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殘月讓濃厚的層層烏雲給蓋得密密實實,不透一絲微光。
每逢中夜,王妃房里總會點上的寧神香,才沒過多久,香爐中飄出的香氣卻突然變得淡薄。除了王妃與侍女之外不該再有其他人的房間,卻傳出壓低的男聲。
「……十四弟,你听見了嗎?我將寧神香的藥材掉了包,你應該不會再覺得想昏睡了。外頭陰冷濕重,過不了多久應該會降雪掩蓋足跡,這時機再好不過。該走了。」
「……十一哥。」伏雲卿迷糊間睜開了朦朧睡眼,稍稍清醒後才任著伏向陽扶她起身下榻,換上哥哥預先準備好的樸素衣裙與厚實暖裘。
這幾日她才听說城中大半秘道都讓杭煜找了出來封死,她要離開,也只能等著十一哥安排妥當。往門外探頭輕喚等候的哥哥,只瞧見兩名侍女昏在門邊。
「別擔心,她們讓我點了穴,會睡上一時半刻,但,沒事的。」
伏向陽回到她房里,四處查看了一會兒,似乎想確定沒有遺漏什麼東西。
「你若仍有留戀就快說,否則一旦踏出此地,便不能回頭了。」
伏雲卿凝視布置依舊喜氣紅艷的房間,垂下眼簾。「不了。咱們快走吧。」
她小心地跟著伏向陽,避開巡邏的士兵,穿過重重長廊。
牽著馬,來到城門,她扯落面紗,俏顏壓得極低,緊緊尾隨哥哥後頭。
守城的士兵們喚住了他。「路大夫,怎麼這麼晚了,還要出城采藥?」
「不不不,其實再過不久便雞鳴天亮了,應該說是我趕了大早要出城才對。」
路清微微頷首,遞過通關腰牌,怡然一笑,隨口聊了起來︰「誰讓我太心急,找了好些時日,總算找到了中意的姑娘,急著想將她帶回家鄉見見雙親呢。」
「啊……就是王上承諾過要讓大夫帶走的姑娘?」王上允了路大夫豐厚賞賜的事,大伙都有耳聞。士兵們打量了下伏雲卿,「她沒蒙面紗,不是大齊人?」
「她是東丘人,是王妃娘娘新添的隨侍丫頭之一,或許幾位也見過的。」
伏雲卿順著哥哥的話向士兵們淺淺一笑。不少士兵讓那絕艷的笑容給勾走了魂,久久不能語,最後便有些暈然地開了一旁的小門放任他們離去。
快馬往北疾馳,趕了一小段路,直到伏雲卿臉色蒼白、氣息大亂,伏向陽才揀了一個不會讓城牆了望塔看見的路邊,讓她歇在覆滿白霜的枯樹底下。
他拉過伏雲卿手腕診脈,薄唇緊抿,須臾,他看著眼神黯淡的妹子開了口。
「你其實不想走吧?到現在,我仍然不懂杭煜對你的打算。這幾日,他把你軟禁在房里,不讓你離開,可吃穿用度,卻給你城中最好的。但,他始終不搭理你。」
伏雲卿心上一擰,側過臉,避開哥哥的探詢,努力回答得若無其事。
「我們注定是敵人,還要多說什麼?」依照約定,他認真以她為敵,既是敵人,就不能讓大齊的重華王回到大齊,畢竟她腦袋里的東西不少。他不曾小看她。
那夜之後,她听說他手傷並無大礙,雖會留下難看疤痕,但只需休養上一段時日便能自在動作,她才勉強安心。
這些日子以來,杭煜與她離得老遠,不再交談,不再照面;但她很清楚,他每日帶兵出城操練時,一定會恰巧從她窗台能看得清楚的城門經過。
她也清楚,他總會抬起頭,朝城牆上她房間的位置多望一眼,隨即快步離去。她太清楚一切,因為她也總是特意起了個大早,瞞著羅嗦的丫頭們,不顧寒涼地躲在窗前,靜靜等待那僅只一瞬間的交會。即使他不笑不語,她也知道他的主意。
他還活著。他沒有事。他很好。別為他擔心。
才想起他,不爭氣的淚水又要墜下,她急急舉起衣袖往臉頰抹過。
伏向陽笑笑,負手站起身,嘆了口氣。「是敵人啊……還好你這麼認為呢。十一哥差點以為這次恐怕得用硬綁的才能帶你走了。你沒有留戀自然最好。」
伏雲卿眉頭輕擰,不知為何總覺得哥哥話中有話。「十一哥,這是指……」
「畢竟,每天過了中夜,杭煜會等你熟睡之後,才悄悄潛進房探看你,在床沿發怔待到雞鳴前才肯離開,害十一哥始終找不到妥當時機救你,延宕至今。」她美眸緩緩睜圓。「每、每夜嗎?」她受藥力影響睡得深沉,沒能知道這些。事到如今,他是用什麼樣的心情陪伴她身邊?她又開始忍不住心疼他太傻。
「是,每夜。」伏向陽點著頭,默默將妹子臉上一切細微神情收進眼底。
「那今夜也應該會——」她忍住淚,陡然站起身。「那他一定馬上就會追來的!」匆忙牽起韁繩,才想翻身上馬,卻冷不防強烈暈眩襲來。
伏向陽搶先一步撐住她虛軟身子,沉沉安撫︰「不用心急,他追不上的。」
「十一哥你不明白他快騎神速——」猛然住口,她嬌軀一僵,開始發顫。哥哥待在安陽多日,又怎麼可能不知道!「你已經……布下陷阱了嗎?」
「沒錯。我在你房里留下了幾處血跡。他若當真對你有意,瞧見了便會亂了方寸。」伏向陽不疾不徐的沉穩回應,幾乎要逼瘋了心急的伏雲卿。
「城北的出人大門是吊門,他要領軍快馬追擊過來,一定會先讓人開啟大門,但當吊門升到最高點,會牽動我先前埋設的轟天雷,炸斷支撐繩索,讓千斤木門瞬間砸下……那麼底下的人……也就永遠追不上來了——」
話還沒說完,她听見南邊陡然傳來一陣驚天巨響,就連此地相隔已有段距離,她都還能感到腳底下余波震動不已。她魂不附體、步履踉蹌地跌坐地面。
腦中一片死寂。她無法呼吸,只覺得整個人不斷往黑暗里墜落,她想叫喊,身子卻早僵住,動彈不得;她想哭泣,卻沒力氣出聲。
她伸手緩緩壓上胸前,彷佛那里沒有了心,她听不見跳動的聲音,像是早已讓人千刀萬剮,碎成血末,痛到……已然麻木。
「十一哥……我……做了什麼?我到底……對杭煜做了什麼?」
他那麼喜歡她,成全她所有心願,而她什麼都不曾給過他。她逼他放棄她,狠心要他與她為敵,不停歇地折磨他,她唯一給他的,只有一個不會實現的承諾!那個承諾甚至是為了她自己貪圖作個美夢才許下的,不光是為了他!
沒有!她什麼都沒有給過他,什麼都沒有!為什麼……她從來不肯呢?
明明知道在一起的時間那麼短暫,為什麼她不多對他笑、對他溫柔一些?甚至從不需要刻意討好,只要她肯柔順點偎著他臂膀,專注地看他一眼,就能讓他十分開心了,為何她會絕情得連一點點美好回憶都不肯給?
除了永無止盡的心痛,她什麼都沒給他!
是為了保護她的家鄉、為了家國天下?她連自己最喜歡的杭煜都保護不了,還談什麼天下!沒有了他、沒有了他,她以為自己一個人還能走得下去嗎?
「我……要回去。」她的身子彷佛不是自己的,怎麼樣都無法停下顫抖低泣、淚流滿面,她往前爬了幾步,撐著抓起韁繩站直,試著踩了幾次,還是蹬不上馬。
「十一哥……幫我,送我回安陽……」她氣若游絲,連話也難說得完整。「他答應過我,他不會死……他一定……在等我……他會再次迎娶我……」
伏向陽壓下她的手,制止她動作,厲聲喝道︰
「回去?!你瘋了嗎?!現在安陽城一片混亂,你一回去,必定被當成謀害杭煜的凶手。別忘了你得跟我走,輔政四王必須齊聚,決定大齊的將來!」
「十一哥,大齊……從來不需要重華王伏雲卿……一直以來都是如此,我早就知道了。可是……杭煜他只要我,不是別人,是我。」她滿懷歉意地泣聲不止︰「原諒我……假若杭煜已死,東丘軍就僅是一盤散沙,不會再進軍,這戰事會停的。哥哥們就可以盡管放手去教王上了對不起,十一哥,我不跟你走了。」
「你若選擇了他,今後便不許你踏進大齊。何況就算你回頭,怕也只能見到他的尸首,這樣你也願意?」伏向陽放開了對她的捉握,走回自己坐騎旁,突地翻身上馬,掉轉馬頭往南方,從馬鞍後的袋子中取出了弓箭迎向她。
「即便不在人世,杭煜也一定在等我……十一哥,最後一次幫我,送我去他身邊吧。」她看著伏向陽張弓搭箭,她緩緩閉上眼楮,含淚苦溫地笑了︰
「我怎麼沒早一些想通呢。六哥已經與王上劃清界限,準備起事;七哥讓王
上害得極慘,想來會與六哥同聲一氣;杭煜若要攻進京,反而能幫他們一把。他答應過我,不傷無辜,我怎麼還偏要頑固地拿杭煜當敵人呢?為何不替他與哥哥們談和,不去哀求哥哥們與他從長計議呢?真正的敵人,應是九王兄啊!」
伏向陽將弓箭拉得極滿。「多說無用。我只問你一事,十四弟……你決定要反九王,究竟是于公于私?」
「都有。」她輕輕搖首,坦白道︰「不過此刻,私心較多。動手,十一哥。」
「不用你說,我也會這麼做。他居然讓眼里從來只有大齊的重華王起了私心……杭煜,該死!」伏向陽瞄準目標,猛然放手。
听著銳利風聲飛掠她頭頂,伏雲卿察覺不對,立時張眼回頭,匆匆追著箭飛去的南方天際,極遠之處,箭落了空,並沒射中目標——
來人策馬如閃電劃過,遍地積雪也阻攔不了他狂風般的疾奔,朝他們筆直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