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沒有人,葉梓亮一間房、一間房找,走到最後那間時,終于看見熟悉了十幾年的背影,他坐在電動輪椅上,對著後院的窗口。
後院也種了樹,樹下有幾只揀食球果的小松鼠,它們的臉頰鼓鼓的,還不停地啃咬著,貪心的可愛模樣很療愈。
葉梓亮撫著胸口,深吸幾口氣後向前走,她走到輪椅後面站定,再吸兩口氣,才把雙手放在侯一燦肩膀上,這一放,眼楮發漲,他瘦得肩膀只剩下磕人的骨頭。
「你說話不算話。」葉梓亮指控。
突如其來的聲音和掌溫讓侯一燦身子一震,他不敢回頭,深怕這是幻覺。
「你說要送我松鼠,可是沒送。」她很蠢,找不到合適的話題,竟丟出沒頭沒尾的一句,可,她不管。
呼……緩緩吐氣,侯一燦垂下頭、明白了,這不是幻覺。
是,他曾經想過從加拿大帶兩只回去給她,但海關不會讓他過,他想在台灣買,可是她連斗魚都能養死,把生活過得這麼粗糙的女生不適合養寵物。
侯一燦不開口,她悶了,好不容易找出來的話題他都能掐死,葉梓亮用力站到他面前,像瀧婦罵街似地指著他的鼻子大聲開罵。
「你說話不算話,你說到哪里都要告訴我,不再偷偷溜走,你沒做到。」
「你說話不算話,你說不會再無故失蹤,可是你讓我找不到。」
「你說話不算話,你說每次旅行都要給我帶禮物,但是這次……你根本不打算帶禮物給我了……」
明明罵人的是她,可是她罵著罵著,眼眶泛紅。
他怎麼可以這樣,她把他當成最好的朋友,她跟他分享最多的心事,她以為他們的友誼會天長地久,可是他根本就不看重朋友。
看她哭得這麼慘,侯一燦頭苦嘆,都是這樣的,她一鬧、一耍賴,他就拿她沒謝。
「對不起。」
他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冰冰涼涼的,讓她的心再度抽痛。
「不原諒你。」她任性地別過臉。
「我要怎麼做,你才不生氣?」他耐心問。
「自己想。」她雙手橫胸,抬高下巴。
「要不要吃牛排?」他試著投其所好。
「不要!我搭十六個小時的飛機,光為了吃你一頓牛排?我有這麼餓?」
侯一燦燦失笑,她是真的很餓啊,每次鈞棠做的菜都讓她吃得像餓死鬼投胎。
「要不要看看我的小莊園?」
「不要。」
「為什麼不要,我的莊園很漂亮。」
「我穿高跟鞋。」
他們同時朝她的腳看去,那是賀鈞棠送的鞋子。
葉梓亮說要美美的走到侯一燦面前,賀鈞棠點點頭,然後給她買衣服、挑鞋子、化美妝,還讓造型師給她弄一個優雅的發型。
賀鈞棠看著完妝後的葉梓亮,臉上帶著驕傲的說她漂亮得像白雪公主。
然後,葉梓亮發現自己真笨!
因為直到那一刻,她才明白原來自己不是愛漂亮,不是喜歡當白雪公主,而是樂意看著他為自己而忙碌,樂意他為自己的成果欣賞贊嘆,她真正喜歡的是……他的快樂滿足。
看著鞋子,想起賀鈞棠,她既幸福又心酸,這是無法形容的味道。
侯一燦把她的表情全看在眼底,笨蛋!既然舍不得,又何必逼迫自己。
他說︰「那就不要走路,坐上來。」他拍拍自己的大腿。
葉梓亮猶豫三秒鐘,坐上去了,靠在他胸口,她閉著眼楮不斷告訴自己,她的選擇是正確的。
侯一燦啟動開關,輪椅換過方向,帶著兩個人走向戶外。
加拿大的天空很藍、空氣很清新,側坐在侯一燦的腿上,葉梓亮看著遠方天空,笑了。
「我終于知道,你為什麼這麼喜歡旅行。」
「說說看?」
「因為不一樣的天空會讓人心情開闊,再大的傷心都會遠離。」
「你傷心了?」
「對。」
「為什麼?」
「因為阿燦是個世紀大騙子,因為阿燦看不起我,因為阿燦以為我知道他生病了就會逃得不影蹤,因為阿燦認定了,我只可以受寵卻不能寵人,認定我是膚淺自私的女生,只想獲得不願付出。」
所以……通通知道了?鈞棠和盤托出了?
最終,鈞棠還是選擇退讓,選擇把亮亮送回他身邊?
鈞棠……侯一燦眉心緊蹙,心頭埋怨,他可不可以別這麼偉大?可不可以別這麼神聖?可不可以別老是讓自己在他面前自慚形穢?
搖頭,他緩聲說︰「你弄錯了,阿燦就是知道你不但不逃,還會自投羅網,才選擇騙你;就是知道你一天到晚想要燃燒自己照亮別人,才選擇騙你;就是知道你是最善良美好的女孩,所以才不願意你傷心……對不起,欺騙你,是阿燦所能夠想到的最好辦法。」
「我不認同。」
「你很固執。」
「對,我就是固執,我固執地喜歡阿燦,固執地想跟阿燦一輩子,所以……你看醫生吧,你吃藥吧,快點好起來吧。」一口氣,葉梓亮把憋在心里多日的話吐出來。
侯一燦望著懷里的葉梓亮,她緊咬下唇,表情像在宣誓似地。苦笑,他再清楚不過亮亮正在逼迫自己跟阿燦一輩子。是真的固執呢,分明傷心,不願意離開鈞棠,卻偏偏要……
唉,他能說什麼呢?他又不是不認識,這就是亮亮啊!
他不願意接下她的話,反問︰「你怎麼來的?是鈞棠送你?」
咬唇,葉梓亮說謊。「不是,我自己來的。」
胡扯,第一次到加拿大,她能自己搭飛機、搭船、乘車,一路順風順水到達Chemainus?這話說給誰听,誰都不相信。
就算她有本事……鈞棠怕也不能放心吧!
連一趟日本行都能折騰的賀鈞棠,定是把她平平安安地送到莊園外頭,定是親眼看著她走進屋里才舍得轉頭離開的吧。
唉,他從沒有這麼後悔過,後悔當年和小霸王的那一場架。
他打壞了自己的人生,也把鈞棠的罪惡感打得又深又濃,鈞棠始終認為自己是始作俑者,因此一味地對自己好,一味地小把所有好東西全捧到他面前求他笑納。
現在連亮亮……也為他雙手奉上?攤到這樣一個兄長,他該怎麼說才好?
他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亮亮和鈞棠這兩個不懂得自私的笨蛋了。
「我是身體生病,不是腦子生病,我會相信你的話?說吧!鈞棠在哪里?賀媽媽家里?還是在Chemainus?」
她打死不談賀鈞棠,因為……害怕。害怕定力不足,害怕自己反悔,害怕幫不了阿燦,反倒害了阿燦。
所以她刻意忽略後面那句,只挑前面的回答。「不管是身體生病,還是腦子生病,都要去看醫生。阿燦,我陪你一起,好嗎?」
他不接她的話。「喜歡我的輪椅嗎?」
「不喜歡!」她氣他轉開話題。
「這麼豪華的輪椅誰不愛?」
「再豪華,它會變成游輪嗎?有什麼好愛的。」她更喜歡他站起來。
他明知道她的意思,卻刻意錯解。「嫌棄它的速度?好!讓你看看厲害的!」
話說完,他控制按鈕,瞬地輪椅狂飆起來,葉梓亮尖叫一聲,把頭埋進侯一燦懷里,她的尖叫讓侯一燦呵呵大笑,胸膛一震一震地動個不停,他的笑聲在風里徜徉愜意,听得葉梓亮也彎起眉毛。
侯一燦規避著葉梓亮的問話,絕口不提病況,而葉梓亮也閃躲賀鈞棠的話題,艾滋病和賀鈞棠是兩人心中的痛。
接下來三天,他們每天都很瘋,生病中的侯一燦突然變得精力充沛。
他帶葉梓亮玩遍維多利亞島,在Chemainus壁畫小鎮,侯一燦和她坐著馬車看遍每一幅畫作,他們還跑去北京女孩開的面包店里,買一大袋超甜的面色。
他們在布查特花園里,看到只有教科書上才有的蜂鳥,他們去鄧肯,在每一個圖騰柱下拍照,他們在Goldstream Provincial Park看見鞋魚寶寶,在哥倫比亞議會大夏附近排很長的隊伍買一大盤的炸魚片,吃得嘴角流油。
侯一燦絕口不提禁忌話題,他只想打屁說笑,只想留下最美麗的回憶。
第四天,他們一整天都待在莊園里,葉梓亮爬到隻果樹上,拔著尚未成熟的隻果,咬一口,澀到讓人皺眉頭。
侯一燦坐在輪椅里,仰頭朝著樹上問話,「亮亮,你是真心的嗎?真想和我過一輩子?」
這句話像一根針,在猝不及防間插入她胸口,痛得她呼吸一滯。
片刻,她緩過氣,暗罵自己,早已經做好的決定怎麼還可以心痛猶豫?她再吸一口氣,大聲朝樹下喊,「是真的,我要和你過一輩子。」
只是短短的停頓,侯一燦已經明白她的心,可憐的亮亮,真是委屈她了。
「那你願意嫁給我嗎?」侯一燦又問。
這次她不再猶豫,大聲說︰「嫁啊,為什麼不嫁,但是婚禮後你必須就醫。」
幸好她坐在樹上,否則阿燦會看見她眼楮泛紅,眼淚順勢淌下。
望著葉梓亮的堅持,侯一燦苦笑回答,「好,婚禮結束後,我去看醫生。」
這天晚上,侯一燦關起房門打了一個電話,這通電話時間很長,因為對話的那個人不好蒙騙,更難說服。
這天上,侯一燦躺在床上,虛弱的他卻沒有疲倦的感覺。
恍然間,那個老人又來到他床邊,問︰「決定好了嗎?」
侯一燦問︰「我還有多久時間?」
老人回答,「五天。」
五天……夠了,侯一燦松一口氣,沉沉地墜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