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威鎮侯府——
一抹縴瘦的身影下了馬車,快速地走進威鎮侯府,猶如識途老馬般地直朝主屋而去,迎面而來的丫鬟皆朝她施禮。
「春喜,夫人在房里嗎?」近主屋時瞧見了姊姊的大丫鬟,柳芫噙笑問。
「十三姑娘,夫人在書房候著十三姑娘呢。」春喜笑瞇杏眸說著。「對了,廚房的紅棗杏仁糕可以起鍋了嗎?長公主正等著呢。」
「妳上廚房,讓胡大娘拿根筷子插上瞧瞧,胡大娘要說成了那就是成了。」柳芫噙笑解說著,見春喜施了禮朝廚房方向走,她隨即朝書房而去。
「九姊,我回來了。」她一進書房,就見她家九姊正坐在案前看書,和往常一樣,看的不月兌是一些醫書,有些還是威鎮侯特地進宮向皇上求來的,她家九姊簡直跟個醫痴沒兩樣,比爹還糟。
但,再糟都無妨,只要九姊能活回來,什麼都依她。
靜靜地坐在柳九的對面,柳芫露出滿足的微笑。有誰想得到,一個死去兩年的人竟能借尸還魂,如此光怪陸離,荒誕不經的事,可她就是信了。
如此擅針使藥解毒的九姊是絕無僅有的,這天底下不可能再出現另一個醫術同樣了得,性情同樣精明的女子,況且就連威鎮侯都認出九姊,她這個和九姊相處了十年的妹妹怎能沒認出她。
而九姊又是何其有幸,能與威鎮侯再次相守,甚至在威鎮侯的相助之下,讓爹答允她以爹的外室之女身分回到柳家,頂了行九的排序,重新成為柳九。
正專注在醫書上的柳九,翻動書頁同時微抬起眼才瞧見面前坐了個人。
「十三,怎麼來了也沒叫我一聲?」
「叫了呢,是九姊不理我。」柳芫無奈地嘆口氣。
柳九听得出她無波的話語中正酸著自己,便闔上了醫書,問著正經事。「五姊那兒怎麼說?」
「五姊說成,她那兒栽種的藥材全都供給咱們,不過她說要炮制的話——」
「我自個兒來就成了,再不然妳幫我。」不等柳芫將話說完,她笑得壞壞地道︰「五姊想再賺我一票炮制的錢,叫她別作夢了。」
大伙都是出生在柳家這個杏林世家里,藥材如何炮制煎制大抵都知曉,誰都別想佔誰的便宜。雖說她家相公有權有勢有銀兩,但該花不該花的銀兩,她心底可是雪亮得很,畢竟相公的家產是在刀口舌忝血換來的,要是這一文一錢沒花在刀口上,要她怎麼對得起相公?
柳芫微張的嘴乖乖地閉上了。真不虧是九姊呀,連五姊打什麼如意算盤都知道,既是如此——「九姊應該直接跟五姊談的。」干麼非得要她當中間人斡旋來著?
柳九呿了聲,看著她像是看著個無知的孩子。「妳傻了,我頂著這張臉去跟五姊談?妳以為她會怎麼待我?」
「可是九姊是正式向爹和嫡母敬過茶,也頂了行九排序的,而且我覺得妳回魂的事大可以跟五姊說呀,五姊肯定會信的。」柳家幾個庶姊妹真正走得近的沒幾個,五姊柳菫可以算是少數的一個。
「得了,五姊要是知道是我害爹被解職的,肯定先宰了我。」五姊是個面善心惡之人,那張嘴吐出的沒句好話。
「才不,五姊知道那是嫡姊惹的禍,她也認為爹爹告老還鄉沒什麼不妥,她說這麼一來,金家的人才會離她遠遠的,永遠不會再去煩她。」
這事說來有點話長,簡單的說,她們的嫡姊柳葳原本進宮被封了個昭儀,可誰知道她野心太大,竟想禍害其他嬪妃和皇子,甚至還因而害死了九姊。而九姊在借尸還魂後,和威鎮侯連手將其揭發,救了皇上有功,可是爹卻受了牽連,被卸下了太醫院院使一職,帶著嫡母回默林縣老家了。
而五姊是在三年多前,被嫡母賣給了京城富商金爺當妾,進金府不過三天,五姊就被趕出府,至于到底是做了什麼,她們不得而知,只知道五姊離開金府之後,帶著嫡母給的嫁妝兩畝瘠田開始栽種桑棉,如今手上可是管著幾家莊子的地主婆呢,兩年前也開始栽種藥材,品優價高,她當然不願意金家覬覦。而如今柳家出事,金家自然止步,對她而言,勉強也算是好消息。
柳九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十三,五姊嘴上說是一回事,心里想的又是一回事,我和她,不如妳和她那般親近,況且我回魂的事愈少人知道愈好,這可是妳姊夫再三交代的,妳可別犯了妳姊夫的忌諱。」
柳芫想了想才道︰「回魂的事可以不提,可是九姊當年走時,五姊可是特地回了宗祠,在妳墳前罵了快一個時辰。」
「我還得謝她咧。」柳九沒好氣地呿了聲。
「要是不相干的人,五姊連句話都不會說的。」
「知道,我還不知道她那性子。」愈是親近的人愈是沒半句好話。「我呢,只要知道她過得好就好,而妳,趕緊著手酒樓開張的事,店鋪妳姊夫都已經替妳打點好,現在只要將食材和伙計們找齊,酒樓就能開業了。」
柳芫沉默了會,才道︰「好端端的,為什麼突然要我開酒樓?」雖說她對自己的廚技是頗有自信,但總覺得太突然。
「妳沒自信?」
「我會沒自信?」她忍不住笑了。
兩年前她和九姊進威鎮侯府醫治長公主時,她的手藝就已獲好評,幾個月前她隨九姊進宮熬煮藥湯和甜品時,皇上的寵妃德妃娘娘更是贊不絕口。
「有自信就好,那家酒樓往後就是妳的嫁妝,有個體己傍身,他日妳出閣時,才不會教夫家欺負。」
柳芫不禁頓住,「九姊,妳會不會想太遠了?」
「我能不想遠嗎?十三,妳已經及笄了,我能不替妳著想嗎?要不妳以為我為何要將妳留在威鎮侯府?」柳九不禁發噱。
柳芫張了張嘴,最終還是無奈地閉上。
其實她很想跟九姊說,依她現在的處境,出閣實在不算易事。九姊以為她身為威鎮侯的姨妹子,就會有一堆人為求親而踩爛威鎮侯府的門坎,可事實上在旁人眼里,她這個姨妹子住進威鎮侯府里,等同是與姊姊共事一夫,誰還會上門求親?
況且,她還有個禍亂後宮的嫡姊和被解職的爹,這般微妙的身分,根本不會有人想上門求親的,九姊這個精明鬼怎麼就看不透,硬是這般抬舉她?
「橫豎這酒樓的事,是我跟妳姊夫都同意的,妳看著辦就是,要是短少了什麼只管說一聲,我讓人去打理,妳呢,就只能待在廚房,不準在外頭拋頭露面,知不?」柳九三申五令地囑咐著。
柳芫乖順地點著頭,不忍心告訴她外頭的殘酷現狀,反正等一段時日之後,九姊應該就會發現了,況且,有家酒樓讓自己一展長才,倒也是挺有趣的。
「還有,要是得閑了,趕緊擬些菜單,對了,那道醍醐糕可以當招牌甜品。」
「可是醍醐糕很費功夫。」那是她和九姊都愛吃她才肯做的,要是旁人想吃,她得考慮考慮。
「把價格定高就成了,那道醍醐糕肯定會吸引不少姑娘家。」
柳芫還沒開口,卻突地听到——
「什麼是醍醐糕?」
一道陌生的男音教柳芫側眼望去,就見個男人不知何時站在桌邊。男人有張異常俊美的面容,唇角笑意帶著幾分溫煦,一身繡紋綠衫,儼然就像是桃花精下凡般,教人轉不開眼。
「……書生,你怎麼來了?」柳九月兌口而出。
書生?先別說這人名字古怪,倒是九姊的嗓音怎麼像是顫抖著?柳芫狐疑地望去,就見柳九刷白了臉,簡直像是撞鬼了。
「九姊,這人是誰?」她輕聲問,目光偷偷打量著男人,他也太放肆,不管他是誰,都不該如此踏進威鎮侯夫人的書房里!
柳九經她這麼一問,不由得狠抽了口氣。「十三,妳瞧得見他?」
柳芫秀眉微攏,心里狐疑著。什麼意思,難道,她不該瞧見他?抑或者,他是個不該被一般人瞧見的……
「柳九,妳何必說話嚇自個兒妹子,難道她就不能瞧見我?」書生哧笑了聲,雙手扶著案緣,微微湊近柳九。「我知道妳有些話想問我,但妳這話要是說得太急,嚇著了妳妹子可不好了,是不?」
柳芫不語,靜靜地打量著他們,不動聲色地思索著。
柳九咽了咽口水,干笑道︰「呿,你知道就好,這下破了我的梗,還有什麼好玩的?十三,妳先出去吧,書生是我的故友,說了這兩天會拜訪我,誰知道一聲不響地進門,我待會好好地訓他。」
「九姊,孤男寡女不宜共處一室。」柳芫淡聲提醒著。
「是是是,我知道,可他……唉,妳別擔心,故友,他是我的故友,妳就先到外頭,我跟他說幾句話就好。」
柳芫听完,乖順地應了聲便走出門,門外有兩名嬤嬤看著門,一見她出來便低聲招呼問安。
她不禁回頭看了眼。那男人進門必定會遇到這兩名嬤嬤,嬤嬤是不可能不稟報就放行的,可這兩名嬤嬤彷似壓根不知情,難道說那個男人是九姊還魂前相交的故友?
九姊的寢房外,入夜之後必定有侍衛站哨,她因覺得古怪而探問,威鎮侯卻道九姊回魂時身邊曾跟著陰間鬼差,他差人站哨就是想借著陽氣來防鬼差搶了九姊的魂,而那個人該不會就是威鎮侯說的陰間鬼差吧?
書房里——
「書生,你給我說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我家十三瞧得見你?」柳九壓低嗓音質問。
這人,可不是普通人,他是陰間文判!陽間人看得見他時,便是死期已近,這是她剛回魂時幾次經歷確定的,可偏偏剛才十三瞧見了他,要她怎能不心急不擔憂?想滅了他的心都有了。
書生瞅著她,低低笑著。「我說柳九,妳何時膽子這麼大了,見了我不懼不怕,一臉想將我挫骨揚灰樣?」
「十三是我唯一的妹子,她要是出事……說呀,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要不是怕驚動外頭的人,她真是要拍桌質問了。
「呿,妳擔心什麼?我以實體現形,任誰都瞧得見我。」
「……真的?」柳九水眸一轉,微松口氣後又問︰「那麼你特地前來又是為了什麼?不會是跟十三有關吧?」
她可是沒錯過他不住打量十三的目光。
「她?」書生煞有其事地沉吟著。「要這麼說……好像也成,可真要說她,又覺得不那麼妥當。」
面對書生惡意的繞口令,柳九緩緩吸了口氣,穩了心緒後才擠出和氣生財的笑臉問︰「書生,我是認為無事不登三寶殿,你既然特地來找,肯定是有我幫得上忙之處,倒不如說出來,咱們商議商議。」
書生笑邪了桃花眼。「妳近來是越發的聰穎了。」
「好說好說。」老是面對這些牛鬼蛇神,不精明點怎麼活。
「其實這事妳肯定能幫。」瞧她耐著性子等下文,他惡意地把話拖得更慢。「這事簡單,不過就是想跟妳借個地方,讓我住上一陣子。」
柳九笑意不減,眸子轉了又轉,謹慎地問︰「書生特地上陽間到底所為何事?」
「倒也沒什麼事,不過是找人罷了。」
「……找誰?」
「這事倒不需要妳操心,這人我已經找了五百年了。」意指絕對是與她不相干之人。
柳九不著痕跡地吐了口氣。找了五百年……那還是人嗎?但反正是與她無關的人,這事確實不需要她操心,而他說的事更是好辦,賣他個人情,日後要是有什麼事需要他幫襯,他肯定閃不了。
「我明白了,要是書生需要安身之處,我可以讓我相公幫書生找一處安身。」
「不用麻煩,我挺中意這威鎮侯府的。」
柳九臉上笑意隨即僵硬起來。「書生,我倒是認為人鬼殊途,你上陽間理該離群索居較合適。」
她家相公見過他,對他可是敵意滿滿,兩人要是踫頭,不小心掀起一場腥風血雨,這日子是要她怎麼過。
「柳九,不想知道小清過得如何嗎?」他懶懶地笑問著。
柳九頓了下,放輕了嗓音問︰「我娘還好嗎?」
她幼年喪母,可是娘親卻一直守護在她身邊,更在她死時,將她魂飛魄散的魂魄找齊再推進現在這副軀殼里,教她得以借尸還魂,直到確定有人能照料她,才終于甘願下黃泉成為擺渡者,以還書生縱容其十多年逗留人間的恩情。
「說來也是命運安排,上回我上陽間尋人,卻先遇到了小清,那傻娘子央求我讓她守在妳身邊,直到妳長大成人,那年妳才五歲大呢,可瞧她那傻勁,加上答允當忘川擺渡人還恩,橫豎原本的擺渡人要卸職投胎了,我便允了,可誰知道十年後妳卻遭人殺害,我又答應她去尋找妳的魂魄,甚至答應她助妳借尸還魂,一路到了現在……這恩情真是難算了,不過我這人也不是鐵石心腸,至少也講道義的,她如今在陰間過得還不錯,有我照拂著,誰敢動她。」
听至此,柳九忍不住嘆氣了。說到底,就是要跟她討人情就是了!
「書生,好歹你也給我一點時限,否則我要怎麼勸我家那口子。」
「我也想給妳時限,可偏偏那人已經消失了五百年,我時不時上陽間尋找,卻是遍尋不到他的身影,這事我也頭痛。」書生雙手一擺,十分誠意地表達他非惡意整她,實是狀況不是他能掌握的。
「那人到底是誰?非找著不可嗎?」她忍不住好奇了。
書生似笑非笑地看向窗外美景。「都找了五百年了,當然得要繼續找。」
柳九深知他是不可能透露更多,而且也鐵定趕不走他了,卻不知道該怎麼跟她家那口子提起這事……唉,好日子都還沒開始,怎麼烏雲又罩頂了?
「找到之後,非要給他一頓飽拳不可。」最終,書生噙笑說著。
遠處,有人打了個噴嚏——
「哈啾!」
城東尹府主屋偏廳里,傳來響亮的噴嚏聲。
尹安羲揉了揉鼻子,將吃到一半的酥酪糕塞進嘴里,隨口道︰「有人罵我。」
「二爺多想了。」洪臨嘆了口氣,遞上了手巾。
尹安羲接過手,優雅地拭了唇角,順便擦了手便往桌面一擱,面露遺憾地道︰「素娘的手藝確實是不錯,但為何總是差了那麼點味道呢?」
站在身側的洪臨嘴角抖了兩下,已經想不出任何話應答了。
素娘,是他一年前結縭的妻子,還是二爺作的媒。至于二爺怎會福至心靈地作媒,原因就出在素娘有雙巧手,有做得出可口糕餅甜點的好手藝,才會教二爺硬是向老夫人將素娘給要來。
是的,素娘本是老夫人身邊的二等丫鬟,是尋常替主子們或辦宴時做糕餅的。想當年二爺剛回京,吃遍了京城大大小小的糕餅鋪子後,毫不掩飾滿臉的不滿意,直說要再回默林縣,還是老夫人派出了素娘才勉強將二爺給留在京城的。
為了讓素娘得以為己所用,還逼迫他非娶不可……雖說下人們的婚事是由主子作主的,但好歹先問過他呀,怎能趕鴨子上架。
所幸,素娘的性情還不錯,兩人相處還算融洽,尤其在二爺拿出體己開了家糕餅鋪子交給素娘打理後,他們夫妻倆感情更好了。
「對了,素娘呢?」尹安羲漫不經心地問。
「應該還在鋪子里吧。」洪臨想了下。
「是嗎?」他喝了口茶,語氣還是那般漫不經心,但目光瞄了他一眼。
「不是嗎?」洪臨有些疑惑。
听完,尹安羲嘆氣了,朝他擺了擺手。「再去幫我拿兩盤酥酪糕,雖說不怎麼對味,但勉強湊合也是成的。」
洪臨忍住了干嘔,待反胃感稍緩後,才道︰「二爺,你不能老是吃些糕餅充饑,這一日三頓膳食也要多少吃點才成,否則往後我就讓素娘再也不做糕餅,屆時可別說我沒警告二爺。」
尹安羲認真地听他說完,懶懶抬眼看著他,黝黑深邃的眸噙著笑意,但不知怎地就是教人不由自主地打顫。
「……我隨便說說而已,怎會不讓二爺吃糕餅呢?只是三餐膳食也得吃呀,總不能每日都吃那些甜食,二爺……我去拿。」話說到最後,終究是被那雙黑眸里潛藏的無形壓力給逼得移開步子。
尹安羲瞧他走遠,才無聲嘆了口氣,起身走到廳外,放眼望去,園林造景雅致,假山傍溪,倒是挺詩情畫意的,然而再美的景致看了兩年之後,任誰都會無感。收回目光,朝廳旁的長廊走向通往北苑的腰門,他一路暢行無阻,避開了房外的嬤嬤丫鬟,繞到了後頭,听著房里的交談——
「二爺還是老樣子,整日就等著糕餅吃。」開口的人正是洪臨以為在鋪子里的妻子素娘。
坐在榻上的尹老夫人羅氏,拿起茶蓋揩去茶沫,嗓音帶著幾分哀切。「這孩子也不知道是遭誰給害的,去了趟默林縣,回來就變了個人。」
「老夫人別擔心,二爺雖老是討著糕餅吃,可瞧起來心智並無大礙。」素娘神情跟著悲切起來。
「兩年前大夫診治後也說無大礙,就是丟了記憶罷了,可任誰都能丟了記憶,他可不能,他是皇商,經手的可是宮中的買賣,如今兩年過去,他的記憶壓根沒恢復,這重擔不得已交到了三爺手上,就怕族中耆老以為是我趁機奪權,殊不知我日夜都盼著二爺能恢復記憶。」羅氏說到最後,拿起了手絹拭著眼角。
房里的嬤嬤丫鬟聞言,莫不一個個安慰著。
「老夫人,耆老們不會這麼想的,畢竟這事是二爺允的,二爺自個兒也說了,他沒了記憶什麼都辦不了,要倚靠三爺的。」素娘柔聲安撫著。「如今三爺也做得有聲有色,耆老們還能說什麼。」
「說的是,那孩子倒沒教我失望。」听到這兒,羅氏才破涕而笑,狀似有些難為情地笑著道︰「喏,嘗點糕餅吧,听說是長春街那頭新開張的酒樓做的糕餅,一些千金閨秀都說與眾不同,妳也嘗嘗,改日也給二爺做點不一樣的。」
素娘應了聲,房里的丫鬟嬤嬤提了別的話題,一伙人說說笑笑,素娘待了一會,拿了幾塊小巧糕餅包在手絹里才退下。
一路走往主屋腰門,後頭突地傳來熟悉的嗓音——
「辛苦妳了,素娘。」
素娘回頭望去,朝尹安羲福了福身,神色壓根不意外,只因每月月初都是這樣的。
「哪兒的話,不過是老規矩了。」當初老夫人會把她交給二爺,一來是倚仗她的手藝,二來是要她充當眼線,幾天就把她找來問過一回。
教她意外的是二爺竟早有防備之心,拿了家糕餅鋪子收買她,好讓她在老夫人面前將他說得無害。唉,這也不能怪她貪心,畢竟她在府里不過是二等丫鬟,哪有什麼前景可言。雖說眼下二爺是失勢了,但二爺畢竟是個正主子,改日要是恢復記憶了,權勢還不是得交回二爺手中。
「等等,我聞到一股似曾相識的味道。」尹安羲走近她時,突道。
素娘眼角抽了兩下。「二爺的鼻子可真是靈,方才老夫人賞了我一些糕餅,說要我嘗過之後給二爺變個花樣。」說著,將糕餅捧遞出去。
「哪來的?」他一翻開手絹,里頭擱著四塊小糕餅,約莫就是一口一塊的分量。
「老夫人說長春街那頭新開的酒樓。」見他拿起就要嘗,素娘趕忙阻止。「二爺,回房里再吃。」
尹安羲呿了聲,還是忍住了。「對了,妳那些酥酪糕味道不怎麼對。」
素娘忍不住想翻白眼了。「又是哪里味道不對了?」
她花費快要一年的時間,終于抓到了二爺的口味,知曉二爺偏愛女乃味糕餅,所以便從酥酪下手,可這酥酪她都已經不知道做了多少回,從羊女乃、馬女乃、牛女乃全都試過了,偏偏就是不對味。
「不知道,就覺得不夠濃,少了點什麼。」
「哪能再少什麼?酥酪大抵就是那幾種做法,難不成要我試人女乃?」
「成嗎?」他滿臉認真地問。
素娘頹喪地垮下肩。
其實,她是有點懷疑二爺不但失了記憶也撞壞了頭,要不怎會听不出她在酸他?
可說他腦子壞了,偏他又懂得防備老夫人……也對啦,瞧瞧主屋這頭壓根沒什麼下人走動,真正近身服侍的也就她相公一人,想也知道老夫人是故意冷落二爺,把人給一個一個地抽走,不過倒也沒听二爺抱怨過。
「二爺,你是跑哪去了?讓我去拿酥酪糕,你人倒是不見了,也不差人跟我說一聲,就不怕我擔憂嗎?」洪臨在長廊那頭走來嘴里不住地叨念著。
「唉,把妳配給他,妳可怨我?」尹安羲難得愧疚的問。
真不是他要嫌棄的,洪臨真的不是個普通話癆,哪怕他一聲都不吭,他也能一個人叨叨絮絮地念個沒完。
一個洪臨就夠他受的了,要是再塞兩個像洪臨的貨色給他,他會選擇離開尹府。
「……」素娘無言。
「二爺手上拿的是什麼?」洪臨快步走來,瞧見他手上的糕餅,眉頭一皺,忍不住又叨念了起來。「二爺呀,素娘不是已經做了很多酥酪糕了,怎麼你手上還有其他糕餅?就跟你說這些糕餅不能吃那麼多,你的三頓膳食……」
尹安羲自動地把耳朵關上,拿起糕餅塞進嘴里安撫自己,豈料這糕餅才一入口,瞬間化在他的舌尖上,那綿密柔滑的口感,比酥酪更濃郁的女乃香,教他一把將洪臨推到一旁,沉聲問著素娘。
「素娘,這打哪來的?」
素娘無奈地抽了抽眼皮。「二爺,剛才不是跟你說了,是長春街那頭新開的酒樓賣的糕餅。」
「酒樓是什麼名?」
「老夫人沒說。」
「去問,快!」尹安羲沉著臉道。
難得見到尹安羲板起臉,素娘心中一抖,趕忙提著裙襬往回跑。
呼,二爺向來笑臉迎人,沒有架子脾性,有時笑得極溫煦無害,累得她跟洪臨一般說起話來沒分寸,幾乎快忘了他是主子。
可方才他那眉眼一沉,不凶不惡,卻不知道為什麼,就教人心底怕著。
然而,素娘一走,尹安羲神色隨即一轉,笑得那一整個春光明媚,百花盛開,猶如艷陽四射,教洪臨傻了眼。
找到了!他魂牽夢縈的滋味,彷佛惦記了幾百年,在心版上抓著撓著,存心不讓人安生,如今找著了,猶如無止盡的黑暗終于見到一絲光線,尋著光線,他即將得償所願……
想到最後,尹安羲揚起濃眉思索了下,不禁想,是不是太夸張了些?不過就是找到一道好滋味,怎麼卻像是他死也瞑目。
走在長春街上,洪臨臉色青白,厚實的唇緊抿著,忍住一波波反胃的嘔吐感,而那個導致他如此的始作俑者卻像沒事人般地走在前頭。
「洪臨,再往前還有酒樓嗎?」尹安羲閑散走著。
「……小的也不清楚。」他希望沒有。
尹安羲回頭睨了他一眼。「身子不適?」
「有點。」
「為何?」
「……太飽了。」
「咱們今日走了四家酒樓,可吃的只有我,為何你會太飽?」尹安羲滿臉狐疑問著。
「聞飽了。」他一連聞了四家酒樓里的各式糕餅,能不飽嗎?
說什麼長春街新開的酒樓……一上街才知道長春街新開張的酒樓竟然有好幾家,這樣沿路找,簡直是要他的命!
尹安羲搖頭連嘖了幾聲,看他的眼光像是看個無知的孩子。「竟然連美食都不懂得品嘗,你還活著做什麼?」
洪臨聞言,不服氣地道︰「當然是保護二爺!」
尹安羲看他的目光充滿憐憫。
一個不知人間險惡的老實青年,到底是要拿什麼保護他?他和他那個老實派的總管爹,壓根不明白最險惡之人就在尹府里,甚至看不懂這大宅里的爭斗,那個姨娘抬成續弦的老夫人擺明了就是要弄死他,好讓自個兒的兒子上位,他若不裝瘋賣傻,恐怕就連糕餅都沒命可吃了。
在尹府待了兩年,哪怕一點記憶都沒恢復,但他就是能肯定他絕對不是尹家的正牌二爺,就因為寄人籬下,所以他也乖順地不與人爭,橫豎原本就不是他的,他沒興趣拿,更不會踫。
只是,這安逸日子過久了,除了糕餅能吸引他,還真不知道他活在這世間到底有何樂趣。
當人啊,怎會如此乏味?
「兩年前讓二爺出了事,我至今還反省著,但我發誓,絕不會再讓二爺涉入險境。」洪臨漲紅臉說著。
尹安羲忍不住嘆氣了。瞧,他還在提兩年前的事,只覺得兩年前的事才是凶險……真是個可憐的孩子。
「二爺,你是不相信我嗎?這真不是我要自夸的,我的武藝是一等一的強,當年武師傅教導過的所有孩子,唯有我的資質最高,而且……」
尹安羲掏掏耳朵,懶得听他偏離正題的發言,舉步尋找著他魂牽夢縈的糕餅。
唉,哪有人買糕餅卻不知道酒樓名的?累得他從長春街頭開始找……嗯,那頭還有家千風樓,門面挺新穎的,咦……門口那位擋著姑娘家上馬車的無恥男子,不正是他家三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