠。
她不斷閉眼,在心里默念十遍「鳳三,快回來」,期待張開眼後他就會出現,但是不管她怎麼念,都沒能把他念回來。
他會氣多久?她不確定,她甚至不確定他生氣之後,兩人之間的約定還算不算數?他還願不願意在她身邊一輩子?
他重入輪回了嗎?他不再出現了嗎?他是不是恢復記憶了?他已經想起自己是誰了嗎?她有一大堆問題想要他為自己解謎,但是他不在。
恐慌在心底一點一點漫開,她無法阻止自己的恐懼。
起身下床,換上衣服,孟孟走進院子里,仰頭看著天上一輪明月。
她沒有刻意回想,但兩人之間發生過的大小事一件件從腦海里跳出來,佔據她所有知覺。
她記得那個老愛把腸子露出來嚇唬她的惡鬼,其實她早就不害怕了,可她裝出害怕的模樣,鳳三便立刻去渡化他。
她記得老在床邊扯她右腳的老婆婆,婆婆說她的腳真漂殼,希望能折下來安在自己的身上。
孟孟已經應付她應付得很熟練了,可她癟起嘴假哭,鳳三就氣得把老婆婆給渡化掉。
他渡化許多冤魂,都是因為她。
過去她苦口婆心勸個不停,不理她的鬼比理她的多,沒想到他的氣勢張揚,一開口、一用掌,就嚇得眾鬼魂們飛快奔往自己的陽關道。
孟孟深信不疑,這樣的鳳三一定會有很多的福報,她希望他幸福,一輩子、兩輩子、三輩子,無數無數輩子……所以,現在他也朝自己的獨木橋走了嗎?
心中的失落不止一點點,彷佛一顆心在轉眼間被掏空,她從沒有這樣孤獨過,是因為得到了又失去,所以心痛難當?
不知道,她只曉得心里很難受。
孟孟嘆氣,緩步離開院子,拉開門閂,走出賀家大門。
柳葉村是她從小生長的地方,她對每寸土地都相當熟悉,每次難受心酸,只要多吸幾口家鄉的空氣,多看幾眼家鄉的風景,什麼哀傷、悲慟都會隨風而去。可是這回,她看完風景、吸了很多空氣,沉重依舊壓在心底。
她走到大樹下,坐進秋千里,閉上眼楮,一邊輕輕擺落,一邊她回想他們說過的話。
鳳三說︰「你說人與人因為緣分,所以聚在一起,那鬼與人遇見,是為什麼?」
鳳三說︰「如果當濫好人就會得到福報,那麼那些貪官污吏前輩子都是濫好人?」
鳳三說︰「那些陰使就該幾鞭子把在人間亂竄的惡鬼打入輪回,該做的事不做叫做急忽職守,陰使們怎麼不必受罰?」
他的話常常堵得她無法回答,若是遇到氣性大的,肯定會被他氣得暴跳如雷,幸好她早早習慣淡定,從不把他的惡毒听進耳里,只把注意力放在眼楮,看著他的善行。
他是好人,卻老是習慣做出壞模樣,像只虛張聲勢的老虎想用惡形惡狀嚇人,真不知道是怎樣的環境造就出這樣的性情?
她猜想,活著的他,一定很辛苦。
就這樣,孟孟想著想著,想到東方翻起魚肚白,想到天邊出現第一縷金光。
盥洗過後,看著眼底下的墨黑,孟孟苦笑不已。
才一個晚上啊,他要是再不回來,不曉得自己會熬成怎樣?
勉強維持笑容,她讓習慣的淡定進駐眼底,打起精神,今天她要為于文謙講解新章節。
如于叔所言,他是個聰明的大去,往往能舉一反三,她還沒講出,他就能迅速地接下一句,更甭說他勤奮認真,天無捧著她給的冊子讀個滾瓜爛熟,照這樣的進度,或許不需要太多時間,他就能有所成。
走到門邊,手剛拿下閂子,門就從外頭往里推。
門外是滿臉喜氣的妞妞,她是個藏不住心事的,圓圓的臉上堆滿笑意。
她身後還跟著瑗瑗,兩個人笑得一樣夸張。
妞妞一把拉起孟孟往屋里頭跑,孟孟看著兩人翻箱倒篋的,不知她們在干什麼。
「怎麼了?」
「剛剛里正派人來傳話,說是讓小姐好生打扮,聖旨馬上就到了,這可是咱們柳葉村的大事,里正把村子里的人全集合到村口等著迎接聖旨呢,連笙蕭、瑣吶都用上了。」
瑗瑗一句追過一句,飛快把話說清楚。
楊叔、楊嬸和鄰居正忙著打掃庭院,把屋里、屋外弄得煥然一新。
「聖旨?做什麼?」
「小姐忘了嗎?犁城瘟疫的事啊。如果不是小姐發現得早,又讓爹進城里報靖王世子妃,疫病哪能這麼快控制住,說不定要死不少人呢,朝廷這是給小姐送獎勵來了。姐,你想……皇帝會賞咱們什麼?」妞妞問。
之前她還偷偷埋怨呢,怨里正、怨縣官,連靖王府都怨上了,怨他們把小姐的功勞給貪掉,沒想到不是這樣,是好酒沉甕底,今兒個才開口。
孟孟胸無大聲,出不出名無妨,得不得賞亦無妨,瘟疫一事,她不過是憑著醫者的本心,把該做的事情給做好罷了。
在妞妞和瑗瑗的聲聲催促下,她坐回妝台前,任由兩人折騰。
開心嗎?應該開心的,只是……心被掏空,快樂不起來。
孟孟望著銅鏡里的自己,她第無數次想起那張臭臉。
他到底去了哪里?
在繁復的儀式過後,孟孟收下聖旨。
皇上相當「懂事」,深怕把名聲給足了,日後孟孟不好談親事,畢竟女子行醫,在講究男女大防的世代里,沒有幾個男人能夠接受。
因此皇帝慷慨地給她百兩黃金、五千兩銀子,獎賞她這個首功之人。
听到這麼多錢,村里的人驚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
皇帝幾句輕飄飄的話,孟孟就得到這麼多賞賜,可見張大嫂沒說錯,孟孟是天上仙女來投胎,連佛祖都要看顧幾分。
大伙兒一句接一句說個不停,臉上興奮不已,好像這道聖旨是進了他們家大門似的。
里正拍拍手,等大家都安靜後,揚聲道,「今兒個晚上,我要整上幾十桌好菜,雞鴨魚肉我全包了,大家有桌子的出桌子,有空閑的過來幫幫手,搭灶起鍋做好料,咱們柳葉村上下樂一樂。」
听見里正這麼說,大伙兒更樂了。
里正看一眼孟孟,詢問她的意思。
她怎麼會反對?這是村里人的好意熱情。她把兩錠銀子塞進里正手里,說道︰「今天已經夠麻煩大家的,沒道理還讓您出銀子,這頓飯我請客。」
「這怎麼行,你平日里給咱們村人治病都沒拿銀子,有時連藥材都包了,好不容易有這等天降大喜,自然該我們給你賀賀,就當做是大家的一點心意。」
里正說完,旁邊的人連忙附和,「沒錯,正是這個理兒。」
「孟孟和憶憶兩姊弟自小沒了爸娘,照理說應該是咱們多照應他們,誰知反過頭來倒是孟孟處處照應咱們。咱們雖大字識不得幾個,可也知道感恩圖報四個字。」張大伯說。
「有道理,里正,這錢不能全讓您出,我家里那只豬養得肥得很,拿出來宰殺,夠撐場面的了。」李大叔揚聲起頭。
「我家里有十幾只雞呢,我拿一半出來。」
「我家後院埋著兩壇好酒,今兒個晚上咱們醉不歸。」
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晚上的酒菜湊足了,大伙兒一聲吆喝,卷起袖子往外頭走去,準備殺豬宰羊大顯身手。
望著村里人的熱情,于文謙笑道︰「孟孟姑娘做了多少好事才能得到這麼多人心。」
孟孟頭,說道︰「我一身醫術,卻無人肯讓我治,若不是村里人良善,有個頭疼腦熱的肯找我幫忙,到頭來,我學的不過是紙上功夫。」
「才不呢!」妞妞不服氣地道︰「我們家小姐待人可好著呢,別說頭疼腦熱了,余家女乃女乃病得下不了床,到最後還不是我們家小姐給醫好的,現在成天在屋前曬太陽,給小娃兒們講故事呢。
「想當初,余伯伯把家里的銀子全湊上,還同人借了二兩銀子,進京城請濟善堂的大夫來看,結果只得了四個字——壽終、無救。一兩銀子一個字,這四個字多矜貴啊,連個藥方都不開,還說什麼京城最厲害的大夫都在濟善堂?鬼話連篇!」
聞言,于文謙臉有慚色,不管如何,那里都是培育他一身醫術的地方,妞妞的話讓人下不了台。
孟孟掃了妞妞一眼,「妞妞,別胡說。」不過于叔沒沒錯,後代子孫躲在那塊牌匾後頭,享受先人余蔭,自然不思上進。
妞妞不滿,噘起嘴,還想辯駁。
于文謙性情溫善,接話道,「妞妞沒說錯,如今的濟善堂,實力遠遠比不上前兩代。」
「她小孩子家家的,懂什麼。」孟孟客氣地道。
她一說,妞妞笑了,于文謙也笑了。
妞妞快言快語「小姐還比我小兩個月呢,我是小孩子家家,小姐是啥啊?」說完,一溜煙跑得沒影。
她得把銀子搬回小姐房里,地窖就蓋在小姐房間底下,那里頭的銀子都快堆滿了,前陣子听小姐說想買幾個鋪子租出去,這陣子怎麼又沒影兒了?
妞妞離開後,孟孟道︰「于大哥別把她的話放在心里。」
「不會的。哥見事清楚,如今的濟善堂實力不如名聲,再這樣下去,早晚會被其它醫館取代,分家對後代子孫而言是好事。」
「于大哥不打算開醫館嗎?」
「我過去一直在等大哥回來,想著能兄弟倆一起合作,如今……待學會這手金針之術後,也該把醫館給做起來了。」
「如果有困難的話,我可以借——」
他阻止孟孟往下說,「姑娘也太看不起太醫了,太醫的俸銀確實不多,但高門大戶惜命,治得好經常有賞賜。再者祖父母說過,待我成親後,要把體己銀子給我立業,我祖母別的本事沒有,聚沙成塔的能耐大著呢,不過……孟孟姑娘若有意與我合伙,那又另當別論了。」
孟孟頭,她心無大志。「既然如此,我們快進去學功夫吧,早點學成點開業,完成于叔的夢想。」
于文謙眉心微緊,他以為她會順著合伙往下說,那麼他會暗示她道︰「我未訂親、未成親,身邊沒有亂七八槽的通房丫頭,若孟孟姑娘不嫌棄,願與在下舉案齊眉,于某並非遷腐之人,定不會阻止姑娘在醫館發揮所長……」
遇見她,他想了很多過去不曾考慮過的事,他從不認為一面之緣可以影響人們什麼,可是那一面確實重重地影響了他。
他從沒見過這樣恬淡安適的女子,她的笑容淡淡的、話淡淡的,連言行舉止都淡得像個影子,他也不懂,這麼淡的她怎麼就在他心底烙下重重的印記呢?
他沒有過這種感覺,但依著本能,他知道自己想要她。
可惜她對自己似乎沒有相同的心思,不過他不擔心,他一直是這樣一一赤手空拳為自己打下江山,他相信日後自己的江山里,必定有個賀孟莙。
此時,外頭來了一輛馬車。
馬車速度飛快,孟孟的目光不自覺被吸引。
她見過那輛馬車,在張家的時候,馬車的外觀不張揚,但細看可以發覺作工、用料都上佳,那兩匹馬也是炯炯有神、難得一見的神駒,馬車在賀家門前停下,孟孟隨即看見紀芳從車上跳下來。
孟孟細細看她兩眼,眉心蹙起,想著都這樣了,怎麼……
紀芳沒發現孟孟細微的表情,只是急匆匆地跑到她跟前,「小姑娘,你……叫孟孟對吧?」
「是。」孟孟點點頭。
紀芳用力喘氣,孟孟的表情更凝重了,見她要開口,孟孟截下她,「有話我們進去再說。」說著扶住紀芳。
孟孟的親密讓紀芳感覺奇怪,但現在不是討論這種事的時候。
紀芳進屋,行經于文謙身邊時對他點頭為禮,于文謙是太醫院的大夫,紀芳見過他幾次。
于文謙回禮,先行避到外頭。
紀芳剛坐定,就听見孟孟對下人說——
「楊嬸,別上龍井,給世子妃上菊花枸杞茶。」
紀芳皺眉,不開心她的自作主張,她對菊花茶不感興趣,但……算了,客隨主便,她沒多表示意見。
「孟孟,朝廷的封賞下來了嗎?」紀芳尋個話頭開口。
「是。」
「這次的封賞是世子爺去討的,我不確定合不合你的心意,如果你想要揚名,世子爺和太子有幾分交情,可以為你討來匾額,你有開醫館的打算嗎?」
孟孟頭,她對目前的生活很滿意,她不需要盛名,有病人上門就醫治,沒病人上門她就鑽研醫書,讓自己有事可做。
確定了孟孟的心意,紀芳點頭,慶幸自己沒做錯決定。
說完這一件事,第二件事情……她舌忝舌忝唇舌,轉頭讓伺候的人守在外頭,待門關起,她猶豫再三,才壓低聲音問︰「孟孟,听說你有一種特殊能力,你能夠……」
孟孟見她神情緊張,笑著接下話,「對,我能夠看見鬼魂。」
柳葉村上下全知道這事,她很幸運,若這件事發生在別人身上,或許會被當成巫術,遠觀卻不敢親近,幸好在這項能力公諸于世之前,怒放的桂花、耳垂上的紅痣、她無師自誦的神奇醫術,以及惠致禪師所言,把她的「身世」定了調,所有人把她和神佛歸成一類,而非把她當成邪祟。
說到這個,她分外想念自家爹爹,爹的先見之明替她的能力開了條康莊大道。
紀芳又問︰「那天你形容的那個……是人還是鬼?」
孟孟屏氣凝神,所以是那天她沒把話說好,讓紀芳誤解?所以紀芳果然認識鳳三,他的直覺無錯?
她點頭,輕輕回答,「是鬼。」
孟孟的回答讓紀芳既驚又喜,她連忙從袖子里掏出一張圖,遞到孟孟跟前。
不是水墨畫,是紀芳最擅長的素描,和官府緝捕犯人的圖像天差地別,這張圖畫得太像了,凡是見過鳳三的人,一眼就能認出。
「是他嗎?」紀芳望著她的臉,連眨眼都不敢。
孟孟又點頭,「是他!」
「太好了,他在這里嗎?」紀芳起身,飛快在廳里繞兩圈,呼喊著,「鳳三?你看得見我嗎?阿檠因為你的病快愁死了,你怎麼不快點回去?」
鳳三?他真的叫做鳳三?他的病……難道他還沒死?他還不算亡靈?難怪他身上沒有陰寒之氣,難怪她不畏懼與他親昵,原來是……
「可以請教世子妃,鳳三是誰嗎?」
「他是三皇子,名叫鳳天磷,因排行老三,所以許多人喊他鳳三。他是皇帝最疼愛的兒子,雲貴妃所出,是世子爺最好的朋友,他沒告訴你嗎?」
孟孟頭,怎麼說啊?他全都記不得了。
鳳三……她還以為是驕傲的鳳凰,還拿他當賀家三號親人,誰知他競是高高在上的三皇子,果然是鳳凰啊,在枝頭頂端張揚的鳳凰。
不過,確實啊,那一身貴氣與霸氣掩也掩不住,當人的時候所有人都要听他的,當鬼,鬼自然要怕他。
見紀芳說得激動,孟孟柔聲相勸,「鳳三不在這里,世子妃還是小心為上。」
心為上?什麼意思?意思是鳳三對她心懷怨很,想尋機會修理自己嗎?
不會吧,他的心眼有這麼小?不就是她喜歡阿檠,不喜歡他嗎,感情這種事哪能勉強。
紀芳問︰「姑娘可否把話說得清楚些?」
孟孟微詫,她不知道?還是自己弄錯了?
她直接抓手號脈,片刻後,確定了,「世子妃有孕,難道您不知道?」
「我有孕?!」紀芳瞠目結舌,指著自己,不敢置信地望著孟孟,「你說我?」
果真不曉得?靖王府里伺候的下人未免太漫不經心,這麼重要的事……
「已經兩、三個月了。」孟孟說。
紀芳頭,這個身體、這塊田未免太肥沃、太好耕,幾年前的「新婚夜」,上官檠假戲真做,讓她懷上沐兒,如今……兩個月以上,莫非又是新婚夜里的成品?
懷沐兒時,肚子都大了,她還懷疑自己長腫瘤,現在又……若不是孟孟提醒,會不會又搞到五、六個月才發現,再搞一次烏龍?
「我身子沒有不適。」紀芳苦笑。
「不是吧,世子妃近日應該特別容易上火,解便不順,嘴巴里有潰瘍癥狀。」
「我以為是……因為鳳三。」
紀芳看不得上官檠受委屈,看不得他為鳳天磷的事責怪自己,為了遍尋天下名醫,該使的力、該出的招,她全用了,可是神醫、名醫來過一批又一批,沒有一個能有好辦法。
孟孟將菊花茶推到她面前,柔聲勸道︰「喝一點吧,對世子妃有幫助。」
「多謝。」紀芳目光落在孟孟身上,這姑娘的醫術確實不簡單,競能一眼瞧出她的狀況,難怪能早早就發現瘟疫。「我們先談談鳳三的事好嗎?你是什麼時候遇見鳳三的?」
「我是在濟善堂遇見他的,兩個多月前。」
「他常來嗎?」
「昨天之前他一直都在。請教世子妃,鳳三還沒死嗎?發生什麼事了?」明明已經從紀芳的話中听出端倪,明明直覺告訴她此事無誤,孟孟還是想從紀芳嘴里再次得到證實。
紀芳嘆口氣,娓娓道來「……他在我們成親當日失蹤,消息傳來的時候,我和阿檠還以為他鬧脾氣,出走個幾天,想明白之後就會回來,沒想到……」上官檠不斷責怪自己,連皇帝也對他不悅,若非瘟疫一事處理得當,他至今仍不得皇帝待見。
紀芳說得並不完全清楚,孟孟卻听明白了,為什麼拜把兄弟的婚禮鳳三沒有同慶,反而鬧脾氣?是因為喜歡上好兄弟的妻子吧!那樣驕傲的一個人吶,肯定把此事看成重大挫折。
凝視著紀芳姣美的臉龐,孟孟理解鳳天磷的喜歡。
紀芳眉眼如畫,膚如凝脂,唇紅齒白,這樣的美麗,便是女子也會心動,更何況她老早就听說過紀芳的能耐與本事,面前這人並非泛泛女子,有眼光的男人都會愛上。
可怎麼辦呢?紀芳已經是世子妃了,朋友妻不可戲,鳳三心底肯定憋悶。
「沒想到隔天鳳三昏迷不醒的消息便傳來,皇帝命太醫駐守,務必將他救回,阿檠天天探望,可鳳三的病情始終不見進展,前兩天太醫甚至預言,他再不醒來,恐怕永遠都不會醒了。」
這消息讓上官檠陷入低潮,他怨恨自己一意孤行,他說︰「如果我等鳳三心結解開之後再成親,就不會有這種事。」他把所有的責任全往自己肩上扛。
「他為什麼會昏迷不醒?」
「不知道,我只曉得薛尚書的女兒薛蕾行經官道時,馬匹受驚,車夫好不容易控制住後,才發現鳳三躺在路旁,可人早已失去意識。薛蕾認得鳳三,便把人給帶回京城……」
說到薛蕾,紀芳口氣微涼。
孟孟沒注意,因為她心中早已波濤洶涌。
但她的表情一如平常,不是她的功夫好,而是……洶涌給誰看呢?在知道他的身分,在曉得他未死之後,她便清楚,兩人之間再無可能。
承諾是虛言,約定是空語,他與她之間的交集,在這一刻填入句點。
「孟孟,鳳三還會再來嗎?能不能請你轉告他,讓他早點回魂?」紀芳咬牙握拳。
她發過誓,只要鳳三肯清醒,對不起他的,她會想盡辦法彌補;只要鳳三別用死亡懲罰他們,她願意竭盡全力,為他創造幸福。
她很清楚,阿檠不會責怪她,只會怨自己,這樣的自怨會在他們之間埋下一根刺,這段愛情、這場婚姻得來不容易,他們足足花了兩世才走到如今,她不允許任何危機產生。
「請你轉告他,太醫說他沒有太多時間了,請他不要再耍任性,更不要用自己的性命懲罰阿檠。」
孟孟擰了眉心。紀芳弄錯了,他是失去記憶,不是刻意怨誰、罰誰。
「一切拜托你。」
孟孟回答︰「放心,我會盡全力。」這時,紀芳並不曉得,這句話在不久之後,真的教孟孟「竭盡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