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妍玉送走活潑熱情的小姑娘後,轉身走到流星前方,先是站在它面前動也不動,仔細觀察它的面相。
正如她之前的印象,它身體的毛色全黑,即所謂的驪色,額部有細小白斑,是為「墨白」,兩只前蹄的下肢至蹄冠處亦有部分白毛,此稱之為「踏雪」。
再察看它的口齒,約莫四、五歲左右,正是馬兒初初成年,最是意氣風發的時候,雙耳尖細、靈活,四肢修長,體型高雅而俊美,看著竟似擁有阿拉伯馬的血統。
怎麼可能?朱妍玉有些訝異。難道這時代就有從阿拉伯過來的進口馬了嗎?
可細看其蹄質,十分堅硬,肌腱有力,背腰平直,似乎也有蒙古馬的特征,許是兩者的混血……
朱妍玉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得流星有些不耐煩了,朝她不滿地噴哼兩聲,意思是你看夠了沒啊?
她輕聲一笑,忽地朝馬兒攤開柔軟的小手,掌心上躺著一顆白色飴糖。
流星明知是給它的,卻故意不屑地撇過頭,哼哼兩聲,表示它流星大人可不是一顆糖果就能隨便哄的。
朱妍玉噗嗤一笑,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它的馬耳朵。「你長得真帥,可也真是愛搞怪,你的主人究竟是怎麼搞定你的啊?我真好奇。」
流呈從她這動作里感受到一股真心的喜悅與憐愛,轉回頭來,馬眸熠熠地瞅著她。
朱妍玉微歪著臉蛋,沖它甜甜一笑。
流星又是重重一哼,這回沒拒絕她朝自己攤開的掌心,低頭伸出舌頭用力舌忝,一口一口舌忝去她手里的飴糖。
她被它舌忝得發癢,嬌嬌地笑,笑聲清脆悅耳,如大珠小珠滾玉盤。
流星瞪她,似是感覺她笑得如此歡悅對它是種不敬,馬鼻子朝她額頭用力一頂,表示她應該表現出對它的敬畏。
「我們是朋友,我才不要怕你呢!」朱妍玉朝馬兒皺了個俏皮的鬼臉。「而且我告訴你啊,我跟你未來的子子孫孫感情可都好得很呢,又怎麼會搞不定你這個古董祖先。」
流星哼氣,眼眸焚火。
傲嬌馬兒又鬧別扭了。
朱妍玉嫣然一笑,可她是真的不怕,或許是她從小在馬場長大,習慣和各種馬匹相處,馬兒也能從她身上感受到一股友善溫暖的氣息,都喜歡同她親近。
雖然如今她穿越了時空,換了一具身子,但這獨特的本領似乎仍存在,她能藉著眼神、語調以及手勢對馬匹發出種種友好的信號,取得它們的信賴。
「不管怎樣,你救了我啊。」她軟著聲調對眼前這匹烈馬撒嬌。「所以就算你怎麼討厭我,我都決定喜歡你了,會一直一直喜歡你喔!」
這話馬兒自然是听不懂的,卻能從她俏皮靈動的神情里感覺到甜蜜,就如同大男人听到一個女人對自己這般撒嬌,心房會不由自主地軟化。
流星也軟下來了,馬尾左右甩了甩,泄漏了它快樂的情緒。
「哪,我聞聞你身上的味道……哎呀,真的有點臭呢!」她作勢捏捏自己的鼻子,做出一副嫌棄的表倩。
流星憤惱地咆哮。
她又笑了,抱著馬脖子,踮起腳尖親了親它濕潤的鼻頭,流星僵了僵,可她能感覺到它並不排斥自己這般的親近。
她退開來,優雅地福身行禮。「流星大人您幾天沒洗澡了啊?請容小的服侍您沐浴可好?」
回答她的是一聲傲嬌的冷哼。
她當它是同意了。先是用皂角在水里搓出泡沫來,拿起水瓢子舀起肥皂水將馬身潑濕了,然後才用刷子在馬背上耐心地劃著一圈圈圓弧。
這為馬刷洗的事她做過不下千次,早已駕輕就熟,力道掌控得恰到好處,重到足以刷去馬身的髒污,卻也輕到令馬兒感覺不到疼痛。
她一面刷洗,一面細聲叨念。「听說你從不讓別人踫你啊?這壞脾氣是跟誰學來的?該不會是跟你的主人學的吧?嗯,他看起來的確很不好相處,你們這就叫什麼樣的人養什麼樣的馬……哎呀,你生氣了嗎?莫惱莫惱,我跟你說笑的……
對了,你怎麼一個人住這麼大的馬廄呢?不覺得孤單嗎?要不我跟大人說一聲,幫你找個漂亮的馬姑娘好不好?你們可以一起孕育下一代,生下可愛的馬寶寶……
什麼?你不要?為何啊?你長得這麼俊,沒有美人匹配不是太可惜了嗎?所謂英雄配美人嘛!是不是也是你那個主人教你的?他自己不娶親就連累你也跟著孤家寡人……
你別嫌我羅嗦,我是為你好啊……哎,你別用尾巴甩水玩啊,你甩到我了……啊!」
朱妍玉被馬尾用水潑濕了臉,又好氣又好笑,偏偏流星還挑釁地望著她,喉間逸出得意的低鳴,她雙手叉腰,想起前世小時候也曾跟幾匹馬一同打水仗、砸水球玩,她可不介意重溫一回童年的幸福時光。
「你這壞蛋,看我代替月亮來懲罰你……」她比出美少女戰士的姿勢,從水桶里畫一瓢水往前一潑。
「伊——」流星不爽了,馬腿一踢,水桶應聲而倒。
朱妍玉大驚。「喂!你這叫耍賴嘛!」她彎身想扶起傾倒的水桶,腳下一時不察滑了滑,身子不由得往後傾倒。
槽糕!她驚呼一聲,以為自己完蛋,肯定摔得頭破血流,可預料的劇痛並未襲來,她沒摔到地面,是落到一個堅實溫暖的懷抱。
有人救了她。
她松口氣,心韻仍因慌亂怦怦地跳,臉蛋往後仰起,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陽剛清俊的男性臉孔。
很帥的一張臉,五官如刀鑿般立體,線條凜冽、英氣逼人,尤其是那雙狹長深邃的眼眸,猶如千古寒潭,多看一眼都彷佛會墜入無垠的黑暗中。
這是……軍神!是那個殺伐決斷毫不留情的男人。
朱妍玉驀地警覺兩人的姿勢實在曖眛,他單手摟著她的腰,而她的翹臀幾乎是貼著他大腿,近得她能夠嗅到從他身上傳來的氣息,似是一種竹葉香,清淡卻撩人。
她霎時慌了,急著想離開男人的懷抱,一時站不穩,只能用手抓著他臂膀找回重心,待她好不容易退開,已是狼狽得鬢發泌汗。
「大人。」她斂身行禮,姿態如行雲流水般高雅,低眉斂眸,一派恭謹順服。
傅雲生默不作聲地盯著她,大手不自覺地稍握了握,手上好似還殘留著她身上異常柔軟的觸感。
若不是方才在馬廄門口站了片刻,他怎麼也不相信如今在他面前這般溫文娟雅的女子其實有那樣靈氣悄皮的一面。
他靜靜地打量她,發綁成兩束麻花辮子,外裳是一件墨綠色比甲,里頭卻不是裙子,而是一條寬口的長褲,看來是為了行動方便特意穿的。
因臉上有斑,她的相貌無論如何說不上好看,可剛剛對著流星燦笑怒罵,那眉目卻極是生動,表情鮮明,大眼楮亮亮的,宛如深夜里幽然璀璨的明珠。
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姑娘呢?
傅雲生發現自己初次對一個女人感到好奇,不由憶起昨日去探望她的屬下回來對他稟報她的身分來歷——她姓顧,閨名妍玉,父親年輕時曾在關外養馬,所以她才學會了如何照料馬匹。
只是如此,就能令流星對她另眼相看嗎?而且這般不輸給大家閨秀的端莊儀態,真是一個尋常的市井小民能教養得出來的?
傅雲生心下暗暗思量,神色淡漠,這樣的沉寂令朱妍玉不禁有些局促。
她悄悄窺視眼前這個身材挺拔的男人。他穿著一件素面寶藍色圓領袍,樣式低調,只在袖口及衣擺用銀線暗繡竹紋,在午後暖陽映照下,隱隱流動微光。
如此家常素淨的一件長袍穿在他身上,少了幾分穿軍服時的肅煞之氣,多了幾絲淡然溫潤。
「大人……」男人久久不語,實在惹得她很心慌,只好潤潤喉嚨,主動開口。
「您來這馬廄,是想騎馬嗎?」
「嗯。」他淡淡應道。
「那你等會兒,我替流星擦干身子,很快就準備好了。」語落,她往後退了幾步,又是一個恭敬的行禮,這才轉身拿干布替流星拭去身上的水珠。
流星似乎也察覺到她壓抑的驚懼,便不再逗弄她,用鼻頭安慰似地頂了頂她,溫馴地站在原地,任由她在自己身上忙活。
不及半盞茶時分,朱妍玉將流星身上弄清爽了,上了一副輕便的馬響,正想再套上馬鞍,傅雲生卻手。
「不用套了。」
「是。」朱妍玉放下馬鞍,打開柵欄。
傅雲生將愛駒牽出來,瀟灑地躍上馬背,由上而下俯視朱妍玉。
「那個故事很有趣。」他突如其來地揚嗓,語音低沉清潤。
她一怔,下意識地揚眸。「什麼?」
「關干你們姊弟倆的身世。」他慢條斯理地說道。
她呼吸一凝。
他意味深長地注視她,陽光從他身後照過來,逆著光的俊容令她無法看清,更添一股神秘的威嚴。
「你若是夠了解我,便會明白我不允許任何人對我說謊。」
他如何肯定那是編造的謊言?
心韻霎時亂了,咚咚地在朱妍玉耳畔敲響,她強迫自己力持鎮靜,不逃避男人的眼神。
只要稍稍閃躲,就是承認自己說謊了,而如今還不是承認的時候。
「大人……」
傅雲生擺手阻止她開口辯解,全身氣勢威壓下來,沉重得令朱妍玉透不過氣。
彷佛只是一瞬間,又似煎熬的永恆,他冰涼冷酷的嗓音才又落下。「你很幸運,流星中意你。」
她全身僵硬,完全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幸虧流星中意她,否則他早就殺了她了……
「安分點,你不會有機會讓我救你第二次。」
一字一句,分明都是警告與威脅。
撂下話後,男人策馬飛奔,直到人馬合一的身影徹底在朱妍玉眼前消失後,她才允許自己軟下雙腿,坐倒在地。
玉手往額頭探去,不意外地模把冷汗。
她悵然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