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一切如他所想,裊煙公主並不如他記憶中的軟弱稚柔,那麼今天的出游被擄、火焚山寨,到底是因何發生的?
自知曉她被擄以來,絲絲縷縷浮現的奇怪疑思,開始在他的腦海中徐徐地勾纏成形——
她說,她不要回將軍府。
她根本沒有懷孕的可能,卻執意要到迎恩寺上香。
身陷山牢中的她,身上竟帶有迷藥。
在賊匪作亂的曰子里,她毫不驚懼,以著不同的理由出府。
她多次旁敲側擊,自總管口中探問那幫賊匪的行事作風。
倏地,蘇雲岫想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所有曾引他起疑的絲線牽織成網,細細緊纏,展現了一個顯而易見的真相她是故意的!
故意引得那幫賊人將她擄獲,然後她再趁亂逃跑;故意在月兌身之時縱火焚燒寨牢,將自身的行蹤燒成飛灰。
他那一直忍氣吞聲逆來順受的裊煙小娘子,壓根兒就不願當一只乖巧小鳥兒,只是這三年來一直苦苦等候著能月兌離他的機會,這才按兵不動,不作一絲反抗地待在將軍府中。
如果不是她並不知曉他在兩天前已因聖上急召而回到帝京,如果不是他心血來潮要親率兵士來捉拿賊徒,說不定她早已如願棄卻了往昔身分,從此浪跡天涯。
……只是,嬌生慣養的她如同籠中之鳥,她真以為自己能在茫茫天地中找著容身之地嗎?而布衣荊釵的生活,她可曾想過自己能否習慣?
「請將軍寬心,方才水荷已向小的說了,公主並無大礙,只是受驚過度,這才食欲不振,只消好好休息即可。」
漫飛天外的思緒徐徐回到腦際,蘇雲岫收回凝視天上華月的眸光,若有所思地凝看著在他跟前恭敬垂首的將軍府總管。
將賊匪交由他的心月復兵士與匆忙趕至的官兵跟進後,他便帶著裊煙與她的近侍女婢,一同來到山腰一處較平坦的草地上,並遣人回將軍府中召來總管。等了好一會兒,便見總管領著兩輛華貴的馬車,來到了他們跟前。
一直默默無言地與他對視的裊煙,見著了可以躲藏容身的馬車後,二話不說便躲進了馬車中。水荷以為主子累壞了,也慌慌張張地跟著上了馬車,沒多久又跑了出來,向總管又是討清水又是討干糧的,就怕嬌貴公主因身子不適而病倒。偏偏當她帶著清水、干糧回到馬車里,主子卻是不吃不喝的,心焦不已的她只能垮著一張小臉,向站在馬車外探問的總管道出主子委婉推拒的言辭。
總管听了,也不便細細追問,只好將話原封不動地轉告蘇雲岫。
蘇雲岫的反應是,不置可否地淺揚了下眉宇,然後懶洋洋地撇了撇唇角,大步走向那車門緊緊閉合的馬車前。
受驚過度?她哪像是受驚的樣子?根本就是思慮已久的計謀化為虛無,氣苦得什麼也吃不下吧?
思謀不周,想出了一個爛點子,還害得他擱下軍務,帶了一眾心月復兵士來救人,她不自個兒好好反省,還反過來閉門生悶氣?他倒想看看,向來溫婉良順的裊煙公主,生起氣來到底是何模樣。
隱隱約約的,女子細碎的輕語自馬車窗欞盈盈飄漾,順著夜風落在他的耳際。
「公主,您怎麼了?駙馬爺特意帶人來救您,英雄救美耶!您怎麼看起來一點也不感動、一點也不高興?」輕悄徐緩的問語,半是迷惑半是憂心地問著。
蘇雲岫想,這名喚水荷的女婢,大抵是真不知曉自家主子的心思,不然也不會在這種時刻問及裊煙公主的心傷。
「……我很感動、很高興。」裊煙清柔的縴音帶著與語意全然不相合的濃濃哀思。
「可是……公主,您看起來好像很想哭耶……」嬌爽的細語更是迷惑了。
「我想要喜極而泣,只是方才嚇壞了,哭不出來。」縴音悲傷得像是一聲苦苦嘆息。
「這樣啊……」
如果不是太清楚裊煙公主傷心不已的真正原因,听見她婉柔怯憐的縴音,蘇雲岫或許會忍不住同情她。只是冷淡地勾揚了下淡薄唇角,他微地抬起大掌,用力拉開了那道緊緊合上的車門。
毫無預警地響起的聲息,教女婢有些吃驚地回過身來,瞧見是他,一雙圓圓的水眸頓時寫滿了敬慕。
「駙馬爺,您來找公主嗎?」水荷乖順地問著,有些好奇地看著這位與主子向來相敬如賓的大將軍。
凊冷冷的視線越過水荷,蘇雲岫冷肅無表情地看著因他的到來而僵硬不已的裊煙。微眯了眯寒眸,他溫涼地道出低醇如美酒的男音︰「你先到另一輛馬車上去,我有話要跟公主說。」
向來待妻子疏冷淡漠的駙馬爺,知曉公主受驚不安後,居然特意前來關懷?水荷當下大受感動,連忙配合地退出馬車,還萬分貼心地在蘇雲岫進了車廂後替他關上車門。
鋪滿舒適厚暖香毯的車廂內,當下一片靜謐。
蘇雲岫也不急著打破沉默,僅是泰然自若地坐在裊煙的對面,在車內燈台搖漾焰影的映照下,靜靜打量著那道縴盈嬌弱的身影。
看起來髒兮兮的嬌弱佳人,正低垂著縴頸,整個人沐在蒙蒙的亮華中。
她的發絲微亂,潤玉似的秀頰帶著淺淺的灰污,身上仍是那靜繡著芙蓮的雅色裳裙,只是素淨的蓮萼早已沾滿了髒意,還撕破了數道口子,看來狼狽不堪。
然而,看著她嬌弱不勝的姿容,他卻清晰地憶起,當她高高跨坐在院牆上時,那雙水霧似的明淨秋眸,在銀白月澤下泛著的清靈流光……
一種奇怪的感覺在心底悠悠蕩蕩地泛漫著,蘇雲岫微地蹙起了俊眉。
「你不高興我來救你?」繚繞難知的心緒,讓他忽地感到些許躁亂,他神色不善地道出了話語。
一直僵坐著的裊煙,不願多言似地撇過芳頰。
「若是我沒來救你,現下的你該是狼狽地行走在荒山野嶺中,說不定早已成為了山獸的口糧。」薄唇彎出清淺的冷弧,蘇雲岫帶著淺淺嘲意道,「或是說,對嬌貴的裊煙公主而言,寧可被野獸吃掉,也勝過回到將軍府中?」
因他滿是嘲弄意味的話語,裊煙擱放在膝上的素手,緩緩地掄握成拳。換作往昔,不管蘇雲岫跟她說什麼話,不願與他多有交集的她,總是會強捺下心中浮漫的翩翩意緒,對他嬌柔乞憐地垂下螓首,或是漾出一抹溫順哀婉的苦笑。可是、可是——
現下,只要想到自己苦心策劃多時的計謀失敗了,而且還是被眼前這男人的干涉所破壞,她就是無法平心靜氣下來。
再也忍不下去了!向來嬌怯低垂的秋眸,靜盛著明澈的薄憤,堅定地迎上他冷傲的目光。
「回到將軍府中,跟落入野獸的手中,又有什麼不同?」縴弱綿柔的嗓音挑戰似的說著。
語畢,她不驚不懼地昂起了小巧下頷,媚顏上滿是不馴。
蘇雲蚰也不生氣,只是用著那雙冷清寒涼的玉陣盯看她。
雖然心中滿是火意,可從沒試過在他跟前表現反抗的裊煙,在他冷如寒冰的盯視下,不禁微微緊張了起來。
輸人不輸陣!暗暗咬了咬牙,即使心里緊張得要死,她還是強迫自己高高地仰著下巴。
然後,在她故作倔強的瞪視下,他失笑似地輕扯了扯唇角。
意料之外的反應讓她感到些許訝愕,細秀柳眉不悅地牽了牽,「你笑什麼?」她在反諷他,他怎麼一點也不生氣?天知道那已是她說過最重的惡語了。
蘇雲岫又是定定地深瞅著她好半晌,直到那張嬌媚的麗顏抹上淺淺疑思時,他才揚抬著長指暗示似地撫上她的臉頰。
裊煙下意識想要躲開他溫熱的指尖,卻遭他先以一手穩穩捧住了下頷。
玉泉眸瞳里靜漾著趣然,為偏冷的氣質添上一抹溫意,「下回若是想要說狠話,先將你漂亮的臉蛋擦干淨吧,裊煙公主。」一張臉蛋髒兮兮的,說有多沒氣勢就有多沒氣勢。
她的臉上很髒嗎?滿腔惱意頓時煙消雲散,裊煙漲紅了一張小臉,尷尬得再也說不話來。
她急忙偏過螓首掙開長指的攥擒,可在她正想自衣襟掏出繡帕拭淨臉容時,他已再次捧起她秀美的麗顏,不容拒絕地以雪白袍袖替她拂拭著柔白肌膚上的髒污。
「你做什麼……」裊煙很是不自在地掙扎著,分不清此刻攏在心間的慌亂是出于羞窘還是不安,「放開,我、我自己會擦……」
手上揉拭的動作未因她的拒絕而停止,蘇雲岫緊盯著裊煙在他的踫觸下窘迫的神態,一抹暗潮在子夜海洋似的陣心隱然波動著。
他不得不承認,這一夜迥然相異于往日的裊煙公主,成功地勾撩起他的興趣。
過往記憶中嬌弱柔憐的公主神態,溫婉平和得近乎乏味的身影已自他的腦海中淡去,悠悠浮映為眼前這又羞又惱的佳人
本該因她多年來的欺瞞與謀劃已久的反抗而感到慍惱的,可看著眼前遠較往日靈動嬌美的裊煙公主,他漸漸覺得……還挺有意思的。
輕揚了揚淡薄唇角,蘇雲岫心中已是暗暗有了決定。
「不放。」他邊以著與神色全然相違的輕柔力道擦淨她的小臉,邊意有所指似地說,「听好了,你是我的娘子,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以後可別再妄想自我身邊逃開。」
「連受皇兄急召回京也不給個消息,你何曾把我當作是你的娘子了?」掙不開他的擒制,裊煙有些氣悶地咬了咬嫣唇,實在不明白今天的蘇雲岫為何要這樣待她。
他是在為她的叛逃而生氣嗎?可他生氣的表現是不是怪怪的?
她總覺得,她的逃離似乎反讓他對她生起高昂的興趣了……
「不惜以身犯險也要逃離將軍府,這樣的你有將我當作夫君嗎?」一如所料地看見她登時僵住了容色,蘇雲岫玩味似地勾了勾清冷唇角。「公主,不要忘了,就是你再不願,我們還是要相處很久的。」
她說的不錯,今夜之前的他確是不怎麼重視這名分上的妻子,但他已決定,要改變兩人之間平淡如水的關系了。
只因他已發現,如今眼前的裊煙公主不但不讓他討厭,更比以往的她有趣多了。
拭淨了那張秀雪似的容顏後,他仍是眷戀地以指尖輕撫著那細致的粉膚,輕緩的踫觸帶來陣陣酥麻的微癢,竟教她不由得微微亂了呼息。
「成婚三年,我們夫妻倆確實該好好認識一下彼此了,是不?」
不知為何,絕俊容顏上靜綻著的魅惑笑意,竟讓裊煙有了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