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每到晚上八點半,垃圾車會開到山城下。
「倒垃圾」這件事在山城茲事體大,「老灰阿」和外佣們紛紛出動追下山,包括夏蓴美。
她扔完垃圾要回家時,突然被鄰居王婆婆叫到一旁。
「我看你是好女孩才跟你說,」王婆婆聲音低下去,緊張地看了看左右才繼續道。「那個貓啊,是住在你對面那個姓張的殺的。」
白發稀疏的王婆婆是王沐乙的媽媽,七十多歲,瘦削駝背,與兒子相依為命,常在陽台上放飼料喂貓。
她雙手搭著助步器,一臉擔憂。「我沒騙人,我兒子在動物醫院工作,他們都嘛知道。」
王婆婆膝蓋退化,出入要靠助步器輔助,所以倒垃圾很吃力,每回夏純美遇上,就會幫她摶去倒,因此王婆婆特別喜歡這位善良的小姑娘。
「你喔,不要傻傻的,跟他走那麼近,你要小心啦,他壞心的咧,這鄰里‘攏哉’欽……」
「知道了。」夏蓴美點頭。知道啥?知道張峻赫是壞人,大家發揮鄰居愛,熱心地對她耳提面命,彷佛她是小白兔,張峻赫是邪惡的大野狼。
「你跟男朋友剛分手出?不要太難過……」王婆婆握住她的手,慈愛地道︰「你要常來我家坐啦,大家互相啦,下次介紹我兒子給你,他很善良,做尤有夠贊,只是工作忙都很晚回來。」
夏蓴美干笑。「謝謝啦,我還不想結婚。」
「為什麼不想?你已經不小了,要加緊看看,生孩子不能等,年紀大就難生……」
「阿嬤,我家里在煮東西,我先走了。」再講下去會作古,變歷史人物化作土。
豈料她一走出暗處,就撞見張峻赫在那頭抽煙。
難道方才聊的都被他听見了?她一陣尷尬,拾級而上,急急返家。
看她急如逃難,張峻赫不以為然。
不是朋友嗎?現在連招呼都不打了?果然講義氣。方才撞見時,她眼里一抹驚慌,想來是怕他了。
王婆婆這時也從暗處走出來,一看到他,嚇得腳一滑,連同雙手抓著的助步器往後倒。
張峻赫一把抓住助步器,用力一扯,將王婆婆拉回來,看著她驚恐的臉冷笑。
「我是有多壞?謝謝你到處幫我宣傳啊。」
王婆婆打了個寒顫,腳軟無力,就連他離開後她還怕著,癱在原地好一會兒都回不了家。
時而斷斷續續的大雨漸漸停歇,天氣一日熱過一日,暑氣逼近。
這日從清晨開始,山城住戶們很不安寧。
屋內的「老灰阿」們、在屋外呆坐的「老灰阿」們,以及一群阿嬤們全都聞到了。
是誰?
是誰這樣折磨人?
是誰在烹煮香噴噴的菜?
先是炸魚的香氣,接著是紅燒的醬甜味,一陣陣、一波波,攻得這群「老灰阿」無處躲藏,只能聞著味道肖想,饞得人心慌。
有的開窗嗅聞,有的開門探尋,有的站到石階上好奇張望,互相探听。
「你有聞到嗎?」
「是阿梅在煮嗎?」
「不是我啦!我腿不行,又沒去買菜!」阿梅從屋內吼。
「還是阿土在煮?」
阿土扶著腰走出家門。「上次把腰摔斷了,袂堪(站著)煮咧!」
莫怪「老灰阿」們大驚小怪,這群形同被兒女放生、病歪歪的家伙,好一點的靠外佣亂煮應付,差一點的啃餅干果月復,有的靠自己曬的腌菜配粥吃,只因下山去街上買菜不方便,站著煮又沒力氣,結果全活得亂七八糟,營養不良快GG。
大家站到屋外討論香氣從哪里飄出來?猜是什麼菜?又是誰做的?
終于,有人開門走出來,手里端著托盤,上頭是一碗白飯和一碟菜,散發出香味。
大家紛紛瞪大眼楮追著飯菜去處,恨不得用眼代替嘴吃掉。
「夏小姐,原來是你在煮喔?」
「你要端去哪里?是要去土地公廟拜拜嗎?」
「你煮那個是什麼?好香啊!」
這些貌似熱情親切的「老灰阿」們殷勤問候,都想分來吃,可夏蓴美微笑不答,直接走到那扇緊閉的門前,站在那個被大家嫌棄的張壞人家外頭。
難道她是要做給……「老灰阿」們瞪直眼楮。
每個人幾乎都警告過她要提防張峻赫,可夏小姐不識好歹,還做菜給他吃?夏蓴美無視許多如芒刺在背的目光,伸手敲敲門。
張峻赫推開門,就見屋外陽光普照,夏小姐捧高托盤,燦爛一笑。
「登愣——蔥烤鯽魚。」有恩報恩,有仇報仇,說到要做到,她沒忘記。
因為太意外,張峻赫罕見地呆住了。
還以為她被挑釁後會避開他,誰知她竟然……
「你不是要吃蔥烤鯽魚?就是這個啊,拿去。」她對他道。
「老灰阿」們竊竊私語,指指點點。看吧,的女人正在勾引邪惡的壞人,物以類聚。
見她笑容可掬地站在他這邊,張峻赫的心髒像被掐住。他看向那邊石階上的老鄰居們,那些愛批評他的、講他是非的、猜他是變態的全看著這一幕,她此舉無異是公然背叛他們,與他交好。
這女人實在……比他更不可預測啊!
「喂,我手好酸,再站下去菜就冷了,你不吃嗎?」夏蓴美用手肘頂開他,端著托盤進屋。
張峻赫瞪向那群老人。
「老灰阿」們接收到他的目光,嚇得立刻撤離。
于是,外頭終于淨空了。
地上鋪著織毯,中央放了一張矮桌,他們隔桌對坐。
張峻赫用筷子戳一戳魚肉,軟度夠;又捧起碟子聞一聞,味道也對。
夏蓴美雙手托著臉,等他評監。
終于,他挾起一塊魚肉放在白飯上,扒入嘴里——
魚骨酥軟,入口即化,入口先甜再咸後酸,他咀嚼後吞下,豎起拇指。
「厲害。」就是這味道,甜卻不膩,真功夫也。
「廢話,我是廚師啊!」她得意,絕不告訴他此刻家中廚房有一鍋煮壞的魚。這是她初次試做這道功夫菜,為了這道菜,清晨就到市區大市場挑選帶卵鯽魚,還要先將魚兒泡醋,讓骨頭軟化,過程費工,除了要泡要炸,最後還要用細火慢煨,從早忙到午間,重煮了三回才抓住訣竅。
此時見他稱贊,她太有成就感,連苦都忘了,一直笑咪咪。
張峻赫吃著飯,除了甜咸的菜肴香,還隱約聞到某種類似花草的芬芳,是從她身上傳來的。
他暗自奇怪,蔚師做菜免不了沾染油漬及各種蔥蒜味,通常做完飯菜,掌廚的人頭發油、皮膚膩,身體混著各種煙燻炒炸味和汗水,可夏蓴美坐在那兒看他吃飯,身上罩著一件寬領的粉黃T恤,微鬈的發干淨蓬松,臉色明亮潔淨,還散發芬芳的花草味,再襯著一臉笑意,還有飽滿如月的額……
他雖不動聲色,體內卻騷動著,有股沖動想把她按倒在地,沉重而徹底地浸潤在那片香軟柔美里……
殊不知教張峻赫暗自驚艷的花草香,亦是夏蓴美最愛的氣味啊!
身為廚師,免不了要跟廚房各種氣味作伴,因此她最注重清潔,每次做完飯菜、大汗淋灕後,最享受的就是洗個香噴噴的澡,好過癮。
對凡事講究實用的夏蓴美而言,早已試過無數種沐浴乳,最後唯一鍾愛的,是一顆七十元、有帆船標志的印度草本皂「Medimix」,尤其是深綠色經典款,洗發、洗臉、洗身體,洗淨力超強,香氣天然又持久,洗完後皮膚清爽。
它的氣味讓嗅覺好過狗的她只要一聞到就心花怒放,感覺很療愈。
而她這會兒在張峻赫眼中,亦是如花般療愈的存在。
當她托著臉、笑咪咪看他吃飯,或傾斜身子和他說話時,寬大衣領會因她移動而微露半個肩頭,這不經意的性感也教他心花怒放。
「你為什麼想吃這個?」她問張峻赫。
「好吃啊,這菜也不是那麼容易吃到。」這是去世的養父最拿手的菜,不過他沒說。
「既然愛吃,可以學著做。」
「如果都自己煮,大家還要廚師干麼?」
也是。她笑了,看他慢條斯理地吃光魚肉和白飯,享用完畢後,他從長椅底下拉出一只灰色小炭爐,又到蔚房拎出一只鐵壺。
鐵壺老舊,傷處頗多,壺面布滿凹痕,別有一番古意。
「喝茶吧。」他在爐內置炭,生火,擱上鐵壺,接著又探至窗外,扭開屋牆嵌著的水管。
「你家水管裝在這里?」
「嗯,是山泉水,從上頭山壁拉管線過來的,用山泉水泡茶最好。」他屋外窗下、廚房後院、廁所里頭都是自己架水管的。
豈有此理,我家都沒有。夏蓴美好嫉妒。
他家處處有驚喜,她見他又拉開書桌抽屜,拿出手掌大小的迷你茶壺,壺身是暗赭色,油亮亮的。
「這個漂亮。」她驚嘆。
「當然,養很久了。」
「這也要養嗎?」說得好像寵物一樣。
「養過的茶壺拿來泡茶,滋味最好。」
「哦……」夏蓴美微笑。他這人深藏不露,如有十八般武藝,既能當坐騎,又會治筋骨,甚至懂茶藝,真乃山中破爛處一朵奇葩也。
他再拿出裝茶的鐵罐,傾入茶葉,澆灌沸水,頓時香氣四溢。
「這茶壺是怎麼養的?」
「很多方式,有的用茶水養,有的用干布擦,像這樣泡茶時趁著壺熱,先用濕布揩過,再像這樣用干布擦拭,久了茶壺自亮。」
夏蓴美瞧得興致盎然。這小陶壺就這麼被養得熠熠油亮,被愛過的物件,自帶獨特氣質。
「我懂,就像我也養鍋。」她點頭。搬家時啥都能舍棄,就她常用的鑄鐵鍋們全部扛來。
茶泡好了,一人一杯。
「這是烏龍茶。」他道。
「很香。」茶水漫齒間,咽了暖肚月復,霎時她神清氣爽,昏沉頓散。「我之前都買飲料店的茶。」香也是香,但沒這種瞬醒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