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有些好奇。如果,只是如果,伏雲卿還活著,他若知道你成為本王的人,他……可願為你現身?朕真的非常、非常想與他見上!面呢。」
「微不足道的小小奴婢,王爺怎麼可能記掛在心。」
他扯扯唇角,語帶譏諷︰「是奴婢便不搭理?那他如何能稱得上仁德之人?」
「重華王正要下葬,再不可能現身,王上你糊涂了嗎?」
「套句你的話,不試試,怎會知道?」他玩笑似地聳了聳肩。「你今日在本王身邊跟進跟出,可也辛苦了呢。如何,高台上的景色還看得稱心嗎?」
他說話夾槍帶棍、虛實難辨,弄不懂他到底想跟她說些什麼。她也不遑多讓地開罵︰「沒有人有心思在葬儀上看景色的,除非沒血沒淚。或許,王上除外。」
「不看景色,看人也行。不過,你看不清楚是自然,台下五千軍民,每個都能認得出才叫了不起,反倒是台上就這麼幾個人,底下人應該能瞧得清楚朕帶著眾將……與你。尤其是,你熟識的人,一定認得出來。」他伸出手,摟上她腰際。
她踩退一步,嬌軀不由自主隱隱發顫。總算明白他等的是什麼。
他根本不是大發善心讓她同來憑吊蘭將軍,他是想伺機誘出她還有哪些同伙。
還好她身邊早已沒有半個人,不會再連累——
不對!突然察覺一道擔憂的熟悉視線,她直覺轉頭便往下瞧,該死!是蘭襄!
其他人都跟著送葬行列往城西移動,惟獨蘭襄一人反向朝著高台前來!
蘭襄沒事了就連慶幸她還活著的時間都沒有,伏雲卿腦中只回想起杭想說過的︰「假若蘭襄沒逃出去,打算自投羅網、前來救你的話,你就別怪聯對她無情了。這里還有多少大齊叛逆護著重華王,朕是非得一網打盡不可。」
杭想這人城府太過深沉,卑劣地一次次設下陷講。什麼承諾,都是假的!
不成!杭煜在她後頭盯著,肯定也會注意到蘭襄!她不能讓蘭襄再接近。
「唯音,風涼了,也該回去了。還要送葬的話,就快動身吧。」他才想象平日一樣輕攬她肩頭,卻讓她了然一把推開。
「別踫我!大齊女子除了夫婿以外,是不準其他人踫的!」她一把揮開杭煜,不顧身後空無一物,把心一橫往後一跳,理所當然地一腳踩空,跌下高台!
她武藝平平,但要如何護身還是懂得的;即使不成,她也覺悟到就算跌斷胳膊或腿、甚至送命也無妨,只要能引起騷動,讓人潮失序混亂,別讓杭煜發現蘭襄出現就好。
可在那瞬間,閉上雙眼的她,不僅沒墜地摔慘,右手臂反而被天外飛來的長鞭卷住,身軀懸垂于半空中劇烈搖晃。
事出太過突然,杭煜即時沖出仍來不及阻攔她、甚至跟著她跌下,但在前一瞬,他左手緊緊抓住高台邊緣,右手甩出腰際長鞭纏上她,這才保住兩人幸免于摔落。
「別踫我!誰都不許過來!我不需要……不需要別人幫忙!一個都不準來!」她被杭煜猛力拋回高台上之時,仍兀自大喊。這下,蘭襄應該听明白了她的暗示。
蘭祈應該把話帶到了——別再盡心,她們主僕已經緣盡。
飛空而落,伏雲卿摔得眼冒金星,讓她搞不懂杭想到底是要救她還是殺她。
「混帳!」杭煜轉眼便回到祭台上,站定她面前,居高臨下地瞪視趴伏在地的她。他以懸于半空的姿態、還將她拋回台上的動作,因過于勉強以致扯傷右肩,他左手緊按著肩頭,屏著氣,俊顏彷佛凍結。
她忍痛勉強抬頭,睜著單眼看他。好疼!疼到發暈了,否則她怎麼會覺得,他明明一臉寒意,眸中卻冒著熊熊怒火?他當真動怒了……為的是什麼呢?
「我說過,你若活著才能救其他人,可你最後居然不守對我的承諾,甘願如此舍命,只為一個人、為他一個人——必是為了伏雲?他果然就在下頭嗎?說!」
相識以來,她從沒見過杭煜如此清楚地將心思顯露于外,必定是她……暈到底……才會……看走眼……覺得他、覺得他那神情氣憤之余,還有的是……惱恨?
眼前一片黑,她……什麼都看不見了。
「唯音!」杭煜不管底下如何騷動大亂,只是動作迅速地將昏迷的她橫身抱起,飛身沖下高台,躍上坐騎,直奔內城,將百姓一片嘩然聲遠拋在後。
香氣繚繞,久久揮散不去。伏雲卿頭痛欲裂,眉頭深鎖。
遠方,溫柔的歌聲回蕩,一曲四段,是大齊曲風。是十一哥唱的嗎?但,這曲子……听來神似琴仙歐陽先生的風格……她不自覺地柔柔一笑。
對了,是那首最、找到的新曲。歐陽先生的曲子總祥和得令人安心。
她想見先生,想一到與世無爭的孩提時刻。
前方背影,是歐陽先生!她奔上前招呼︰「歐陽先生,還認得我嗎?咱們許久不見了呢,先生的新曲果然好听,可惜……我已疏于琴藝多年,愧對先生指導。」
話未完,她手腳像生了根,動彈不得。指頭手臂又開始抽痛起來。抬頭再瞧,先生消失無蹤,徒留孤寂黑暗。父王、母妃、王兄們……誰都不在了。
她才疼得繳眉,遠方又傳來那首好听的曲子。像是只要她一泛疼,就有人吟唱她喜歡的曲調哄著她。她記得這個聲音……不是初次听見。
不是十一哥。仔細听,音質其實截然不同,那麼,到底是誰陪在她身邊?
「大齊的曲子,我唯一清楚的,也只有這首。從前王妹還在宮中時,也喜歡學琴,偏愛異國曲風。琴仙先生來了,便纏他教她。假如你也愛琴,那麼琴仙先生的曲譜,一定能讓你喜歡。瞧你笑得眉目生春,足以讓全夭下男子瘋狂追逐呢……」
她讓人扶起身半坐著,不知偎進誰的寬闊胸膛,一雙暖熱大掌撫上她額際,像呵護寶物一般小心翼翼攬著她,再以微溫濕布像羽毛般輕柔地拭去她額際不斷滲出的汗珠。
濃郁的花香接近,她雖然還是昏沉,但她知道,身邊有人準備了藥湯。
「……看樣子,你不僅是我平生所見最有意思的女子,也是最讓我惱恨的女子。你逼我別無選擇。我明明不想傷你分毫,可你卻總是一味護著他人,護著害我王妹的仇敵。是你……讓我為難啊……唉,喝藥吧,小心別燙著了。」
那好听至極的溫柔嗓音喃喃不停,語帶埋怨,可是,她雖听不真切,心里頭卻為著他所說的一字一句拉扯著,擰絞得隱隱泛疼。
「唯音,伏雲卿在你心底,當真極具分量嗎?若是,我與重華王可真有過節了。原來,我竟也會有為了女人嘗遍嫉妒滋味的一天嗎?你要我如何放手、如何放下!哪!這下子,等我逮到伏雲卿時,不將他碎尸萬段,怎能甘心!瞧你,又皺眉頭,又耍脾氣不吃藥了嗎?好好好,要听曲子是吧?怪你哥哥,太寵你。」抱怨歸抱怨,歌聲依舊柔柔響起。
她有些困惑。「你……是……」
氣虛得猙不開眼,伏雲卿迷迷糊糊之際,忍著疼痛,擠出一絲苦笑。「你在唱曲子……你一直陪著我嗎……為什麼呢……」
「唯音!怎麼又昏了?」那雙有力臂膀突然收緊。
她認得這股力道、這個懷抱。時日不算久,但她確實認得。
王兄們雖疼她,但她終究是假王弟,與兄長們再親昵,距離仍在;可是,身旁這人,幾次以來,總是張開雙臂全力護著身為女子的她,讓她能安心沉睡。只有他……知道她是女人,卻仍然與她平等相待,不曾看低她呢……
她知道他是誰嗎?她應該知道的。她得快想起來。她不能領他的情,她不該再欠他……
「御醫,她不過是摔了下,怎麼會昏迷高熱不斷?她舊傷復發又是怎麼回事?」
「王上饒命!姑有身子虛弱得不尋常,似是中毒已深,並非最近的事。高熱能退,但得日日服藥。一日不服則高熱再起,三日不服必定喪命。至于她臂上這毒一時半刻恐解不開。王上開恩,再給微臣時間。」
「無用之人不需留下!來人——」
「杭……杭想……」伏雲卿迷蒙間知道自己在他懷里,虛弱雙手使盡最後氣力,一手攀上他頸間,一手緊抓他衣襟。「你答應過……不再為我濫殺無辜……」
「唯音,我承諾的事,我辦得到,可你卻違背了對我的承諾,不肯愛惜自己,再一次為了別人連命都不要……」長嘆一聲,杭煜擺了擺手,示意所有人退下。
「罷了,我允過你的。就我來看,你的心軟,還遠勝伏雲卿一籌呢。唯音,這樣下去不行,你得服藥消熱,否則高熱不退真會病死的。唯音?」
一听不會有人因她而受到處罰,伏雲卿像是完全放心了,撐不住清醒意識,又開始昏沉。
「好熱……好疼……」自手臂舊傷處,像是野火燎原,高熱燒遍她全身。
「唯音,要不要猜猜……我究竟是希望你一直病著,或是希望你早日好轉?」
杭煜語帶譏諷,笑得極苦。他一手端起湯碗,另一手托起懷中佳人因高熱而顯得嫣紅可憐的臉蛋。「不管選哪一邊,你都不可能猜對。因為我所希望的是——」
他張口就碗,含進湯藥,毫無預警地低下頭,攫住她丹唇,霸氣探進,直闖而入,強硬灌進那香氣馥郁的湯藥。
等她咽下,他非但沒退開,反而更饑渴地掠奪起未曾有人探訪過的甜美蜜津。她昏昏沉沉,任他糾纏吮吻,一口接著一口地咽下退熱湯藥。
該是昏迷不醒的伏雲卿,不知徘徊在怎樣苦惱的夢境里,緊閉的眼角中溢出淚珠,黯然落下,失去意識前,雙手依舊緊緊環在他頸間始終不曾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