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區得靜再來到夏家,夏就贏如期做好了紙扎屋。
她制作的這座紙宅邸是由五個院落組合而成,有廳堂、有書齋、有涼亭樓台跟花園,一磚一瓦都真實得令人贊嘆。
她還在里面做了許多僕婢隨從,更有馬車及轎子,彷佛真能放些小人住進這紙宅邸里過上舒心的日子。
他驚奇得說不出話來,細細欣賞著這座紙宅的每個角落。
突然,區得靜發視其中一個房間里糊了精細的木馬、布偶跟各式童玩,還有小床及漂殼的小桌椅。
他愣了一下,內心突然一陣激動,他轉頭看著她,「這是……」
「是給你的孩子住的。」夏就贏說道︰「雖然不知道男孩還是女孩,但我相信你的妻子一定把孩子照顧得很好。」
她的這番話暖了他的心,他不自覺倒抽了一口氣,眼眶竟一陣濕熱。
「我听說了你的事……」她眼底蘊藏著憐憫。
區得靜自嘲道︰「關于我克妻的事!」「不。」夏就贏神情嚴肅的瞅著他,慎重地道︰「我一點都不覺得你克妻。」
他疑惑的看著她,「你該知道我的兩任妻子都過世了。」
「我知道,你的第一任妻子是難產而死,孩子也沒保住,第二任妻子是墜馬身亡。」
「就連那個還沒過門的也死了。」
夏就贏頭,「那都不是你的錯,也不是因為你,女人生產本來就是一個生死關,這只能說你妻子的運氣不好,至于你的第二任妻子,那就更是不可預知的意外了。」
區得靜垂下眼,表情沉凝,「秋霜跟孩子的死對我是個打擊,我滿心歡喜的和她等著迎接孩子的到來,卻沒想到同時失去了他們。」
「區爺,」她深深凝視著他,「我也曾經失去重要的人。」
她說的是前世在她十五歲那年病逝的母親。
「當時我覺得好傷心、好憤怒,我甚至詛咒上天,因為它奪走了我最重要的人。」說到這里,她的眼眶微現淚光,「可是慢慢地,我發現上天的每個安排都是有道理的,也許我們現在不能理解,甚至無法諒解,但失去的不會回來,發生過的也不會消失,我們只能去接受,井帶著對他的思念繼續生活下去。」
她的話深深觸動了他的心,他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此刻的激動扣悸動,彷佛是春天到來,冰封的大地慢慢孕育出生機,又像是干涸已久的河道慢慢注入了活水。
「你……喜歡你的妻子嗎?」夏就贏不曉得自己怎麼會突然這麼問,又有點擔心听到他說他無法忘懷他的妻子。
區得靜頓了一下,坦白道︰「她們都是祖母為我作主而娶的妻子,我對她們沒有好惡,但我與第一任妻子相處融洽,與第二任則是生疏冷淡。」
「區爺是區家單傳,區太夫人一定急著要你娶妻生子吧?」
「當然。」他蹙眉苦笑,「不過鬧出之前那件事後,她應該會安分一陣子吧。
「區太夫人恐怕還沒死心。」
「她當然不會輕易放棄。」區得靜笑嘆一聲,接著語帶玩笑,卻又有幾分認真地道︰「但說不定我真有克妻命,肯定得找個命硬的姑娘。」
夏就贏不以為然地道︰「生命本是無常,無常才是正常,我真的不相信什麼克妻之說「你不怕嗎?」他突然神情一凝,直視著她。
「怕什麼?」
「克妻的男人。」
她自嘲一笑,「我可是從陰曹地府回來的女人,別人才應該怕我吧。」
區得靜的眼底迸射出熾熱的光,「我不怕。」
「咦?」迎上他那過分直接又率真的眸光,夏就贏的心一陣狂悸,為了化解這讓她不知所措的尷尬以及不知打哪兒來的羞赧,她話鋒一轉,「我……我們趕快把宅子化給你的親人吧。」
夏就贏幫一位米商早逝的女兒為了一場喪事,事後米商的妻子作了一個夢,夢中早逝的女兒容光煥發、神情愉悅的前來拜謝雙親,然後隨著菩薩離去。
米商妻子夢醒之後感到寬慰,慶幸自己接受夏就贏的建議,為女兒辦了一場溫柔、溫暖且溫馨的喪禮。
米商妻子特地登門致謝,並在無意間說出是區得靜建議他們來找她為女兒治喪的。
得知此事,夏就贏既驚又喜,她知道區家三代行商,累積了不少人脈,人脈便是金脈,有區得靜的推薦,自然也會為福全葬儀帶來金脈。
而且米商妻子不小心說溜嘴後顯得十分懊惱,她說區得靜特地交代過叫她不要說是他介紹的。
許多人幫了別人的忙,總想跟對方討點人情,可區得靜卻如此低調不求回報,光就此事,便可窺見一個人的氣度及品格。
不知道便罷,如今知道了,她豈能不對他道聲感謝?區府她是進不去的,但區家的茶樓及布莊她卻能自由出入。
打听到區得靜每月初一、初十及二十都會去茶樓巡視,夏就贏便提前到茶樓等他。
她在門口等了約半個時辰,果然看見區得靜的馬車緩緩駛來。
區得靜一下馬車便看見了她,先是露出驚疑的表情,旋即眼底又透露著藏不住的喜悅。
「區爺,我、我……」夏就贏走上前,不知怎地竟心跳加速,說話結巴。
「夏姑娘,什麼風把你吹來了?」區得靜問道。
「我……」
她才說了一個字,突然一聲震響,兩人同時望向天際,只見天空罩著一層沉沉的灰幕,空氣中充斥著水氣,看來不多久將會降下一場大雨。
過了一會兒,夏就贏回過神來,臉頰漲紅發燙,「我……我是來向你道謝的。」
區得靜微勾起唇,「這次又是為了什麼事?」她怎麼老是在向他道謝?
「我知道你推薦生意上往來的客戶找福全治喪。」她回道。
他濃眉一蹙,「還是有人說溜了嘴。」
「謝謝。」夏就贏彎下腰,深深一鞠躬,「非常感謝。」
「不足掛齒,我只是給了建議,那也得你辦得好,若是你辦得不夠好,我也不敢搏上自己的信用。」
他不只謙遜,還給予她肯定,這讓她的心跳得更加厲害了。「不管如何,我還是要……」
「謝謝你」三個字又被雷聲給吞沒,眼見疾雨將至,她又心慌意亂得厲害,只好急忙向他告辭。
「不打擾,我先走了。」說罷,像是害怕他發現她臉上的羞色,她一個轉身便邁步跑開。
緊接著雨滴鋪天蓋地而來,只一會兒功夫,豆大的雨點便落了下來。
區得靜迅速自馬車上取下一把油紙傘,大步追了上去。
前方不遠處,夏就贏雙手掩著頭,在雨中小跑步前進。
「夏姑娘!」他一邊喊著,一邊加快腳步。
她听到聲音回過頭,沒注意到從一旁急駛過來的馬車,眼見她就要被馬車撞到,他一個箭步上前,伸出勁臂一把將她扯進懷里,車輪滾動,帶起地上一灘水,漉了兩人一身。
夏就贏貼著他的胸膛,听不見雨聲,听不見路上的吵雜聲,路邊店家跟客人說話呼喝的聲音也都被隔絕在她的意識之外,她只听得到兩人震耳欲聾的心跳聲。
她急速的抽著氣,有種快要不能呼吸的感覺,這陣子每當靠近他,甚至只要想到他,她就暈得厲害。
完了完了,她鐵定是對他起了不該有的念頭「你沒事吧?」區得靜緊緊撐著傘,張開的傘面就罩在她頭頂上。
夏就贏抬起頭,臉頰熱燙得像火在燒。「沒……沒事。」
看著她漲紅的小臉還有羞澀的神情,他的心一陣緊縮,再沒有任何一刻像現下這般清楚的讓他知道,他對她動了心。
「我送你,回去。」也低聲道。
「不、不用麻煩了。」
「不麻煩。」區得靜溫柔地瞅著他,「淋了雨,生了病,你怎麼做事?」
「我……」
夏就贏才開口,他已握著她縴細的手臂將她帶著往前走,他並沒有帶她坐上馬車,只因他私心想再跟她相處得久一點,而她也沒有心思多想這其中的古怪。
盡管下雨,又只有一把傘,但因為在大庭廣眾之下,她還是跟他保持了一些世俗眼光所能接受的距離,可雨滴沒有一滴落在她身上,因為全都打在他身上了。
一路上,平常總是有說不完的話的她,因為心慌意亂無法目語,他們安安靜靜的步行雨中,朝著夏家的方向而去。
這雨來得快又急,洗滌了混沌大地,也洗淨了他們的心,此時此刻,他們的心都透澈了,他們明明白白的意識到,也確定了自己對對方的情愫。
將她安全送到家後,區得靜沒有久留,只簡單叮嚀她要好好照顧身子便離開了,她則是彷佛失神般的進到屋里。
黃娘在廳里就瞥見區得靜送女兒回來,她馬上迎上前問道︰「區爺送你回來的夏就贏這才回過神來,隨口應道︰「嗯,因為……下雨。」
黃娘眼底閃過一抹黯光,「贏兒,區爺是不是對你有意?」
夏就贏俏臉一熱,急忙否認,「娘,別胡說。」
「娘這是有憑有據。」黃娘說道︰「瞧瞧他上次為了保護你而受傷,個把月才痊愈,後來還請你糊紙宅邸,又給咱們拉來生意,你說,一個男人若對一個女人無意,他哪來的心思做這些?」
他所做的,點點滴滴都在夏就贏的心中,但即使心里有那些想法及猜測,只要一想到自己的身分家世跟他有著雲泥之別,她又忍不住有些小小失落。
她在區太夫人的眼中是個晦氣邪門的掃把星,就算她入得了他的眼,也過不了他祖母那一關,想成為他的第三任妻子、他區家的媳婦,那簡直是……
咦?她怎麼會有這種妄想?老天,她可能淋了雨,腦袋進了水了。
福全葬儀在夏就贏的用心經營下,獲得極佳的口碑,許多人都說讓她治喪後,死去的家人或故友入夢,說他們去了很好的地方,請在世的親朋好友不必掛心。
此事一傳十、十傳百,一些富賈仕紳都登門請她治喪。
這日,夏就贏陪同喪家鄭府夫人到城南的通法寺安奉鄭家老爺的牌位,才要離開便踫上區太夫人,適逢區太老爺三十年忌,她到通法寺為亡夫祈求冥福。
鄭府跟區府是舊識,區太夫人也知道前不久鄭家老爺過世的消息,但她鮮少出門,前陣子又常常感到疲憊,因而未到鄭家致意,如今見夏就贏跟鄭夫人走在一起,自然猜到為鄭家治喪的就是福全葬儀。
「太夫人,近來可好?!」鄭夫人跟趙玉同輩,見著區太夫人立刻行了個周全的禮。
「托你的福。」區太夫人故意對夏就贏視而不見,「真是抱歉,前些日子我身體不適,未到府上致意,老骨頭,不濟事了。」
「太夫人千萬別這麼說,真是折煞晚輩了。」喪夫不久的鄭夫人雖然難掩悲傷,但看來氣色不壞,「太夫人的身子現在可好些了吧?」
區太夫人微微頷首,「是,好多了,前陣子可能有晦星入戶,區家上下有一堆人身體不適。」
夏就贏一听,不自覺的皺起秀眉,她不笨,當然听出區太夫人所指的晦星便是她。
「你與當家的鶼鰈情深,如今他先行一步,你肯定心里難受痛苦吧?」區太夫人眼底有著悲憫,「人死不能復生,你要節哀順變,保重身體。」鄭夫人欠身道謝,「謝謝太夫人關心,雖然先夫之死令我神傷,但幸好夏姑娘將先夫的喪事辦得體面莊嚴,也算安慰。」
「是嗎?」區太夫人挑桃眉,不以為然的瞥了夏就贏一記。
「沒錯。」鄭夫人感激地道︰「前天我夢見了先夫,他笑著……就像從前一樣,雖然一句話都沒說,但我知道他很好……」她眼眶一熱,有些哽咽。
「鄭夫人……」見她又傷感淚下,夏就贏眼中有著悲憫。
鄭夫人笑看著她,「我沒事……」她取出手絹輕壓眼尾的淚珠,接著她看向區太夫人,「太夫人,說起來我也要感謝區當家……要不是他給我提議,我也沒想到要找夏姑娘幫先夫治喪。」
聞言,區太夫人心頭一震。
是她孫兒牽的線?她以為上次趕走夏就贏後他們就沒再接觸,沒想到他竟還幫她介紹客人上門?他們倆現在究竟發展到什麼程度了?
忖著,她越發焦慮及懊惱,突地,她心生一計——「說到靜兒,」區太夫人深深一笑,神情偷悅,「秋節過後,他就要迎娶葛城石家的三小姐了。」
听她這麼說,鄭夫人一臉驚訝,而夏就贏不但驚訝,還覺得胸口像被一塊大石擊中般,瞬間痛得她喘不過氣來。
「太夫人,此事當真?!」鄭夫人驚疑的問道。
「當然。」區太夫人笑嘆,「靜兒都要三十了,還能拖拖拉拉的嗎?石家三小姐年方十八,正是含苞待放之時,她知書識禮,不像一些粗野丫頭毫無教養。」
這話,她自然又是沖著夏就贏而來。
夏就贏已經不在乎她說什麼或給她幾把刀了,此時此刻,她的腦袋空白,胸腔里的空氣也像被抽光了似的。
「靜兒早前見過石三小姐,十分滿意。」區太夫人握住了鄭夫人的手輕拍兩下,又把手收了回來,「到時你可別忘了來熱鬧熱鬧。」
鄭夫人眉心一蹙,「我還是新寡,恐怕不方便……」
「那倒是。」區太夫人說得一臉可惜夏就贏兩眼放空的杵在一旁,一陣暈眩。
這次,不是讓她感到興奮愉快的暈眩,而是震驚、失落、沮喪,然後帶著一點點隱隱憤怒的暈眩。
他要成親了,就在秋節之後?!那麼他對她的那些好,他看著她的那種眼神,他對她說的那些話,又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