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雲卿原本希望,當時杭煜說要立她為妃,僅是一時為了阻止私刑的場面話。
畢竟皇帝納妃是何等大事,怎能讓杭煜一句話說了算;即使他執意獨斷,大臣們也該力阻他的荒唐行徑,聯表奏請他收回成命,反對他迎娶來路不明的異國女子。
可才回到房里,任侍女們替她包扎傷口之時,滿室的續羅綢緞、金銀珠寶沒一會工夫即一箱箱送了進來。她還沒找他問清楚,他卻先來見她了。
「過去,朕只听聞大齊對女子有種種非人約束,不料今日一見,果然驚人。什麼夫死守寡絕不再嫁、等著百年立牌坊;或是讓夫婿以外的人踫了就得斷臂斷腿;讓人掀了面紗就得自毀容貌與對方同歸于盡。這些蠢事,還真有人能遵守。」
他捧著覆上紅色錦緞句托盤踏進房里,屏退旁人,將東西擱上桌。「大齊規矩太委屈你。你也覺得沒道理吧?所以,不曾如實遵守,還能好好活到現在。」
「……王上這是褒還是眨?」他不知道,她不是不遵守,而是過去毋需遵守。
「朕是慶幸,慶幸還能遇著你。也虧得朕及時趕到。大齊民風私刑頗盛,過于野蠻,這點,還得想法子改善才行。一切以律法為準,不能無故傷人。」
「所以王上不該跟著那些無知百姓起舞,隨口胡扯立妃也太過了。王上雖言出必行,但當時情非得已,其實不必勉強,做做樣子就好,無須認真。」伏雲卿坐落床沿,始終沒正眼看他,所以沒能察覺她每說一句,他眸光就更添厲色。
「你……認為朕是隨便說說而已?朕說過,朕想要你。你總不會以為,朕從不曾把你看進眼里?」
「我知道東丘王室祖訓,避免爭嗣,不論後妃只有一人,除非亡故或無出、帶罪休離,否則絕不再立。您下次要找人允諾,可得先找個身分堪配的女子才好。」
她並非不信,卻是不能答應。即使心動,也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只要他一日不從大齊退兵,她就一日視他為仇寇惡敵。
「立你為妃後,不論東丘軍或安陽百姓,沒人敢再對你不敬。這是對你的補償。對你因為朕之故,失去家鄉、失去棲身處的補償。」
失去家鄉……這句話像利刃刺進她心上最柔軟脆弱的那一塊。
「額上的傷,還很疼嗎?」見她靜默不言,他嘶啞著聲音,滿懷憐惜地想趨前安撫她,卻遭她冷漠揮開,斜睨著他,翦水美眸隱隱含著冰,似有怨慰。
「立妃,若是對我出賣大齊的補償,王上這條件,簡直優渥得教人無法承擔呢。」
「你沒出賣任何人,這只是時勢所趨。你要想留在安陽,便不能拒絕。大齊舊臣那些老頑固,見不得大齊女子受朕疼寵,一個個上書勸朕留你不得。朕說過,此地私刑太盛,朕擔心你再有意外。」
見她硬是不吭聲,杭煜雖能壓抑怒氣,卻不免語帶譏諷。
「或者在你心底,以為眹娶你是另有打算?像是倘若伏雲卿還活著,不會坐視不管讓你嫁給朕,是嗎?也罷,隨你怎麼想,總之這婚事是非得盡快進行不可。」
聞言,她嬌軀一僵。原來如此啊……她怎麼會忘了!
虧她還以為、虧她還以為……以為他是真心對她,結果……是她太蠢。幸好,她還沒陷得太深……縴手微顫,撫上心窩。只有一點點疼,不要緊……
是她厚顏無恥自作多情,才會換來難堪的答案,是她活該,是她活該。
她力持平靜,不允許神色泄露絲毫難受情緒。要讓他察覺她曾一度動心,她還不如自盡當場算了。
「王上是當真以為重華王還活著,或以為重華王會愚昧跌進陷阱?」
「……朕以為的,是你與他交情極好,他若活著,定能逼他出面。」不想老听她說些不中听的,杭煜兀自轉開話題,轉身一把揭開桌面托盤上的錦緞。
「唯音,你瞧瞧這色澤可還中意?朕命人趕了幾件新的東丘宮裝,你來試試。」
她斂下美眸,粉頰顯得慘白,瞧也不瞧一眼桌上東西。繡有王室鳳印的新鞋、鳳紋宮裝可不是一日兩日趕得好,想來杭煜早有這打算。他要立妃其實預謀已久?
或許他想得到她,是為貪圖|晌歡快。是啊,他也從沒掩飾過對她的興致。
只是不免要想,假使他對她的心意若能更純粹,沒摻和利害關系該有多好;那麼她也願對自己坦白,若她只是普通的大齊民女,早就在他挺身而出時,為他傾心。
或者,她若不是以皇子身分成長,也會輕易沉溺在他的眷寵中。
可惜,他們相遇的方式太糟,時機太差、身分不對;所以,注定不可能。
他見她毫無動靜,也不動氣,只是走到窗邊,往外推開窗扇,望著外頭風雪逐漸增強,隨即掩上。
她總是對他冷淡,彷佛一顆心躲在誰都無法觸及的遙遠深處,要得到她絲毫反應,除了扎她痛處,似乎再沒別的法子。不免懊惱,她為何總要逼他弄疼她?
「看情形,大雪還會再下個幾回。城里的人出不去,外頭的人也進不來。伏雲卿若在城內,婚儀當天絕對會耐不住性子,想來見見天下間最美艷的新嫁娘。
不過,從今往後,你只能成為朕的妃子,獨屬朕一人,再與他無關。」
她努努唇角,不置可否。「難道王上以為……我會乖乖成婚?」
「你會。」他微微揚眉,像是早等著她這一句,笑得無比溫和。「除非……你不想保住蘭襄。」
美眸狠睜,陡然立起。「……王上何出此言?」
「偷偷將傷藥給她,你以為朕當真都不知情?」杭煜略略側身,斜倚窗前,眸光定定鎖住她,將她俏顏上所有細微神情盡收眼底。生氣也好,什麼都行,就是不許對他不理不睬。
「白玉露的香氣十分濃郁,就算是躲在地下三階四階底部的岩牢里,獵犬也能準確無誤地找到人。可是,領朕找到她的功臣,是你。」
她錯愕噤聲,震驚得退了一大步。再一次,她以為能救人,卻反倒害了人。
「白玉露的香氣……是王上在唯音身上落下的鎖嗎?打一開始便是這主意?」在她身上用了白玉露,即便她想逃走,也能輕易被捉回去。伏雲卿跌回座上。」
她早知應付不了他。他擅于算計,狡黠多謀,她贏不了。贏不了他。
「王上……打算對她如何?她不是什麼大齊叛逆,不會危害東丘軍。她只是擔心我而已。從她身上,王上問不出任何東西的。」
「朕從沒認為她是誓忠于大齊之人。誓忠大齊的,是你。她唯一的罪名是偷竊。竊走朕苦尋的重華王隨身赤玉。不,還有一樁,竊用王室秘藥白玉露。那東西是朕特地取來給你延命用的,你卻隨意給了人,傷了朕一片苦心。」
他哪有什麼苦心,根本又是個圈套!悲慘發現,最令她痛心的,不是無法對付他的高明手段,而是自始至終以為他的多少溫情、多少善意,只為了一個目的。他想拴住她,包括她的人、她的心,而後以她為餌,誘出伏雲卿。
而她……卻傻呼呼地在他掌心听命起舞,還無知地對他感激涕零。
「朕說過,不會讓你輕易逃走;你該早點覺悟,朕,不可能放手。」
「要是王上早知蘭襄身在何處,怎麼始終不捉拿她?」
「她一舉一動全在朕眼皮底下,朕何須多此一舉,反正她成不了氣候;況且……你會為她不舍,朕看不慣你老為別人煩心。但現在不同。至今,她仍想救你,祭典上,她企圖接近你,那朕就饒她不得。」
他來到她身前,長指挑起她下顎,逼她直視他。
「朕承諾過你不殺任何人,不過,偷竊之人的罪刑,是削去雙腕——」
「可王上明明清楚,不論白玉露或雙花紅玉,都是我給她的。」
「紅玉也許是當初你盜來給她,但她現在腿上有傷行動不便,白玉露她又如何到手?誰是中間人?」
她墨睫染淚不止。都到了這地步,他不可能不知情,卻還要她開口明說。
他太過殘忍,非要將她的尊嚴驕傲狠狠撕毀踐踏才甘心?可她卻只能順著他的意,低聲下氣︰「……饒過她。要我怎麼做,王上才肯答應放了她?」
「了解朕若你,該心里有數,要怎麼做,才能討朕歡心。」
眸光黯然淡掃過桌面,而後她顫著系,緩緩取過宮裝。「……我會換上。」
「你這模樣,彷佛朕真是十惡不赦的大壞人了。」他沉沉嘆息,輕柔拂去她頰上教人疼進心坎的委屈淚珠。
「雖然稍嫌倉促,不過婚儀是早早辦了的好,免得還有人老要說三道四。朕以為,簡單邀幾名親信將領前來赴宴即可。不過王室古禮之中有些繁瑣誓詞要記,朕會找人教你。記住,你別讓朕失了顏面。婚儀上,新娘愁容滿面可是大忌。」
她捏緊手中名貴的織錦宮裝,許久之後才幽然開口︰「唯音只問王上一事。」
「你說。」劍眉輕挑,對她總算願意主動多說點什麼感到一絲欣喜。
看著他神情柔和許多,像是不曾起過爭執,她提醒自己,不能再被假象蒙騙。
她一定得弄懂她到底欠了他什麼,才能合計下一步。她從不負人,那是她的義理。所以,若有欠他,她就還;若沒欠他,就要他為了進攻大齊給她個明白交代。
在那之後,若還有以後……多可笑,他們之間,怎麼可能會有以後?
「我要問的是,伏雲卿究竟哪里開罪王上,讓您糾纏不休,非捉他不可?」
他唇角掀了冷笑,退開一步,明顯在回避。「有些事,你無須知情。」
「假若今後……今後咱們將成夫妻,就沒什麼好隱瞞的。」她側過臉,閃爍其詞。她深吸了口氣,賭上心底猜測道︰「這件事,莫非與夏城公主的閨譽有關?」
偷覷他一眼,見他眸光轉瞬闇沉,表情又變得莫測高深,她知道,方向對了。
「王上說過,與重華王並無直接過節,那要討的公道是為了誰?能讓王上不惜出兵,定是王上心里極為重要的人。那些丫頭們曾說過,不能再有第二次,她們害怕的是……再次弄丟了主子。而她們原先——是夏城公主身邊的人。」
杭煜笑得清冷,隱含薄怒。「一群嘴巴不牢靠的長舌女,連東丘國的內事都敢提。朕下令封口,誰都不許外泄,露了口風便要剜去多嘴長舌,她們不怕?」
「她們怕得很,只是她們沒察覺,光說那幾字便讓我記住了。」伏雲卿漠然搖首。「傳聞中,公主三年前便得重病,不曾露面隱居深宮,所以她已失蹤三年?」
他沉默不語,負手轉身。「……你如何猜想?」
「王上有意隱瞞此事,表示夏城公主並非光明正大出宮。東丘王室規矩不少,公主擅自離宮,有損閨譽,輕則禁足,重則撤去誥封,最重賜死,那就難怪王上不準人提。但,假使此次王上乃為公主開戰,那就表示公主出宮與大齊有關……」
伏雲卿說著說著,突然停下話,尋思一陣。怎會與大齊有關?
公主是讓人自境內擄走?不可能。那是自個兒偷溜?就算公主再喜愛大齊音律,心生好奇,也沒方便門路能讓她直通大齊境內……
她不住喃喃自語︰「可公主若想出宮,怎麼打點一路——」
驀然想起,三年前,那個自東丘國來的使節列隊。假使公主因一時好奇,想一游大齊,從宮中便混進當年那來訪的使節列隊當中越過國境……大有可能!
而那列隊——那列隊早已一人不,全死在九王兄手里了!
俏顏失色,慘白如紙,暴眼狠睜,死瞪杭煜背影。不會的!不會巧合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