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頂宮綢軟轎搖搖晃晃地被抬進了端王府。
沈芯婕換上了一襲紫陽花色的束胸襦裙,外罩一件淡紫寬袍,據說這是元魏女子慣常的裝束。
昨夜婁易讓她裝成時而清醒,時而瘋癲的傻子,成功騙過了連漲——此人便是游走于貴族與民間的搧客,專門替貴族干些見不得光的骯髒事。
幾經婁易解說,她才稍稍弄懂元魏當前的局勢。
原來,現今的元魏帝年事已高,明明來日無多,卻還老想著要拿下東周,因此頻頻發動戰爭,害得兩國之間情勢緊繃,受苦的全是邊境百姓。
元魏人向來迷信,元魏帝篤信玄教方術,重用一眾道教術士,任由這些人暗中把持朝政,擾亂綱常。
盡管女國師死前曾立誓,倘若轉世再回元魏,便要助他國滅了元魏,然而,女國師輔佐開國元魏帝創太平盛世的功跡,依然在元魏人腦中根深蒂固,即便是皇室子弟亦然。
所有人依然深信,假若女國師轉世再回元魏,肯定會再扶持元魏皇帝再創下一個盛世,更甚者,假使女國師真會如預言所說,助他國滅了元魏,那就更加不該讓女國師的轉世為他國國君所獲。
近年來,元魏朝里意謀奪位的諸王,為了明正言順推翻皇帝,只盼著能早些找著傳說中轉世的女國師,好讓女國師在眾人面前,親口承認自己是真龍天子,方能讓天下人心悅臣服。
東周的少年皇帝,便是看上這一點,決定私下與諸王接觸,暗中扶持最有可能合作的親王坐上龍椅。
新任的元魏皇帝若是由東周皇帝一手扶植而起,兩國不僅能順利停戰,往後新任元魏帝的一舉一動,自然也逃不過東周皇帝的眼。
「這些計謀全是那個少年皇帝想出來的?」沈芯婕初听此事時,震驚不已。
婁易卻是一派平靜的道︰「陛下自幼長于深宮,早慧深慮,當前雖是簡太後與攝政王聯手監國,可陛下已在為將來鋪路。」
沈芯婕又是一臉懵,畢竟在她身處的時空,十幾歲的孩子懂什麼?可在這里,十幾歲的孩子已懂謀略,懂得作戰打仗,甚至已經殺過人。
驀地,在這一刻,她突然驚覺自己的價值觀,乃至于思考邏輯,與這座時空有多大出入,亦明白她逃婚的舉動有多麼冒失,又有多麼愚蠢。
若不是婁易來救她,她光憑自己的力量,根本無法月兌險。
而後,她頓悟了一個道理。
一直以來,她仗恃著自己來自于未來,見識過各種高科技,知道什麼是科學,什麼是迷信,心態上有著未來人的自大傲慢,瞧不起這些古人,認為自己比這些古人要來得聰明。
實情不然。
正因為這個時空不科學不文明,于她而言,這樣的環境越發危險,在這里,她在二十一世紀所習得的各種知識,不見得能派上用場,即便可以,也不見得有人會信。
認知到自己心態上的愚昧自負,沈芯婕沮喪極了。然而,沮喪的同時,她深刻體認到一個事實。
在這個時空,她只有婁易這個後盾,倘若不跟著婁易,她很難有活路,即便有,恐怕也會多災多難,遭遇更多險難。
沒錯,她是渴望自由,可自由的前提是得活著,得有命才能自由。
坐在搖晃的軟轎里,沈芯婕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的神,隨後望向身側正坐的高大身影。
婁易半掩眸,深邃的側顏輪廓,甚是俊美,那一派沉著冷靜的神態,實在很難想象他只有十八歲。
察覺她的注視,他別首與她對望。
當兩雙眸光重疊,眸中互映著彼此容顏,沈芯婕的心微地一悸,交放在腿上的十根指頭,莫名地揪緊。
「欸,婁易。」她低低喊了他一聲。
他沒應聲,就這麼靜靜地凝瞅她。
她懂他,他一向沉默寡言,不到關鍵時刻,絕不輕易開口,因此她早已習慣在他面前像個傻瓜似的自言自語。
「等假扮女國師這件事解決之後,你會帶我回東周吧?」
婁易面無表情的盯著她,沒出聲否認,算是給了回應。
她長吁了一口氣,又道︰「如果……我乖乖跟你成親,你可以帶我四處走走看看嗎?」
這女人總是這樣,一會兒風一會兒雨,做起事來魯莽沖動,從不深思熟慮。
雖說相識不深,可鬧了幾次下來,婁易已模清她的性情,對于她突如其來的這些話,並不感到意外。
「我不一定能隨你到處走動,可你若真心想去,我可以派身邊的影衛一路護你,保你安全無虞。」
她一臉良心不安,嘆氣道︰「但是娶了我以後,我就佔著正宮的位子,可就委屈了你未來真正喜愛的姑娘了。」
婁易嘴角微微一揚,根本不把她的話當回事。
沈芯婕一個人在哪兒糾結不停,兀自蹙著秀眉尋思對策。
「這樣吧!」她義氣凜然的說道︰「既然為了遵從女乃女乃的遺願,你不能跟我離……和離,我答應你,日後如果你遇上你喜歡的姑娘,我無條件同意你納妾。」
唉,真想不到,身為一夫一妻制的現代人,她竟會倫落到同意丈夫另找小三的命運。
盡管這個婚姻並非出于自願,而是迫于無奈,可做為現代人,實在很難妥協這種價值觀……然而,經過這一路的遇險與反省,她算是覺悟了,明白身在這個時空,不得不遵照古人的規矩走。
既然她在這里,用的是岑巧菱的身軀,注定與婁易綁在一起,那她必須為兩人的將來尋找共同的出路。
「你之所以會逃親,為的就是不能接受我納妾?」始終沉默的某人,總算出了聲。
「是呀,原本我是不能接受的,可我想通了,既然我們倆非綁在一起不可,我又不願擋著你與喜愛的姑娘,我決定同意讓你納妾。」她大器的說道。
婁易總算弄明白了她的心思,不禁失笑,心底的一道結,霎時迎刃而解。
原來她是在意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而不是因為討厭他才逃親。
「還沒好好談場戀愛,就得跟自己不愛的女人結婚,實在太可憐了……我也知道,在這個世界,光憑我一個人是沒辦法活下去的,所以我只能厚顏無恥的賴著你。」
她自尊心強,說這話時,雖然態度落落大方,兩頰卻不爭氣的泛起紅光。
畢竟,過去的她,可是天之驕女,有爸媽寵著,她自己也爭氣,憑藉著舞蹈天賦與優秀的表現,自幼便是眾人的焦點,從不曾開口求過誰。
若不是罹患肌萎縮側索硬化癥,亦即世人俗稱的漸凍癥,此刻的她,肯定身在某個舞台上,穿著精致的訂制舞衣與舞鞋,跳著一曲又一曲的美麗芭蕾舞。
「那你呢?」婁易突如其來的問道。
「我?」
「你……談過戀愛嗎?」
「那當然!」她無比驕傲的錠露甜笑。
「便是你提過的那個未婚夫?」思及她提起未婚夫的眷戀神情,他胸口驀然發堵。
「嗯,是呀。」她笑得眉睫彎彎。
「你忘得了他嗎?」
「啊?」這問題來得太突然,且太莫名,她當下傻住。
「你跟他已經不可能在一起,難道不該忘了他嗎?」
「我為什麼要忘了他?」她心急的反駁,語氣中夾雜著連自己都沒發覺的焦慮。
婁易不吭聲,那雙黑眸靜悠悠地,瞅得她心中的不安越來越濃。
她眨眨眼,別開小臉,悶聲說道︰「你別把話題扯到我頭上,我跟我未婚夫之間的事,你管不著。」
這女人可真是專制,她一個勁兒的管起他的事,管他納不納妾,管他有沒有談過戀愛,卻不許他過問她的情事。
婁易眼底浮蕩淡淡笑意。
「婁易,或許我這麼說,你無法理解,但是,在我那個世界,沒談過一場真正的戀愛,就不算是真正活過,所以不管你娶不娶我,只要你踫上了喜歡的姑娘,你一定不能輕易放棄,要好好抓住她。」
轎里的氛圍沉悶好片刻,她才又打破沉默,誠心誠意的勸告。
婁易望進她燦亮的瞳眸,在瞳心深處燃著兩簇艷火,正是那樣不顧一切的熱情,使她看上去如此與眾不同。
她的未婚夫,也是因為她眼眸深處那抹惑心的燦亮,方會愛上她嗎?婁易真心想知道答案,卻無從問起。
他喉頭一動,沉沉啟嗓︰「你怎麼知道,我沒有喜歡的姑娘?」
啊?他這話的意思是,他已經有對象了?
她詫異地問︰「你有喜歡的人?是誰?」
婁易正欲揚嗓,搖晃的軟轎正好停下,不一會兒,轎外傳來連泓的聲音。
「王爺已經在屋里候著二位。」
婁易意味深長的睨了她一眼,告誡道︰「一會兒在端王面前,你別說話,繼續裝傻。」
「知道了。」她難得順從的應允。
畢竟,她也明白,兩人的身分特殊,如今又身在元魏,可不能再出什麼亂子,弄不好的話,恐怕會害兩人丟了小命。
一出了轎,沈芯婕立馬開啟裝瘋賣傻的模式,面上掛起甜甜的傻笑,水眸眨巴眨巴的溜轉。
婁易牽著她的手,在連泓的帶領之下,進了正屋,繞過了有著假山荷花池,及開滿紫藤花的庭園,繞過了長長的曲廊,來到一座別致的琉璃瓦樓閣。
進到屋里,幾名青衣女婢端著茶水分立兩側,沈芯婕只來得及瞅上一眼,便又讓婁易牽著繼續往里走。
繞過了外邊的正廳,與一架嵌座大插屏,來到隱密的內間小廳,一架黑漆花鳥紋羅漢榻上,端坐著一名男子。
走在最前頭的連泓停步,合袖躬身一拜。「王爺。」
沈芯婕順勢往羅漢榻上望去,這一眼,卻教她震懾住。
那不是……不是凱勛嗎
「凱勛!」按捺不住胸中的興奮,她歡喜的沖著那名男子喊道。
在場眾人是一愣,齊刷刷望向沈芯婕。
饒是冷靜如婁易,同樣面露震驚之色,只因他記得非常清楚,她曾提及的未婚夫,便是這個名字。
他眸光一凜,順著沈芯婕欣喜若狂的目光,望向羅漢榻上的人影,心下陡然一沉。
一陣詭譎的沉默過後,婁易率先回過神,冷聲喝斥道︰「巧菱,不得無禮。」
端王挑了挑眉,不明所以的睞向連泓,連泓面色一緊,出聲解釋道︰「王爺,此女時而瘋癲,時而恢復神智,眼下看來正是神智不清之時。」
聞言,端王眯眼,端詳起沈芯婕。「找了這麼久,莫非這回真是找對人了?」
婁易揚嗓道︰「王爺要找百年之前的國師轉世,倘若沒有東周人從中協助,猶如大海撈針,難之又難。」
端王目光一轉,落在年輕而稚俊的婁易面上,察覺他年紀雖輕,卻是一身超乎年紀該有的沉著,心下頓起防備。
「你是誰?」端王與婁易直睇不諱的眸光相接。
連泓生怕觸怒端王,急忙解釋道︰「啟稟王爺,這位是自東周來的牙人……」
端王不耐煩地打斷了連泓,「你下去吧。」
連泓一愣,又不敢違逆,只得幸幸地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