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One Day」的後門口,一對男女正在昏暗路燈下壓低聲音爭執著。
「……成哥,拜托不要趕我走。我是真的很想跟在你身邊……」艾莉再度伸手想拉成勛奇的手。
「你都來幾天了,怎麼還是說不听!」成勛奇避開她的踫觸,說道︰「當初收你為徒的時候,我再三耳提面命,不許和客人有隨便或者不在法律允許內的男女關系。後來,你情況不對,我也一再提醒過你了。」
「我知道錯了。」艾莉紅著眼眶說道。
「那是你的事。反正,我不會允許你破例回到店里,那會讓我之後帶人沒有信服力。」成勛奇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艾莉瞪著他,見他冰冷臉上仍沒有任何松動跡象,驀地哭喊出聲︰
「你有沒有人性啊!我這幾年在店里做牛做馬,別人吃喝玩樂時,我就蹲在店里一遍一遍地讀書、背酒名、試酒調酒!我很認真我很努力,你為什麼不讓我回來?!」
「你吃苦耐勞,在我這里學到的技術是那些吃喝玩樂的人能學得到的嗎?你敢說現在沒有三、五間酒吧爭著想聘你?你愛昏頭了嗎?給我滾回去想想,你那樣的做法是對的嗎?你敢理直氣壯跟你家人說你在做第三者嗎?你不是一直說要揚眉吐氣回老家嗎?你憑什麼?就憑你現在這副德性嗎?」他聲音沒揚高半分,可語氣嚴厲,字字如刀。
艾莉扶著牆壁,虛軟地蹲下。「我也不想這樣啊……」
「那就給我振作起來,做你該做的事……」成勛奇從眼角余光看到巷口有人影一閃,他利眼瞪去。
「抱歉,我什麼都沒听見。是店里的人說你可能在這,我是來還保溫罐的,我放在店里了,只是想說還是跟你說一聲……」方柏珍尷尬地邊說邊後退。
「等等。」成勛奇大跨步走到方柏珍身邊。
方柏珍還沒開口,就被他攬住肩膀,轉身往巷外走去。
他的手掌溫度透過衣服滲到她皮膚里,她听見了自己心頭小鹿狂跳的聲音,然後一個人影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我就不信你沒跟客人交往過!她不就是客人嗎?!」艾莉瞪著成勛奇說。
「沒錯。」成勛奇將方柏珍拉到身前,納入懷里。「這是我第一個交往的客人。」
方柏珍猛抬頭看他,可太近的距離及他的深眸卻讓她立刻低頭。
「那你還敢說我!」艾莉瞪大了眼。
「我和她是以結婚為提前的認真交往,你則是破壞人家婚姻的第三者。兩者完全不同。」成勛奇將方柏珍攬得更緊了些。
他在說什麼啊!方柏珍面紅耳赤到不敢抬頭,感覺身子就要被他的胸膛給燙傷了。要命!原來有肌肉的男人靠起來是這種感覺,真真是——
好迷人啊!
「那是你剛好踫到一個沒有結婚的!」艾莉喊道。
「如果我命中對象是一個已婚的,我寧可孤身一人。」成勛奇神色嚴肅地說。
「那只表示你愛得不夠深!」艾莉瞪他。
「不對——」
「你錯了,愛不該是一種傷害。可當婚姻出現第三者時,就注定有人會因此而受傷。」方柏珍搶先成勛奇說道。
成勛奇低頭看著只及他肩頭的方柏珍,唇角微微揚起。
「你們都不懂!」艾莉大叫著轉身離開。
方柏珍看著她的背影,嘆了口氣,搖了搖頭,然後才想到——
要命!他還抱著自己呢。
方柏珍掙出成勛奇的懷抱,並和他保持了一步的距離。
「怎麼知道我在「One Day」?」他傾身看著她似乎瘦了一些的臉龐。
「剛好跟紀薇聊到。」
「怎麼挑這個時間來?」他上前一步,將兩人的距離再度化為烏有。
她仰頭看著他,極力維持鎮定地說道︰
「可能是想知道我們何時論及婚嫁了。」
成勛奇驀地大笑出聲,發現自己實在太喜歡她了。
「抱歉,或許我說得夸張了點,但那是因為我想勸她回頭是岸。」他眼中噙笑地看著她。
「嚇死我,我差點以為我有另一個分身在跟你交往。」她看著他因為大笑而彎起的眼角,忍不住也笑著。
成勛奇傾身向前握住她的肩膀。「那你覺得我們什麼時候該開始認真交往?」
她腦中霎時一片空白,覺得當年第一次替病人插鼻胃管時,都沒這麼緊張過。
「至少不是在吃了一鍋佛跳牆之後吧。」三秒鐘後,她答道。
「太可惜了!我還以為你會說我們連情侶該做的事都還沒做……」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我一點都沒想到那里!」她紅著臉後退幾步。
「這樣不好。」成勛奇一手攬在她腰後,不讓她再後退。「因為我會想……」
「你你你……你想怎樣……」天啊!她的聲音竟抖成這樣!
「這樣。」
他一手扶住她的後腦勺,吻住她的唇。
方柏珍再沒法思考,只能憑著本能行事;然後,她覺得自己像團煙火,在他唇下綻放了。
他品嘗著她,覺得自己醉了。他想,他愛上她的味道了……
在她仍氣喘吁吁時,他放開了她,可雙唇仍是依戀地在她唇間輕滑了幾下。
「我腿軟了。」她挨著他低語。
「你讓我很有成就感。」他笑睨著她,想把她揉進身體里。
「我肚子餓為何讓你有成就感?事實是我從中午之後就沒吃過東西了。」
成勛奇咬了下她的唇,又好笑又好氣地摟著她再度往前走。
「為什麼沒吃飯?」
「回到值班室時,我請人代買的便當不知道被誰吃掉了。然後……」又被禽始皇的事嚴重打擊到沒食欲。她抿了下唇,決定不提這事壞自己心情。「然後累到沒食欲,只想著要睡覺。」
「那你還跑來找我。Shit!」他板著臉說道。
「喂!」她瞄他一眼。
「抱歉,那只是一句發泄情緒的發語詞,表示我個人認為你這樣的生活方式很不健康。」
「哈,調酒師難道都早睡早起嗎?」以為她不知道他的酒吧開到兩點哦。
「我每天固定三點睡,十點起床。你有比我規律嗎?」
她扁了扁嘴,不情願地說︰「吧台還缺人嗎?外科醫師可以應征嗎?」
「我很高興你來找我,能夠喂飽你是我的榮幸。」他停下腳步,低頭鎖著她。
「我來找你是為了還保溫罐,不是來找飯吃的。」她好想遮住他那對像鏡子一樣閃亮的眼楮;明明就是單眼皮,眼楮體積也沒她的大,怎麼就那麼能放電呢?
「你累了一天,連飯都沒吃就跑來找我,以為我會相信你就只是單純要還我保溫罐?」他挑眉笑道。
方柏珍摀著發紅的耳朵,大聲說道︰「搞不好我只是想再來一罐佛跳牆啊!」
成勛奇一怔,再次放聲大笑。
他笑到摀著肚子,整個人都彎了下去。
「哪有那麼好笑!」她被笑得惱羞成怒,氣得打他手臂。
他起身,仍是滿臉的笑。
她看著他笑出了淚光、濕漉而閃爍的眼,驀地別過頭,懷疑自己有心律不整的問題。
「我好久沒這樣笑過了。光憑這一點,無論你來找我的目的是什麼,所求皆準。」他扳正她的臉。
「我之前怎麼不知道你說話這麼怪?剛才是「發語詞」,現在是「所求皆準」?」方柏珍拉下他的手。
他反掌握住了她的,拉著往前走。
「可能因為我最愛的讀物是古文觀止、念的是中文系。」
她停下腳步,睜大眼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一遍。
「方醫師有何指教?」
「世界上果然無奇不有。」她嘖嘖有聲地說。
「是啊,這世界真的很神奇。」他握住她的手,嘎聲說道。
咕嚕!她的肚子大聲地回應。
她辣紅了臉,在他的大笑聲中,被他拉住手去吃了一頓她覺得此生最美味的消夜大餐。
那一晚,方柏珍和成勛奇其實沒聊太久,因為吃完消夜後成勛奇就將她送回家了,說是讓她好好睡覺。
隔天早上六點,他打電話叫她起床,騎了摩托車載她去吃早餐。
然後,一次、二次、三四五次……只要她沒值夜班,每天都有他接送去吃早餐。早餐吃得好,她的精氣神怎麼可能不好。
而且,他們總有聊不完的話題——
她告訴他,遇過一個剛移植腎髒的單身男子在病房中被惡夢驚醒,叫著說他太太出車禍了,結果捐贈腎髒者的太太,當時正因車禍被送到急診室……
他告訴她,曾經有位華僑客人來店里說著年少往事,提到在台灣的初戀情人,結果那個初戀情人的先生正好坐在附近,听到後來竟拳頭相向……
她跟他說她開刀時曾踫到病人沒消化的麻辣鍋或半個月前吃的蒟箬混著血水和大便噴發的盛況,而醫生就是要在那一堆腐渣里頭動手術……
他跟她說,很多客人憶起亡者時,都會泣不成聲,因為人生最難受的,不是再也見不到,而是遺憾……
在彼此分享的過程中,她覺得是「天有不測風雲」,或者該說︰「無常」。他則覺得人生「禍福相倚」,貧賤富貴者的唯一共同點,就是人都會死。但不管結論是什麼,他們都明白所有事物皆是一體兩面的,極好與極壞往往只有一線之隔。
方柏珍覺得不可思議,因為她不曾和哪個男友聊得這麼盡興過,盡興到她開始在兩人沒踫面時,也會瘋狂地想起他;瘋狂程度讓她甚至開始慶幸她的工作太忙碌,否則老是在想他,實在讓她不知如何是好。
所以,忙是好事。可是,太忙,通常就表示醫院病患多,例如今天急診送來一床在械斗中受傷的患者。患者因為肝髒出血,所以他們得在血泊中動刀。手套、雨衣都阻止不了瀑布急流般的鮮血噴發,而她忘記穿雨鞋的下場就是,整條褲子染滿鮮血。
這時候,方柏珍還是老話一句——如果沒有愛和理想,在手術室是待不住的。光是手術台一站五、六小時的功夫,就是大考驗;之前有次還踫到生理期,她吃了止痛藥硬撐著幫忙開刀,連廁所都沒得去,結果自己也差點血流現場。
但那次,家屬沒有一句感謝的話,只因為病患沒救活,還找了一堆理由說要把他們告到死。
事實上,她要的不是對方的感激,只是希望家屬能理解,醫護人員不是神,但他們會盡力;只是有時人力不敵天力,何必苦苦相逼到讓醫護人員都萌生退意呢?醫病關系的緊繃,才是真正讓大家出走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