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錦生下第三個女兒欣姐兒已經半個月,看著小家伙睜眼、喝女乃、吐泡泡,李如錦的一顆心軟成了一灘水。可是,每每看到覃振抱著欣姐兒呵護備至的模樣,她的心卻像是被人揪住了一樣難受。
生產那天,公公、婆婆在得知她生的是個女兒之後,連看都沒看孩子一眼,便離開了梧桐苑,時至今日,甚至都不曾派個人過來問候一聲。公公、婆婆的態度像烏雲一般籠罩在李如錦的心頭上,一直未曾消散。
這天午後,天氣難得的晴好。李如錦讓人將她搬到臨窗的大炕上,支起窗,感受著難得的冬日暖陽。
院子里,李如錦的大女兒珍姐兒正帶著二女兒惠姐兒一邊曬太陽,一邊玩翻繩。她的身邊是閉著眼楮、噘著小嘴正在熟睡的小女兒欣姐兒。
這一刻,李如錦身心放松,整個人都散發出一股柔和的光芒。
就在這時,院門口傳來小丫鬟略帶驚愕的聲音,「夫人,您來啦。」
很快,通傳的聲音遞到了李如錦耳中。
婆婆來了?李如錦的心口一陣緊縮,莫名地驚慌起來。她連忙掀被子下炕,正要趿鞋出門相迎,長興伯夫人卻已經領著顧媽媽進了屋。
「別起身,快回炕上躺著,當心著涼。」長興伯夫人面色溫和、語氣和藹,一邊勸阻李如錦,一邊示意顧媽媽,「還不快扶少夫人回炕上去。」
顧媽媽當即上前,攙扶著李如錦重回炕上,又幫她把被子蓋上。看到用襁褓裹著躺在被窩里睡覺的欣姐兒,顧媽媽笑著夸贊道︰「七小姐長得可真好,這才大半個月的工夫,就長得白白胖胖的了。」
李如錦神色惶然而不安。她不知道長興伯夫人此時過來是何用意,也不知道長興伯夫人一反常態的溫和態度所為何來,更不知道顧媽媽這一番似真心、似假意的夸贊又有什麼居心,她只知道,長興伯夫人絕對不會是單純為了看欣姐兒、看她而來的。
李如錦一時間不知該怎麼回答,旁邊的長興伯夫人卻已經笑著吩咐︰「說起來,從欣姐兒出生到現在我還沒看過她呢,快,把孩子抱給我瞧瞧。」
「是。」顧媽媽笑著從被窩里抱出孩子,走到長興伯夫人身邊,動作小心地將孩子遞給長興伯夫人。
長興伯夫人低頭瞧著裹在百戲圖紋襁褓里的欣姐兒,神色慈祥,面上也露出笑容來。
李如錦見狀,心里微微一松,就听長興伯夫人狀似不經意地說︰「給振兒納個妾吧。」
李如錦立時呆若木雞,是她听錯了嗎?是她听錯了吧。
李如錦還沒回過神來,又听長興伯夫人接著說︰「欣姐兒是個好孩子,珍姐兒、惠姐兒也都是有福氣的孩子,可是,這再有福氣的孩子也需要有親兄弟幫襯。給振兒納個妾,生個兒子,以後欣姐兒幾個也好有親兄弟扶持。振兒媳婦,妳說呢?」
從始至終,長興伯夫人都沒有看李如錦一眼,目光一直落在欣姐兒身上,神色柔和、語氣自然,就像在說今天天氣晴好一樣波瀾不驚。
自從第三胎生下女兒開始,李如錦便開始揣測長興伯夫人的態度和反應。她想了很多種可能,甚至想過長興伯夫人會讓她相公休了她,卻從不曾想過長興伯夫人會讓她替夫納妾。
給相公納妾?李如錦忽略自己心底的抽痛和眼中洶涌而來的淚意,仔細地思索著長興伯夫人的建議。老實說,這幾乎是最好的辦法。
成親五年,她生了三個女兒,卻始終未能產子。她愧對長興伯府,愧對長興伯夫人,更愧對覃振。如果納妾能減輕這份愧疚,她義不容辭。
見李如錦半天沒有回應,長興伯夫人不由得抬頭朝她望過來,銳利的目光中分明已經帶上了幾分逼迫,「怎麼,妳不同意?」長興伯夫人聲音微冷,語氣含譏。
李如錦定了定神,抬頭回給長興伯夫人一張笑臉,「不,兒媳覺得娘這個主意甚好。只是,兒媳希望娘能應允,讓兒媳自己跟相公說納妾的事。至于納妾的人選,只怕還要有勞娘幫著挑選。」
長興伯夫人微微頷首,眼中有了幾分滿意之色,語氣也多了幾分真誠,「娘知道妳是個賢慧的孩子。這事就這麼定了,妳這兩天就跟振兒說納妾的事,我也開始著手挑人。」
「是。」李如錦恭敬地答應了一聲。
長興伯夫人見此行的目的已經達成,便將欣姐兒抱到炕上,親自交給李如錦,道︰「行了,妳好生歇著吧,我回去了。」
「娘,慢走。」
長興伯夫人離開了,李如錦也像瞬間被抽空了精氣神似的,癱靠在杭綢迎枕上。她不停地告訴自己,這樣就好、這樣就好,籠罩在心頭的烏雲露出了真容,她也終于可以安心了。可是,眼淚卻止不住地簌簌往下掉。
不過是納個妾而已,一來長興伯夫人沒有讓覃振休了她,令她和三個女兒母女分離,二來她也可以藉此減輕內心因未能生子而帶來的自責和愧疚,這是好事,有什麼好傷心、難過的呢?對,這是好事,應該高興,而不是哭天抹淚,彷佛受了什麼委屈一般。
李如錦一遍又一遍地做著自我安慰。到了晚上覃振回來的時候,她已經面色如常,神色泰然,心底甚至有了幾分必須給覃振納妾的堅持。
盡管她表現得很自然,覃振還是在進門的第一時間便注意到了她那雙尚未消去紅腫的眼楮。
「今天發生什麼事了嗎?」覃振坐在床沿上,習慣性地抱起小女兒逗弄著,心思卻全在李如錦身上。
李如錦微微一笑,柔聲道︰「相公何出此言?」
覃振側頭看著她,目光中滿是柔情,「有什麼事,只管對我講,一切有我。」
李如錦心中一暖,臉上的笑容更加柔和,心中的堅持卻更甚。她頓了頓,緩緩開口說︰「相公,有件事我想同你商量一下。」
「妳說。」覃振重新將目光放回小女兒身上,看到小女兒睜著大大的眼楮望著他突然吐出一個小泡泡來,頓時輕笑出聲,心情大好。
李如錦見狀,心中微痛,卻仍是將話說出了口,道︰「相公,我想幫你納個妾。」
覃振渾身一僵,面色瞬間陰沉下來,整個人都滲出一股逼人的寒意來。他緊皺眉頭,抬眸朝她看去,卻看到她神色惶惶不安,嘴唇輕微地顫抖著,臉色泛白,紅腫的眼楮波光流轉,早已蓄滿了淚水。
他心里一軟,單手抱著小女兒,騰出一只手來將李如錦摟進懷里,整個人也軟和下來。他語氣平靜地問︰「娘今天是不是來過了?」
李如錦詫異地抬眸去看他,沒有回話,卻已然默認。
覃振眼底便重新染上了溫柔,他問︰「納妾的事,是娘提出來的吧?」
李如錦默然。
「這事妳別管了,我會去跟娘說的。」覃振低頭在李如錦的發頂落下一吻,許諾一般柔聲道︰「我不會納妾的,此生有妳足矣。」
所有的勸說和愧疚這一刻都被李如錦咽回了肚里,一個下午築造起來的堅持也瞬間土崩瓦解。她現在什麼都不想說了,只想這樣靜靜地依偎在覃振懷里,享受這片刻的安寧。
五年前,李如錦剛剛及笄,正是說親的年紀,因為出身不高,想說門好親事甚難,所以母親總是帶著她出沒在京都各大家族的宴席上,希望能有夫人、太夫人相中她,將她娶回去做兒媳婦、孫媳婦。
李如錦深知母親這種上不得台面的做法十分招人反感,卻又無法違拗母親,所以她處處小心謹慎,見人三分笑,言行恭謹、謙和。數月下來,竟在京都的圈子里留下了賢良淑德的美名,只是真正的高門大戶依舊沒有人來提親。
就在這時,長興伯府來人了,而且是為長興伯府唯一的嫡子覃振來提親的。在京都這個遍地王親貴冑的地界,父親只是個五品芝麻官,李如錦本想著她能嫁個三品大員家便已算是高嫁。可是,沒想堂堂伯爵府竟會來提親。父親和母親幾乎想都沒想就同意了這樁婚事,對他們而言,這就是一樁天上掉餡餅的美事。
可是當兩家聯姻的消息傳出時,京都的貴婦人們卻沒有一個認為是李如錦高攀了長興伯府的嫡少爺,反而都在為李如錦惋惜,認為她所嫁非人。
初代長興伯因戰功受封,所以長興伯這個爵位乃武爵,和軍侯一樣,戰事一起便隨時可能領兵出征。
歷代長興伯皆為驍勇善戰、精于騎射之人,可是長興伯府唯一的嫡出子覃振卻偏偏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反倒喜文弄墨,也因為如此,長興伯一直沒有請封他為世子。眾人皆言,覃振如此不務正業,即便佔著個「嫡」字,只怕也很難承繼長興伯府。
父母的雀躍、眾人的議論,都沒能影響李如錦。她要嫁的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她要用自己的眼楮去看,用自己的心去感受。
等她真正嫁入長興伯府,她才發現,覃振並不像外界傳言的那樣不務正業、一無是處。他的確不喜歡舞刀弄槍,可是于文墨卻極通,十二歲中秀才,十六歲中舉人。若不是身為伯爵嫡子有可能成為世子繼承長興伯爵位,可礙于祖蔭便不得與民爭出身的舊例,加上長興伯夫人的極力反對,他只怕早就參加春闈,赴瓊林宴去了。
而在相處的點滴中,李如錦還發現,覃振是個十分溫柔、體貼的好丈夫。他對她寬和、敬重,還處處回護她,就連她後來連生兩女,長興伯夫人臉色漸冷,他依然對她呵護有加。如今,第三胎還是個女兒,他對她的回護之意卻絲毫不減。就連長興伯夫人提議為了後嗣納個妾,他都怕她受委屈,寧肯不要兒子,也不納妾。
她李如錦何德何能能讓覃振如此用心對待?嫁夫如此,此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