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失足成千古恨。
深有體會的賀蘭蝶尾好恨!
那位華服男子果真是西斐國君,陪同他的愛妃到樊安寺上香就陪得不情不願,路上巧遇返京的自家臣子,這些天偶爾借臣子擋擋愛妃的嬌嗲,心情才變得愉快一些。
但因為她出現攪局,所有清淨閑逸都成了泡影,一國之君的憤怒可想而知。
而那個自認倒霉,被強迫接收她這個麻煩,不得已帶她回府的病弱男人,名喚南宮玄。
他是大名鼎鼎的西斐首席軍師,自小便聰明絕頂……
南宮玄這人足以稱得上完美,應該是個天之驕子,打小人生便是幸福美滿才對。
怎奈天妒英才,他出生起就拖著一副體弱多病的病軀。而糾纏著他,使他每隔一段時日便高熱不退、纏綿病榻的病千奇百怪,不是肺悶重咳就是心痛如絞。
偏偏不管請來多少名醫抑或宮中御醫為他診查,皆搖頭嘆息宣告無法根治,只能開些強身健體的補藥給他補補身子。
于是他的病就一直這麼拖著了,一拖便是二十九年。
南宮玄一直未曾娶妻,對他懷有非分之想的府中婢女都會被他以最凶殘、最冷血的方式,一腳踹出南宮府大門。
嗯,自己本身就是個癆病鬼,哪天會駕鶴歸西都不知道,不想拖累別人讓人家守寡這種想法,她了,但是依然擺月兌不了他是個冷血動物這個鐵一般的事實。
哦,不,不止南宮玄冷血,就連他弟弟都同樣無血無淚。
國君的命令勢在必行,南宮玄無奈的把她帶回來,讓她住進廂房就不再搭理她。但他弟弟南宮熠可不,說什麼南宮府里不讓人無端吃白食,更何況她是待罪之身,就天天拿她當雜務小婢,不把她操到累死絕不罷休。
例如此刻,掌燈時分已過去許久,她連晚膳都沒吃,南宮熠卻命令她把東邊長廊擦洗干淨,沒把地板擦到光可監人不可以休息。
嘖,他以為他家長廊的地板是琉璃瓦鋪砌的呀?還光可監人咧,這擺明了就是在欺負人!
「你在這里干什麼?」
溫潤男嗓帶著幾分閑慵,響在這唯有晚風與她作伴的長廊上。
起初因為心中憤恨,賀蘭蝶尾只顧著把手上的灰黑髒布用力擰干,頭也不抬便將布甩在離那人靴子兩步遠的地上,沒好氣地回話︰「擦拭地板啊,你眼楮瞎啦沒看見嗎?抱歉,此路不通,請你繞路。」語畢,她繼續地板。
這幾日的勞苦工作,使平日只需握筆研墨的一雙手變得粗糙,原本春蔥一樣的十指出現龜裂,不小心牽扯到,就會感覺又刺又疼。
真是十指痛連心,現在她就低著頭,痛得齜牙咧嘴。
以為那人沒看見,殊不知她因疼痛微微發顫的可憐模樣早就映入他眼里,墨瞳中掠過一抹淺淺的憐惜。
「是誰讓你做這種事的?」
「當然是黑心又冷血的南宮二少爺呀!」
語音剛落,一只手從上方伸來,驀然使力,把她從地上拉起。
她本想朝那人破口大罵,叫他哪兒涼快哪兒去,別礙著她,怎知,一張近在咫尺的俊臉瞬間使謾罵卡在喉頭,只有一個字不由自主地溜出︰「你……你你你、你……」
面前的人是南宮玄。
見鬼了!她又不走夜路,為什麼會在大晚上遇見鬼?
「已經很晚了,這種事你等明日白天再做。」那小手手心的粗糙,使南宮玄輕輕蹙起眉頭,隨即又松開恢復正常。
「啥?」賀蘭蝶尾露出滿臉震驚。
他這樣算是什麼意思?
她被南宮熠奴役了這麼些天,他有關心過她、安慰過她嗎?
疑惑像地鼠鑽洞越深,因他突然表現出的古怪柔情……
就在這時,賀蘭蝶尾嗅到一股氣味,由南宮玄身上隱約飄來,先是隨風拂過她的口、她的鼻,再融散在夜風里。
那股味道實在太熟悉了,害她想刻意忽略都辦不到,禁不住訝然月兌口︰「你喝酒了?」
原來如此,大少爺酒量太差,行為才會如此古怪。
咕嚕嚕——好死不死,她的肚子偏在準備戲耍大少爺之時,傳出擂鼓大震的聲響,向她不滿抗議。
這樣讓人尷尬的聲音,自然也傳入了南宮玄耳中。
「餓了?我帶你去用膳。」南宮玄問非所答,冰凝俊容染開一抹笑。
彷佛她餓著肚子還在這里做苦力的可憐模樣取悅了他,使他心生疼惜,忍不住想對她做出關懷之舉。
「等、等等,你喝醉了?」也只能這麼解釋了。
否則就他平時那副冷酷無情的死人樣,一直對她那麼壞,又怎會突然笑得一臉輕柔,說要帶她去用膳?
「我沒醉。」南宮玄嘴里嚷著沒醉,語氣有著濃濃的不滿和認真。
腳步虛浮,他可以用「我打小就身體虛弱」來搪塞辯解,但當賀蘭蝶尾加快腳步,越過他繞到他面前,他臉頰上那可疑酡紅清楚映入她眼里,那句謊言她說不定真的會信。
她就知道,醉鬼都會說自己沒醉。
好,她換個說法——「那你是病了?」
她可沒忘記那天在樊安寺里他有多討厭她的踫觸,還擺出一副「我根本不想救你,只是不得不救」的可恨嘴臉。
那情景光是回想起,都會覺得……好疼,心里無限刺痛,痛得她不想接受他施予的任何小恩小惠和虛情假意。
「我正常得很。」南宮玄不只用說的,還要做——一記旋身、俯身、撩起覆額發絲湊近抵上她光潔的額頭,「要怎樣,你才願意跟我去用膳?」
他是打定主意非要帶走她不可,她甚至听見了一聲無奈嘆息。
他說話的口氣就好像在說服一個做了壞事被逮住,仍不屈不饒不肯認錯的頑劣孩童,充滿著為難,又不忍心呵斥,隱約透著一絲絲疼寵。
「啥啥啥、啥呀?」她懷疑他不只醉了,肯定還病了,才會神智不清。「如果你能說出我是誰,我就跟你走。」
她等著看他笑話。
依她看,他把她錯當成哪位他想愛,又無法愛的紅顏知己的可能性最大。
不然她都拒絕得這麼明顯了,小手依然被他緊握著掙月兌不開,他不是把她錯認了,會是什麼?
「賀蘭蝶尾。」
從一張一合的薄涼唇間說出來的,的確是她的名字。
「啊?」乍听見他喚著自己的名字,賀蘭蝶尾已經分不清此刻狂亂跳動的心髒,到底是因為驚喜還是驚嚇了。
賀蘭是師父的姓,蝶尾嘛,听說師父撿到她時,正巧一幅蝶尾戲蓮圖尚未完成,就隨口給她取名蝶尾。
她向來覺得蝶尾之名過于隨意,沒見過有哪位姑娘家拿金魚品種來當閨名的,但此時由他念來,怎麼好像這個隨隨便便的名字竟也變得可愛了呢?
「跟我去用膳好嗎?我不想你餓肚子。」南宮玄希冀地問著,語調輕柔帶哄。
「你……」他醉了,分明就是醉了,她感動個什麼勁?覺得他好什麼好?
沒出息!「好啦,你帶路。」
她不過是跟他去填飽肚子而已,沒有別的意思。
這般安慰自己,任由南宮玄拉著她走過長廊,經過幾處院落,進了他的院子、他的房間,一坐到擺滿豐盛菜肴的桌前,要他給她夾菜斟茶,大快朵頤,最後還理所當然地接受軍師大人恭敬送上的一盅補湯。
「好吃嗎?吃飽了沒?要不要我叫廚娘做些飯後點心過來?」見她飯飽茶足,南宮玄拿著絹帕為她擦去唇邊殘留的醬汁。
「喂……」賀蘭蝶尾本是十分抗拒,但轉念一想,有人伺候著有什麼不好?
服侍她的人還是前些日子拿她當傻瓜,對她嫌棄得不得了的南宮玄,想想就大快人心!
「嗯?」不管她的拒絕和作惡心思,南宮玄非要得到她吃飽喝足沒有的答案。
「飽了啦,飽得不能再飽,我的肚子已經連一粒米飯都裝不下了啦。再說,都什麼時辰了?你去喊廚娘起來做點心喂飽我肚子里的饞蟲,我可無福消受,免得無端受人白眼。」
她吐著小舌,不願被當成神憎鬼厭的可愛模樣,引出他的一聲輕笑。
突然想起了什麼,南宮玄從懷里取出一只瓷罐,不由分說地塞進她手中。」這藥你拿著,有除疤痕瘀傷和消腫的功效,沾水也不會失效。女孩子的手太粗糙了,將來會被你夫君嫌棄的。」
「謝謝哦。」她的未來夫君在哪兒,會不會嫌棄她雙手皮膚粗糙她不知道,只知道眼前就有一個對她好緊張,一副恨不得把她捧在掌心上疼愛的人。不過是喝醉了而已,性格竟然這麼天差地別。
看他醉成這副鬼模樣,明早醒來一定會把今晚發生的事忘得一干二淨,無法看到他對自己做過的蠢事捶胸頓足,還真是可惜!
「等等,你的手……」賀蘭蝶尾眼尖,抓住他纏著雪色棉布的右手,他上次在樊安寺為她受的傷還未痊愈,若她拿了這罐藥,那麼他……
「怎麼了?」
「沒什麼。」賀蘭蝶尾暗自搖頭,怪自己跟他客氣什麼?
他為她挨鞭子是他的事,當時她也沒求他幫她挨打呀?
他贈她藥,也是因為他想要這麼做,誰強迫他了?
她的手之所以會這麼痛,全怪他,怪他全家冷血沒良心,這藥她收得心安理得,理所當然!
她只是有點不舍他掌中的溫度罷了。
只不過讓她有點小小懷念……對,就是懷念沒有錯。
很單純地懷念師父仍在世時,疼她寵她的時光,跟她擔心他的手會不會因為沒用這罐藥而廢掉,一丁點關系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