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孟站在張家門口,當年,張大娘是接生她的人。
張大娘老把陳年往事掛在嘴巴上頭,「不是桂花開的季節,可孟孟出生那晚,滿院子的桂花全開了,一叢叢的,那個甜香吶,整個村子都聞得到……」
她是很好的人,獨子張阿孝是個孝順兒子,但幾年前發生那件事之後,張家的情況改變了。
張阿孝原是村子里最能干的孩子,十歲上下被他舅爺看中,帶進城里學手藝,短短幾年,他的手藝趕過舅爺,老板賞識,想招他入贅頂起門戶,可張阿孝是張家的獨生子,怎麼能行?
最後張阿孝找出兩全其美的辦法,說服老板和長輩。
眼見好事將成,沒想到事情一夕驟變,那小姐遇見世家貴公子,短短幾天兩人就勾搭上了。
約定好的事突然變調,張阿孝心生不平,跑去同老板理論,沒想到竟被打成重傷。
最後命雖然救回來,他卻變得痴傻,不說話,不理人,成天拿著刀雕木頭珠子,把自己封閉起來。
張大娘找遍大夫,讓他喝下無數湯藥,把家里都喝窮了,他的病情仍無半分進屏。
當時孟孟只是個不滿十歲的女娃,雖然她有醫術、有于文彬,她說阿孝哥是心病,湯藥于他無益,張大娘卻不願相信她。
幸好幾年前有貴人出現,買下他的木頭珠子串珠簾,從那之後,貴人經常到柳葉村與張阿孝做生意。
他慢慢恢復了,雖仍舊寡言,卻願意和身邊的人搭上幾句。
張阿孝不再雕木頭珠子,而是照著貴人指點雕起玩偶,偶爾忙得過來時也會幫村人打造家俱。
「大娘在家嗎?」孟孟站在籬色外,朝屋里頭喊。
連喊幾聲後,張大娘沒出現,張阿孝卻走出大門。
他看著孟孟,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只是回答著,「娘不在。」
孟孟點點頭,視線對上張阿孝身後的女鬼,這是她第一次看見有女鬼跟在他身後。
發現孟孟能夠看見自己,女鬼激動上前,跪在孟孟腳邊。
鬼氣倏地沖上,孟孟打了寒顫,全身抖得厲害。
鬼公子發現後十分不滿,大步上前,手一揮,倏地,女鬼像風中落葉般被搧飛老遠。
他看看自己的手掌,非常驚喜,原來他有影響力,只是對人無效,對鬼有用?
「不錯、不錯。」他伸手打算再試兩下。
「不要!」孟孟喊住他。
鬼公子皺皺眉,還是想動手。
他從不理會別人的感覺,只有孟孟是特例,誰讓他的軟肋捏在人家手中。但是對女鬼,他豈會在乎,更何況她把孟孟弄得不舒服了,這點他無法忍受。
他不理,孟孟無法,只好伸出手臂擋在女鬼面前,軟聲央求,「她有事求我,你別對她動手好不?」
他氣得食指戳上她的額頭,「要我教幾次,你的能力不必造福別人,只需要造福自己。」
她回答著,只不過口氣比他軟上八分,「要我講幾次,就是因為人人都這麼想,難怪世道會如此混亂。」
他不平,可是人家都擋在女鬼身前硬要保她了,他能怎樣?
用力甩手,他轉身走到一邊。
見他讓步,孟孟對女鬼說︰「你起來吧,有話好好說,我听著。」
面對孟孟對著空氣說話的場景,張阿孝無法反應。
他听過孟孟的故事,不管是桂花或惠致禪師的故事都听過,他知道她是仙女下凡,能看見旁人看不見的……東西,莫非他家里有髒東西?
他眉心微蹙,這和娘最近老喊骨頭冷有關系嗎?
好半晌後,孟孟說︰「阿孝哥,我有話想同你說,我能不能進屋?」
寡言的張阿孝盯著孟孟,沒說好或不好,只嘆口氣,轉身走入屋內。
孟孟跟在他身後進門,見他倒了杯水放在桌上,她莞爾問道︰「阿孝哥覺得我很奇怪,對嗎?」
「嗯。」他輕嗯一聲。
孟孟沒反彈,鬼公子卻不滿意了,沖著張阿孝冷笑道︰「她哪里奇怪?比你聰明、比你能干、比你優秀就是奇怪嗎?那麼天底下奇怪的人滿街跑。」
這話讓孟孟失笑,她知道他是在替自己說話,心突然甜了一下。
抿抿唇,她繼續對張阿孝說︰「阿孝哥認識一位叫做施雁娘的婦人嗎?她二十五、六歲,個子嬌小,身量只到阿孝哥的肩膀,有著一張菱唇、一雙柳葉眉,長得很美,她有話想托我轉達給阿孝哥。」語落,張阿孝瞬間變臉,憨厚的目光轉為尖銳。
孟孟瞄了施雁娘一眼,只見她淚水滑落,趴在張阿孝肩背上哭個不停。
她耐心地等待張阿孝做出反應,但這一等,等了將近一刻鐘。
張阿孝這才從回憶中跳月兌出來,艱難地問︰「她讓你說什麼?」
「她說她錯了,不該貪圖富貴,攀上那高不可攀的男人。她說那年一頂小轎將她送進吳家後門,她滿心幻想著能討得那人歡心,守住一世榮華,待福到運至,讓她懷上孩子,為吳家開枝散葉。沒想到一入侯門深似海,短短兩年,她被男人拋諸腦後,而那兩年的風光則替自己埋下殺身之禍。
「後宅斗爭,她的孩子死了,她被整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時候她經常想起與你相處的時光,她很後悔那年毀約。她說身為女子,能得到願意珍惜自己一世的男子才是真正的幸福。那男人風光時,她沒得到榮耀,那男人獲罪時,她卻要跟著流放,多麼不公平,可那是她的選擇,她無話可說,最終她死于流放途中。她來,是因為她欠你一句抱歉,她說倘若有來世,她願與你共結連理。」
張阿孝的平靜被孟孟的話撕裂,他寒聲道︰「告訴她,她的歉意我收下,但來世我不願與她再有相干!」
決絕的話讓施雁娘泣不成聲,孟孟望著她,頭輕喟。
人生是一個接著一個選擇,往往一步錯,步步錯,再回頭已百年身。
鬼公子一坐在屋梁上,居高臨下,嘴巴說著風涼話,「你願意回頭,還得人家肯接受,一句輕飄飄的對不起能解決什麼?」
孟孟看看施雁娘再看看張阿孝,默不作聲。
張阿孝與孟孟對望,再度開口,「把我的意思轉告給她。」
「她听見了,正在哭。」孟孟低聲道。
「她在哪里?」張阿孝問。
「在你的左手邊。」
張阿孝轉向孟孟講的方向,緩緩說︰「當年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烏鴉本就不該配鳳凰,當年是我痴心妄想,不清楚自己的身分,才敢應下這門親事。這些年我痛苦沉淪,不斷反省自己的錯處,不停痛恨自己,幸好有個女子不曾看輕我,她在我身邊溫柔開導,把我從深淵里拉回來,所以對不起,我不願意承諾我們的下輩子,我只想承諾那個女子我的下半輩子。」
從沒听張阿孝講過那麼多話,但這番話令孟孟震驚卻也安慰,原來啊……
她淡定的眸中帶起笑意,卻不免想到一事。
張大娘知道這事的話,會開心嗎?聞言,施雁娘哭得更湊慘,哀怨的目光定在張阿孝身上。
孟孟輕聲說︰「施雁娘,你不能奢求阿孝哥的心一直停在原點,事實上他已經停留太久、自責太久,若你真有歉意,就該衷心盼著他幸福。」
施雁娘沉默了,凝視著孟孟,許久後深深嘆息,「你說的對,是我奢望了。姑娘,謝謝你幫我說出這句對不起。」
她向孟孟行大禮,轉身跪在張阿孝面前磕頭,每磕一次頭就說一句對不起,三叩首後,轉身離開。
孟孟心頭說不出是惆悵還是哀傷,人世間遺憾總是比完美多一點。
順著孟孟的目光望去,張阿孝問︰「她走了嗎?」
「是。」
張阿孝怔怔地看著門外,心想施雁娘都死了,他憑什麼不放過自己?許久後回過神,臉上帶起一抹輕松的笑意。
他轉而間道︰「孟孟找我娘有事?」
「前陣子听張大娘說村里有人想賣地,我想問清楚。」
「你家又要買地?好,我會轉告我娘。」
「多謝阿孝哥,我先回去了。」
孟孟起身準備走出張家,卻猶豫片刻,轉身在張阿孝面前站定,仰頭說︰「阿孝哥,很多時候幸福來臨,卻會因為遲疑而與幸福擦身而過。若阿孝哥真的有意,那就勇敢一點、主動一點、積極一點。」
輕笑一聲,張阿孝明白她言下所指,露齒一笑,「我懂。」
孟孟笑著道,「我希望阿孝哥幸福。」
「孟孟,謝謝你。」
離開張家,鬼公子才問︰「你知道張阿孝喜歡的是誰?」
「沒猜錯的話,應該是殷茵姊。」
殷茵曾經因為錯愛被毀去容貌、生下私生女,但她沒有自暴自棄,反而跟著紀芳把生活經營得豐富精彩。
殷茵?他眉心微緊,這個名字……很熟悉……
孟孟笑著說起張阿孝的故事,雖有些傳奇,但可以預見美好結局的故事總是受人歡迎。
「……那年。張家愁雲慘淡,張大娘都張羅著要賣祖田了,這時村里來了兩名女子,一個叫紀芳,另一個叫殷茵。她們買下阿孝哥刻的木頭珠子……張家從此翻身……上個月紀芳嫁給靖王世子,听說婚禮很盛大,村里有人進京觀看婚禮……」
她一路說,一路走著,說得興起,卻發現他沒跟上,回身只看見他捂著頭,滿臉痛苦地蹲在路旁。
她快步奔上前,著急地問︰「你怎麼了?」
夜深,鬼公子躺在孟孟的床上,雙手放在後腦杓,望著橫梁上那兩塊油漆剝落的地方。
孟孟已經習慣他的靠近,習慣他身上與鬼魂截然不同的氣息。
她的視線落在同樣的地方,正想開口,突地,他伸手把她的頭壓往自己的肩膀。
孟孟沒有排斥,順著他的心意靠上,「今天你想起什麼了,對嗎?」
「嗯。」他輕應一聲。
「想談談嗎?」
他想過很久,才回答,「一個不識好歹的女人。」
腦海中浮上幾個畫面,他竭盡所能地討好巴結那個女人,她卻不為所動,他刻薄惡毒、嘴賤心壞,她也不害怕。他想盡辦法都無法把她拉到自己身旁,他很無奈卻也……
無法生氣。
那是他活著時,對他很重要的女人嗎?
只丟出一句話,他又不吭聲了,不過孟孟猜……那肯定是他很在乎的女人。
「我身邊曾經有位陸爺爺,活得很老很老了,睿智又聰慧。他告訴我,在此生結下情分的人,到下輩子會再續前緣。」所以不要害怕死亡,因為死亡只能將兩人隔開一段時間,卻不能分隔永遠。「無稽之談。」
「陸爺爺是個很特殊的人。」
「住在村子里?」有空他要找個時間去看看,看那老頭有多睿智,竟敢說出這種缺乏證據的話,還讓這個傻丫頭如此相信。
「不。」
「是鬼魂?」
「嗯,他說他是穿越人。」看鬼公子一眼,孟孟笑問︰「很難理解嗎?所謂的穿越,是帶著記憶從一個時空跳到另一個時空生活,因為存著前世的記憶,所以他記得前世身邊的人,然後在第二世里,他們又遇見了。命運安排他補償曾經負欠的人,並和與他結下善緣之人共度幸福一生,所以……」
她翻過身,趴在床上,看著他狹長迷人的丹鳳眼,「所以如果那個「不識好歹的女人」能教你如此深刻,來生你們必定還會再相遇。」
「哼。」他嗤笑一聲。
她不介意,繼續說︰「你說我不必杠著無法承擔的責任,這話乍听之下很有道理,可是我扛下了,娘便支撐下來,弟弟也平安長大,因此不管是辛苦或委屈,我都願意,因為他們是誰也無法取代的親人。世間不是每份付出都需要得到回報,有時光是付出就是最大的幸福?」
他大翻白眼,「大道理人人會說。」
「可有許多大道理得做過之後,才會曉得那些說的人並沒有講錯。」
他橫她一眼,輕蔑地笑著,「過度善良等同于愚蠢。」
「若愚蠢能夠快樂,何必一定要讓自己睿智?」
孟孟重新翻躺回來,學著他的動作,把手安在後腦杓。
一時間,兩人都沒說話,靜靜地看著橫梁上那兩處剝落的油漆。
許久後,她指著那塊地方問︰「知道油漆為什麼會掉下來嗎?」
「不知道。」
「我小時候很愛蕩秋千,不管是何時,都想坐在上頭晃晃,就連冬天到、霜雪至,我還是想往外跑。爹心疼我,就在橫梁上綁繩子,架起秋千。」
「你爹很疼你?」
「嗯。」她從頸間抽出白玉觀音給他看,告訴他很久以前關于惠致禪師的故事,「……那人是個騙子,爹爹花大把銀子請來演戲的,爹爹怕我看得見鬼這事傳出去會嚇壞村人,怕我被大家害怕、討厭,所以找那人來演一出戲。」
「那你還把白玉觀音貼身戴著。」
「觀音大士是不是我師父不重要,但這塊玉證明了爹爹疼愛我的心思,它代替爹爹陪了我十幾年,將來還會一直陪伴下去。」
鬼公子沉默了,這一刻,他非常羨慕她。
「我有一對疼愛我的爹娘,我經常想,這輩子過完後,來生必定還能再見。」這個信念支持著她,讓她能夠樂觀地面對每一個明天。
他看著她含笑的眉眼,有些迷惑。
失去爹娘還能這般快樂?是因為她得到的疼愛太多,還是愚蠢太過?
他不記得了,不記得自己有沒有這樣一對父母,有沒有可光是付出就讓他覺得幸福的親人。
「喂。」她用手肘推推他。
「我不叫喂。」
「可是你又不記得自己叫什麼,要不,我幫你取個名字?」她笑望他。
他沒應聲。
「你呢,像只驕傲的鳳風,就叫鳳……三?我是老大,老二是憶憶,你是第三個加入的,從現在起,你是賀家人,是我和憶憶的親人,好嗎?」
雖然是很隨便、很敷衍的名字,但是……能成為她的親人啊?是她只要付出就會覺得幸福的「親人」。
他沒回答,卻眉毛勾起,眼底含笑。
孟孟覷他一眼,將頭靠回他的肩膀,兩人的視線又落在同一個點上。
那個油漆剝落的橫梁上彷佛還架著秋千,秋千上坐著一個鬧騰的小女娃,她笑著,銀鈴似的笑聲回蕩在兩人耳邊。
從惡夢中驚醒後,孟孟再也睡不著。
風在窗外刮著,從牛後起就下著綿綿細雨,而越落越大,打殘了滿院鮮花,明天醒來,她肯定會听到瑗瑗囔個不停,瑗瑗好不容易等到鳳仙花開,要染紅十片粉女敕指甲。
豆大的雨點打在窗戶上,有點淒涼,屋里的燭光被從窗紙裂縫中透進來的風吹得忽明忽滅,氣氛有點詭異,但孟孟卻覺得溫馨,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身邊有一個好看到讓人心悸的男鬼在,這一刻,她竟然有淡淡幸福感。
「鳳三,鬼都不必睡覺嗎?」
听見她的問題,他翻白眼了,「我以為,對鬼,你比我有經驗。」
「我又沒當過鬼,何況陸爺爺、于叔他們才不會在夜里找我。」人家都是知禮守禮的「好鬼」。
他不接話,話題就此斷掉。
她吐吐舌頭,有些尷尬。
也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他幽幽間一句,「為什麼老作惡夢?」
她咬唇,不知道從哪里回答起。
過了須臾,他又問︰「你被人傷害過,對不?!」
孟孟訝然心驚,猛地轉頭望向他。
他敏銳得讓她無從招架。孟孟不懂,為什麼他總能看透她的心思?為什麼他總能挑起她不敢想、不願想的事?
目光膠著間,誰也不願意先開口,他有他的固執、她有她的倔強,兩人僵持著。
最終,連鳳三自己都感到意外,因為從不顧慮別人感覺的他,居然選擇退讓。
「不想講就算了。」
讓步令他覺得尷尬,而尷尬對他而言是陌生經驗,大概一直以來,只有他讓人尷尬的分。
不再與她對峙,鳳三身子一飄,飄到橫梁上,身上的長衫隨著吹來的夜風輕輕擺動。
躺在床上,孟孟沒有動怒,反倒勾起薄薄的笑意。
仰頭看著梁上的鳳三,他長得太好,若非身分顯貴,這樣的容貌必會教他吃盡苦頭。她不確定他的身分,但他的氣度絕非一般人,若他真是高高在上的人物,那麼她會為他少吃些苦頭感到欣慰。
孟孟拉過棉被,把自己裹緊,陳年往事在腦海里盤踞。
很多年了,她嘗試不再想起,她相信善念可以解除心底的陰影,相信再多的害怕與震撼終將成為過去,可是……他只用一句話就解除封印,讓那份恐懼再次現形。
突然間,孟孟明白,恐懼始終存在,它並沒有成為過去,只是受到壓抑。
長長吐氣後,她慢悠悠地把那件連母親都不曉得的事,緩緩說出口,「那年我十歲,街坊鄰居都說我長得這樣好,可惜不是出生在門大戶,否則定可以進宮當娘娘。」她淺淺笑著,刻意說得好像很輕松,試著不讓自己狼狽。
「他們沒有見過真正的娘娘,你的容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只比丑陋贏三分。」他冷冷一笑。
這樣直白的批評,哪個女人受得住?嘴巴真壞!
不過孟孟不在乎,從那之後,比起容貌,她更在乎平安無事。
「也許吧,鄉下人見識不廣,沒見過真正的美人。」她咬唇,又頓住了,要開口真的有困難。
他接收到她的不安,目光與她對上,接著毫不遲疑地翻身下梁,側身躺到她身旁。
身邊多了幾分溫暖,心頭那把鎖自動解開,抬眼望著他,她的淡定出現裂痕。
「後來呢?」他問。
「那天我要去李大娘家里抱一窩雞仔回來養,娘的身子不好,得常喝雞湯,雞肉貴、雞仔便宜,因此我家後院經常養著二、三十只雞。出門不久,我遇見兩個陌生的男人來問路,我轉頭為他們指路,可下一瞬我就失去知覺了。」
「再次清醒,我發現自己被丟在一個山洞里,山洞中還有個女孩,年紀比我大幾歲,她就是你說的那種比上有余的真正美女,五官精致,肌膚白皙,那雙眼楮能勾人魂魄似的。她的美貌令人別不開眼楮,只是她雙眼無神,衣服被撕裂了,身上瘀青斑斑,兩腿之間流著血,她……」她深吸口氣,只覺得那一慕彷佛又回到眼前。
鳳三點頭,他明白女孩遭到什麼對待。「後來?」
「那些壞人想抓一批貌美的女子賣到南越,南越人比起女子貞潔,更在乎女子容貌。听他們說,中原女子在南越朝廷掀起一股風潮,好似有地位的男人都需要有幾個漂亮的中原女子來襯托身分。」
「他們在你們面前談論這種事?」
「喂,無所忌憚地,許是認定我們逃不出去了吧。」
「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他們持續喂我們吃藥,藥讓我們全身乏力,無法逃跑。那個晚上……」她用力吸氣、用力吐氣,試著不讓自己恐慌。
他伸手輕輕攬住她,不該存在的溫暖出現了。
孟孟微微一笑,把自己埋進他懷里,這時候她需要安慰。
「那個上,其中一個匪徒想對我做同樣的事,我很害怕,企圖求救,可是喊出來的聲音細如蚊蚋。我轉頭看向那個漂亮女子,竟看見她……」再吸口氣,她艱難說出,「她眼底帶著一絲興奮,彷佛、彷佛……」
「在看好戲?」他捺下她的話,「倘若你失身,她便覺得天底下不是只有她一個可憐人,她不是在看好戲,而是在期待著。」
孟孟詫異,他怎麼能總是這樣精準、精闢地剖析人心?
「另一個匪徒開口說︰「你敢踫她?柳葉村民傳說她是觀音座下的玉女,你不怕被天打雷劈的話,就玩吧!」這話令他猶豫了,那個匪徒又把我出生那夜滿院子的桂花于非季節時怒放的事說了,也提及惠致禪師的話。後來那人悶悶地說︰「算了,不就是想樂樂,什麼玉女,姿色還不如千金小姐。」話說完,他就一把拽起那女子……」
孟孟說不下去了,全身微微敷抖,那樣的場景對一個十歲的丫頭而言太驚心動魄。
他環住她,手心輕輕落在她的背上,一下一下地輕拍。
她感覺到了,在輕拍間漸漸地不再發抖,氣息也緩緩地趨于平和。
「我知道她恨我,因為她沒有看著在自己身上肆虐的男人,卻狠狠地瞪著我,想把我撕裂似的。」
「然後呢?」
「趙姨出現了。」
「趙姨是誰?」
「一個亡靈,自殺而亡。她在相公死後,與女兒相依為命,公婆見她生的是女兒,不甚重視,妯娌怕她分了家產,往她身上栽個婬亂罪名,把她趕出家門。趙姨沒有被命運打倒,帶著女兒賃屋而住,靠著一手好廚藝,擺攤子養活兩人。
「沒想到她的女兒被壞人拐走,接踵而來的磨難沒壓倒她,但女兒的失蹤徹底打垮她。
遍尋不著女兒,她萬念俱灰、懸梁自盡,因怨念太深,在人間徘徊流連將近二十年,竟也讓她修練出幾分本事。見匪徒對女孩做出那樣的事,她忍無可忍,怒氣大盛,鬼魅現形,嚇得匪徒連滾帶爬地沖出山洞。
「我見匪徒離開,盡管手腳無力,還是掙扎著想帶女孩逃出山洞。趙姨告訴我那女孩的家人已經找來了,因此我奮力背起她,跌跌撞撞間,在趙姨的引領下朝女孩家人在的方向走。我救了她,我以為……」
「以為對方會心生感激,沒想到他們卻想殺人滅口,因為你一死,就沒有人曉得她已經失去清白之身?」鳳三接話,看著孟孟茫然無助的眼光,臉上形成一股殺意。
孟孟點點頭,繼續說︰「他們把我扔下深谷,想著村人找到時,只會說我是失足墜崖,不會聯想其它,但我大難不死,清醒後看見趙姨在身旁照顧我,而我全身傷痕累累,左小腿折了,只能在于叔的指導下自己醫治。我在谷底整整待了大半個月,最後被村人找到。我沒提那女孩的事,只說自己貪玩,失足墜崖。而趙姨告訴我,那兩個匪徒被女孩子的家人殺死,這件事將永遠被塵封。
「從那之後,趙姨便留在我身邊,教導我做生意的小竅門、教我理家攢錢,而我勸她放下怨念,重入輪回,也許在下一世,她會再度遇見自己的丈夫及女兒。
兩年前她終于找到女兒,她的女兒死于澇災,母女倆決定一起離開。趙姨同我告別那天,我向上蒼祈禱,希望新的輪回、新的人生,老天爺該將她的幸福還給她。那次的經歷讓我明白,人比鬼更可怕。」
「知道那女孩的名字嗎?」鳳三的口氣有明顯的憤怒。
孟孟知道的,她听見家人喊她的名字,但是看著他的憤怒,她猶豫半晌,最終頭,「不知道,我沒問,事情已經過去,我不願意再想起。」
「婦人之仁,你應該牢牢記住她的名字跟她的嘴臉。」
「干麼記住?那種高高在上的人,我有什麼本事與之對峙?」
「君子報仇,三年不晚。」
「她不找我報仇我就阿彌陀佛了,還指望找她報仇,嫌自己活得太長?」
「你怎麼知道她不會有落魄的時候?」
「她都落魄了,我還落井下石,未免太不厚道。」
「難道就假裝沒事?好人不長命,禍害卻要留千年?天地間的公平就是這樣定律的?」他忿忿不平。
「不對,天地間自有一套公平法則,每個人種下的因自會結成果業,得福遭禍全在自己的行為之間。」這是老生常談,但孟孟深信,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未到。
「用來哄騙傻子的話你也信。」
眼見彼此越吵越大聲,孟孟失笑,他總有本事讓她變得不像自己。
她轉移話題,「明兒個我要去和劉叔簽約,將那二十七畝地買下來,這樣家里就有將近千畝地了,再加上五個莊子……我得給弟弟多存點本錢,我可不希望他將來當官時,窮到得考慮貪污這種事。」
「兩百兩太貴。」他覺得那個劉叔太貪婪,又不是多好的田,非要充當上等田賣,她這是被人誆了。
「我知道啊,那些地一百八十兩就到頂了。劉叔一輩子看錢太重,張大娘常說他的錢是用來腌的,可也是這樣的性子,他才能攢足銀兩把四個兒子栽培長大,如今一個個都開鋪子當上老板了,這可不容易。」她不是傻,只是不願意計較。
「他容不容易關你什麼事?憑什麼他能佔你便宜?」
「我吃點虧,劉叔覺得賺了,心情愉快,身體才會健康啊。這些日子因為兒子想把他接到城里孝順,他成天心悶氣煩,飯都吃不下。」
人老了會更不想離開故土,可兒子一個個都在那里,即使根已經深植,也得挖出來隨著兒子走。
「愚蠢!」
孟孟笑開,「我又不差二十兩,何況劉姊不是背著劉叔送來十幾斤蛋,還有兩疋布,我合計著可以給憶憶做兩身衣服。」
「二十兩可以買多少蛋?你會不會算?笨蛋!」
「好吧、好吧,我笨,你幫我盤算盤算,于叔家里給的銀子我該拿來做什麼?」
「想不想開個醫館和濟善堂分庭抗禮?」
孟孟頭,「我只想守著這一畝三分地好好過日子,把弟弟拉拔長大,見他立業成家,責任才算完。」
「那麼多盤幾個鋪面租出去吧,你手上還有多少銀子……」接下來,他滔滔不絕,「……京城東大街上那些鋪子最有價值,每年至少可以收上三百兩租金,如果買不到,可以退而求其次買西大街,只不過租金至少要少掉一半。
如果你的銀子夠,不必去跟人家擠那幾條大街,城南外有一大片空地,如今京城人滿為患,若能夠買下來,蓋上幾百間鋪子、民宅,到時不管是租或賣……」
突地,他轉頭,發現孟孟熟睡了,不自禁地笑開,心道她不是作了惡夢不敢再睡嗎?
他模模她的臉,不解怎麼會有對銀錢這樣不上心的女人?一大箱、一大箱的銀票就藏在地窖里,也不知道堆了多少。要是換成那個女人,早就拿去財生財……嗯?那個不識好歹的女人?
眉心緊蹙,他試圖在腦海間翻出一張熟悉的面容,可惜試了半天徒勞無功,不禁火大。
他側過身,在看見孟孟恬淡溫柔的睡顏時,火氣消除了一點點、再消失一點點……最後,他笑了……
同樣的疑問再度升起,明明就不漂亮,可怎會這樣吸引人呢?
看著她的唇,兩瓣女敕女敕的、粉紅的唇,像在召喚他似的,不見遲疑,他露出一抹奸惡笑意,俯封住。
很、有、感、覺!軟軟的、甜甜的、香香的,讓他想要一嘗再嘗。
動了唇不夠,他又動上手腳,攬著她、抱過她,他愛上她在自己懷里的感覺,這種感覺真好……
鬼是不必睡覺的,但今夜他安穩入睡,睡得和她一樣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