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噠噠噠噠!
由遠至近的馬蹄聲打斷了這曖昧的一刻。
朱妍玉心神一凜,重新掙扎起來,這次傅雲生放了手,任由她柔細的發絲擦過自己耳畔,留下若有似無的香氣。
他跟著起身,整了整身上的玄色斗蓬,隨手將一個荷包掏出來丟給她。
朱妍玉接過,愕然。
是昨日他原本要賞賜給她的金豆豆?可她明明賽馬輸給他了啊!
傅雲生彷佛看出她的思緒,臉色一沉。「給你就給你,好好收著。」
他用命令的口吻說話,她卻听出隱藏在話里的一絲赧然。
是她听錯了吧?
他可是威風凜凜的軍神呢!怎麼可能會有類似害羞或困窘的情緒?
朱妍玉握著荷包,感覺里頭鼓得滿滿的,想著那一顆顆金光燦亮的芸豆,心下不禁欣喜。
她記得昨日這包金豆並非從他懷里掏出來的,今天卻隨身攜帶,莫非他早就決定了賞給她?
難道是看出了她昨日錯失一筆橫財的依依不舍嗎?
無論如何,這都表示了他對自己的一番心意。
「我知道了,大人賞我是因為我帶來的點心和肉包子吧?」說著,她調皮地眨眨眼,笑顏如花。「謝謝大人賞賜,民女必將珍藏。」
看她將荷包仔細地揣入懷里,一副喜孜孜的模樣,他不覺也輕輕勾了勾唇,只是一見她眸光瞥過來,立即警醒地收斂。
待來人停下馬時,他已恢復一臉淡漠。
朱妍玉悄悄打量他冷凝如刀削的側面,不知怎地,好想伸手抹去他臉上那酷酷的表情,覺得手好癢,蠢蠢欲動……
「都督大人!」
來人是傅雲生的親衛玄武,身材精壯,臉龐黝黑,五官生得有稜有角,也算端正,他利落地翻身下馬,視線飛快地掃過識相地遠遠躲到一旁的朱妍玉後,恭敬地躬子,低聲報告。
「剛剛弟兄們收到消息,京里派人來了!」
傅雲生眉眼不動。
「是新上任的巡察御史?」
身為北境權傾一方的鎮守大將軍,雖無藩王的名分,卻比一般藩王更具有影響力,軍民歸心,萬眾仰慕,北方蠻人聞風喪膽,也難怪遠在京城的皇帝總覺得龍椅發燙,坐得極不安穩,每年都要找盡各種借口打發人來盯著他。
「這回除了御史,還有皇上最信重的大太監柳信。」玄武撇撇嘴,眼中閃過不屑。
以太監監軍,向來是本朝的傳統,只是以前從沒有一個太監能在傅雲生身邊待得住,這回皇上是下了血本,連御前的第一把手都舍得派過來陪他玩。
「既然人來了,好好招待就是了。」傅雲生語氣淡然。「安排他督府住下,我這就回去。」
「是。」玄武領命,卻沒有離開的意思,再度往朱妍玉的方向掃了一眼,只見她正陪著系在樹下的兩匹駿馬說話,一下模模吹雪的頭,一下拉拉流星的髻毛,笑逐顏開。
傅雲生察覺到屬下的視線,不覺微微皺眉,「還有事?」
玄武一凜,連忙收回目光。「是,屬下听說這次前來巡察的御史是內閣大學士宋祈的嫡孫,天佑十六年的探花郎宋殊華,也是大齊開國以來最年輕的前三甲,少年英才,人稱宋七公子。」
那又如何?傅雲生劍眉一挑。
他當然知道宋祈,有傳言說他學識淵博,甚得帝心,極有可能是下一位內閣首輔的人選,而宋家一門書香清貴,子孫多有成器。
「宋殊華和朱長青的嫡長女訂過親。」玄武快速低語。
傅雲生一凜,這意思是……
「因朱家犯下謀逆大罪,宋家堅持退親,兩家婚事作罷,但宋朱兩家是遠房表親,素有往來,據說宋殊華本人對這個遠房表妹仍是念念不忘……」
原來如此。
傅雲生望向遠處那道輕盈的倩影,目光深沉。
若她果真是朱長青的女兒,宋殊華便是她的前任未婚夫,既是從小青梅竹馬的表兄妹,宋殊華想必認得她。
兩人重逢,會是怎樣一番情景呢?
傅雲生發現自己頗有些介意。
齊北方邊境第一大城雍州城,正是都督府衙的所在地。
臘八節這日,朱妍玉姊弟隨著傅雲生一行人乘坐馬車下山入城,搬進了城里的都督府。
朱漆銅釘的大門,門前立著兩座石獅子,前院一排敞亮的議事廳及外書房都算是官衙,供處理軍政之用,後院才是生活起居之處。七間七架的正院,兩旁還有三重廂房、三重耳房,整座都督府按照規制建造,自有一股森嚴凜然的氣勢。
朱相宇被留置在前院,和都督府的小廝們住在一起,她則是被領進了靠近正院的,處後罩房。
春柳表示,這是都督大人特別為她安排的住處,異樣的口吻令朱妍玉不得不猜測傅雲生似乎是為她開了個特例。
後來她才輾轉打探到,由于都督府尚未有女主人,這座正院除了傅雲生幾個大丫鬟,平時不許任何女人出入,而她一個馬僮,卻跟春柳她們住到一處,這可是旁人求也求不來的榮幸,也難怪春柳見到她時,會忍不住在眼中閃爍過一絲妒意。
不過,她可從來不想要這樣的「榮幸」啊!傅雲生安排她跟大丫鬟們住一處,莫非也把她當成了貼身侍女看待? 雖說她就是個官奴,地位比春柳這些軍眷出身的良家女還不如,但她從沒想過除了伺候馬之外,還得去伺候一個男人……
連續數日過得忐忑不安,傅雲生卻未如她所想,召她去做一些丫鬟服侍之事,只是讓她照管從馬場一並帶回來的流星和吹雪,除了換個地方住,她過的生活和之前並沒什麼不一樣。
朱妍玉總算安心了,心一定下來就開始對周遭的環境好奇起來,閑暇時四處走走轉轉,鄰近後院一處佔地廣闊的園林都被她逛遍了,也認識了幾個在府里工作的下人,听了不少流言八卦。
比如都督大人之所以趕著回到府里,除了打算在府里過年外,最重要的是等著迎接京城派來的巡察御史和監軍太監。
據說除了都督府里忙著準備招待客人,城里的百姓也致力于清掃環境,將整座內城整治得煥然一新,務求紿皇上的使者留下一個好印象。
由干府里的掌灶者和馬場那位大娘的廚藝有得拼,做出來的東西絕對稱不上色香味俱全,因此府里除了日日流水似地抬進雞鴨豬肉等各種食材,大管事的娘子最近也急著從城里幾間酒樓借調上得了台面的大廚。
朱妍玉對做菜有幾分興趣,倒是很想跟著酒樓大廚打打下手,學得幾招,這日溜進廚房來,正想跟廚房的主事者拜拜碼頭,眼角卻瞥見一道熟悉的倩影。
身姿婀娜,面容秀麗,雖然穿著粗布衣裳,臉上也不掩憔悴之色,朱妍玉仍是一眼就認出對方正是不久前還名動京城的名媛貴女,余秀雅。
她竟也來到這都督府里……
朱妍玉胸口一緊,連忙轉身就走,但已經來不及了。
「朱妍玉!是你嗎?」余秀雅揚聲喚,嗓音早已不復之前的嬌女敕婉轉,帶著些許風霜。
朱妍玉身子僵住。
余秀雅踩著碎步追過來,轉到她身前,打量她清麗的容色,唇角嘲諷地一撇。「果然是你,看來你在臉上故意弄的那丑斑都消去了。」
余秀雅不傻,自然明白朱妍玉刻意扮丑是為了求流放的路上能不招人眼,只是她並不覺得這有什麼用,是丑是美不都一樣只能墮落風塵!
「我以為你跟你弟必然是死路難逃,沒想到你竟有能耐逃出生天。」余秀雅眯了眯眼,心下堵著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為了給自己找個比較好的棲身之處,她一路和幾個兵爺虛與委蛇,好不容易才說服他們將她送進都督府來當個奴婢,不必去那鐵甲營的紅帳蓬被千人騎萬人枕,可朱妍玉這個逃奴憑什麼?她是怎麼攀進這都督府里的?
「把你弄進府里來的人知道你逃奴的身分嗎?」余秀雅問得犀利。
朱妍玉不知該如何回答,心韻凌亂,她想自己是該編個故事取信余秀雅,還是干脆給她銀兩,賭賂她不揭穿自己的來歷?
正尋思時,一道清冽冷淡的聲嗓如冬日的冰珠擲落——「在做什麼?」
她一凜,回頭一望。
傅雲生高大挺拔的身影如松柏凌風,俊容淡漠而高冷。
他的現身吸引了附近幾個下人的注目,紛紛跪下,從未見過北境軍神的余秀雅也在一瞬間明白了他的身分,同樣慌亂地跪下。
只有朱妍玉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傅雲生凌厲的劍眉皺了皺。「發什麼呆?還不快給本都督過來!」
一聲令下,頓時彰顯了朱妍玉與眾不同的待遇。
周遭一片鴉雀無聲。
傅雲生不再多看朱妍玉一眼,大步流星地離去,朱妍玉一凜,急急跟在他身後,低眉斂目,像個听話乖巧的小媳婦。
她沒看見身後余秀雅鼓起勇氣抬起頭來,瞪著她的背影,眼神滿是難以形容的妒恨。
傅雲生看著像是剛從外頭回來,身上還穿著軍服,罩著風衣,英姿勃勃。
他領著朱妍玉一路回到正院,敞亮的廳堂掛著牌匾,上書「一風堂」三個剛勁雄渾的大字。
朱妍玉盯著牌匾,一時恍惚,頗覺好笑,這名宇怎麼讓她想起某間拉面店呢?
傅雲生彷佛察覺身後的人兒腳步突然凝滯,回頭射來兩道犀利的眼刀。
朱妍玉一愣,連忙收凜思緒,暗自著惱。
現在是胡思亂想這些事的時候嗎?
她定定神,朝男人送去一抹討好的微笑。
傅雲生眉宇一抒,轉頭不再看她。
接著兩人穿過一扇月洞門,走上一條青石板鋪成的通道,兩旁松柏長青,綠蔭濃密,一個轉彎,豁然開朗。
朱妍玉瞪著眼前一棟三層高的小樓,不敢置信。
若是她沒想錯,這里應該是傅雲生的私人書屋,她剛住進府里時,春柳便曾嚴正警告過她,這位于正院左例的「松柏園」乃是禁地,平常都督大人都是于此處起居,閑雜人等不得踏足。
他怎麼直接將她帶來這里了?
進了屋內,她一動也不敢動,安靜地等待。
男人卸下風衣,大馬金刀地坐上座椅,喝了杯茶潤了潤干渴的喉嚨,這才將目光落在她身上,卻是久久不發一語。
朱妍玉越發緊張了,鬢邊悄悄地冒了汗。傅雲生該不會听見余秀雅說的話了吧?他是否打算質問她的真實來歷?她又該如何為自己辯解?
「剛才攔住你說話的女人是誰?你認識?」
果然來了!
朱妍玉止不住心髒怦怦地跳,幾欲迸出胸口,冷汗無聲地浸濕了她細細的鬢發。
「我不……我不認識。」回話的嗓音是連她自己听了都心虛的低微。
說謊!
傅雲生盯著她,自然看得出她正處在全身緊繃的狀態——小臉發白,菱唇輕顫,如經風雨摧殘的花蕊。
連說謊都不會,真是個笨丫頭!
可就是這樣的她,為了替弟弟和自己求一條生路,能夠在那樣的腥風血雨中,對著殺人如麻的他提條件——
「我會養馬。」
至今他仍記得當初她分明驚懼卻強自壓抑的模樣,大著膽子抱住了流星的馬腿,當著他的面安撫了他的馬。
她騙了他。
無論方才攔住她說話的婢女是不是她的舊識,對方都顯然知道她逃奴的身分。她果真是朱長青的女兒,是宋殊華無緣的前未婚妻……
「我只是想去廚房看看,跟方才那位姑娘問路……」朱妍玉顫著嗓音,睜眼說瞎話。「我、我並不識得她。」
她抬眸飛快地瞥了男人一眼,只見他神情淡漠,墨眸深沉,看不出情緒。
他相信她了嗎?或是壓根不信?
她暗暗深呼吸,勉強笑道「都督大人是剛從外頭回來嗎?怎麼會經過那里?」
傅雲生一凜。
他可不會告訴她是因為自己一回來就急著想見她,甚至等不及讓下人喚她回正院。
「對了,大人今兒騎了馬吧?我去馬廄看看流星,幫它清洗……」
「不準去!」傅雲生語氣凌厲。
朱妍玉愣了愣。
「這幾日你就乖乖待在你住的地方,哪兒也不準去。」
「可是照顧流星和吹雪是我的職責……」
「府里不只有你一個馬僮,自然有人會照顧。」
這意思是她被禁足了嗎?朱妍玉呆呆地望著傅雲生。
他心口一軟,不覺放緩了聲調。「回去吧!記住我說的話。」
「是。」朱妍玉听命退下。
傅雲生目送她縴細苗條的背影,手里緩緩地轉著茶杯,面露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