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禮是在十七日這一天寅時,從長春縣回到同州縣。
此時的天色還是一片漆黑,當他風塵僕僕的踏進王府,頓時之間,前寢宮燈火通明,奴才僕役們更是忙著伺候主子。
他先在淨房沐浴更衣,接著命人傳膳,然後听馬福稟告不在這段期間,府里發生的大小事情。
「知道了。」元禮輕揮了下手,讓馬福退下,俊臉上不見半點笑意,簡單地用過膳,決定小睡片刻,等待朝陽升起。
而慶王府上下也因為元禮的歸來,有不少人在暗地里等著看好戲,不禁猜想恃寵而驕的徐夫人,這下肯定會被冷落上一段日子。
待元禮睡到辰時醒來,第一件事並不是到西三所,而是親自前往後寢宮見他的王妃,才在前廳的主位坐下,下人們都能感受到從他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怒氣,個個屏住氣息,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過了半晌,柳氏特地又妝扮一番,這才進門,朝束發戴冠、身上朱色常服的藩王夫婿綻開喜悅的笑靨。
「千歲總算是回來了,妾身還真擔心趕不上生辰,要是皇上派遣的使者遠道而來,千歲無法親自迎接,那就太失禮了。」
元禮冷冷地瞪視。「你以為我是為了何事才會坐在這里?」這個女人重視、在意的永遠只有外在的虛榮。
直到此刻,她才注意到元禮的臉色不對,很明顯是沖著自己來的,馬上昂起下巴,口氣尖銳地問︰「不知妾身做錯什麼?」
「奕咸是你的親生骨肉,身為他的親娘,難道就不能待他溫柔慈愛些?」他厲聲地質問︰「听說前幾日還對他動了手,他又做錯了什麼?」
柳氏不認為自己有錯。「就因為奕咸是妾身的親生骨肉,妾身所做的一切自然都是為他著想,無非就怕他被個賤婢所騙……」
「不要扯到別人身上,我問的是你對奕咸的態度。自始至終,你從來不曾給他個好臉色看,當個慈母真有那麼困難嗎?他可是你唯一的兒子,難道就不值得你多加疼愛?」元禮後悔沒有早一點跟她把話說清楚,才會讓嫡長子受到莫大委屈。
「就因為你的妒忌之心,把氣出在奕咸身上,簡直枉為人母。」
她不禁泛紅了眼。「千歲這麼說有失公允,為了袒護那個賤婢,硬說成是妾身虐待自己的親生骨肉似的……」
「這件事跟敏敏無關!」他怒拍了下座椅把手,大聲駁斥,兩旁的下人個個嚇出一身冷汗,還是頭一回見慶王發這麼大的火氣。
「從頭到尾都是你的問題,你並非目不識丁的愚婦,卻是如此迷信無知,打從奕咸出生,因為臉上那塊胎記,你就嫌棄他,甚至听信怪力亂神,擔心會帶來不祥之兆。子女再不好,終究是自己親生的,你又于心何忍?」
「千歲真是冤枉妾身了……」柳氏一面用巾帕拭著眼角,一面哭訴心中的委屈。「奕咸年紀還小,自然要加以管教,才會對他嚴厲了些,妾身心里還是愛他的,又怎會嫌棄他?」
元禮哼笑一聲。「愛他?我可是一點都看不出來,今天索性就跟你把話說清楚,最好收起你的痴心妄想,你這輩子只會是慶王王妃、奕咸的親娘,當好這兩個角色就夠了,其它的都不必去想,這麼說懂了嗎?」
她像是離了水的魚,嘴巴一開一合。「千歲……」
「不是因為奕咸臉上的胎記作祟,而是我對皇位根本沒興趣,只想當個逍遙自在、成天與馬為伍的藩王,我也早已上了折子跟父皇表明心跡,後半輩子若能在此終老,余願足矣,將來究竟會是誰繼任皇位,都和我無關。」他一舉打破柳氏的美夢,逼迫她面對現實。
柳氏兩腿一軟,坐倒在地。
「你就自己看著辦吧!」元禮不想再多說了。
待他跨出門坎,坐在地上的柳氏這才放聲大哭,忍耐這麼多年,日日夜夜盼望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夠回到京城,能夠掌領後宮、母儀天下,讓娘家的人也能風風光光,以自己為榮,如今這個夢被徹底打碎了。
月雲想去攙主子起來,被她一把推開。「娘娘……」
「滾開!」她哭得花容失色。「全都給我滾……」
在旁邊伺候的一干奴僕,在月雲的示意之下,只好趕緊出去,免得成為讓王妃出氣的對象。
「該死的狐狸精!一切都是她的錯!全都是她害的!」柳氏心中對徐敏的恨意更是無以復加,自己不好過,也不會讓那賤婢過得太順心。
元禮離開後寢宮,馬上騎著黑龍來到世子所探望兒子。
「父王……」奕咸咬著下唇,心里有很多委屈,但又不知如何表達,更忘了應該要行禮,便撲了上去,一把抱住元禮。
他嘆了口氣,模模嫡長子的頭。「別怪你母妃,她……只是不懂得如何當娘。」就跟自己的母妃一樣,只知如何當好父皇的嬪妃,一個高高在上的貴妃娘娘,甚至後宮的女人大多都是如此。
奕咸強忍著哭泣,聲音不禁微顫。「是孩兒不好,不是母妃的錯。」
「傻孩子!」元禮只能嘆氣。「跟父王去騎馬吧……」
「是。」听到騎馬,小小的臉蛋馬上破涕為笑。
元禮咧嘴笑了笑。「只要騎在馬背上,所有的不愉快都會拋到腦後,心情自然會變好,父王就是這麼走過來的。」
「父王也會心情不好?」他天真地問。
「父王也是人,當然也有心情不好的時候,不過只要在草原上馳騁,心胸自然跟著開闊,什麼事都會忘光光了。」元禮將嫡長子抱起,就往外頭走。
一旁的女乃娘把感動的淚水擦干,心想還是千歲說的話有用,才不過幾句,就讓世子重拾笑臉了。
就在父子倆坐上馬背,黑龍便在主人的操縱之下,慢慢地跑起來,速度不會太快,但又能享受煦風拂面的滋味。
奕咸抱著馬脖子,發出格格的笑聲,也暫時忘卻內心的傷痛。
跑完一圈,元禮讓黑龍放慢速度,父子倆可以一邊騎馬一邊說話。
「父王听說你是因為跑到西三所去,才會遭你母妃責罰?」針對徐敏的那些不利傳言,也想听听看嫡長子的說法。
他垂下腦袋。「母妃似乎不喜歡徐夫人,要孩兒不準再去。」
「你很喜歡她?」元禮伸出手掌,揉了揉他的頭。
稚女敕的臉蛋頓時紅通通,回頭對父王說︰「徐夫人很好。」
元禮心想咱們真是父子所見略同,眼光一樣好。「可父王卻听說她恃寵而驕、毒打下人,又愛耍威風,好抬高自己的身分。」
「都是奴才亂說的,徐夫人才不是那種人。」他就是這麼相信。
聞言,元禮笑睇著仰高臉蛋,試圖維護徐敏的嫡長子。「或許她平常假裝是個好人,私底下真的很壞。」
奕咸有些驚訝地看著父王。「徐夫人也是這麼說的。」
「她也這麼說?」他一時沒會意過來。
「徐夫人說她是個壞女人,要孩兒別太相信她的話……」奕咸直到今天還是不明白。「父王,她為何這麼說?」
元禮不禁揣度著徐敏說這句話的用意。
「女乃娘說徐夫人是跟孩兒鬧著玩的,真是這樣嗎?」他臉上布滿疑惑之色,還是不太能理解大人在想些什麼。
「等父王見到徐夫人,再幫你問問。」元禮輕笑地說。
他露出靦眺的笑意。「多謝父王!」
「心情好了些嗎?」只要自己能辦得到,都願意為兒子做。
奕咸用力點頭。「是,父王。」
「那咱們再跑一圈。」元禮縮短韁繩。「坐好了!」
當黑龍重新起跑,奕咸心中的陰霾似乎也漸漸地淡了,就算母妃不愛他、不疼他也無妨,只要有父王就夠了。
徐敏打了第十個呵欠,心想都亥時了,那個男人今晚應該不會過來,便決定不再等下去。「寶珠,去把院門關了,全都回房睡覺。」
「夫人不等千歲來嗎?」秀珠納悶地問。
她伸了個懶腰。「都已經這麼晚,他不會來了。」
「千歲該不會相信那些謠言,真的認為夫人仗勢欺人,所以心里不高興?」明珠不禁憂心忡忡地問︰「這可怎麼辦?會不會從此就冷落夫人了?」
寶珠也是同樣的擔憂。「要是千歲往後都不來西三所,夫人可得想個辦法,把千歲的心再拉回來。」
「如果他這麼輕易就相信那些捏造的謊言,而不來問我這個當事人,那麼我說再多也沒用。」徐敏想到念書時,被老師無視、同學霸凌的經驗,她已經放棄去改變別人的想法,唯一的辦法只有變壞,讓其它人感到害怕,最後不得不轉移欺負的目標。「只能說堂堂的慶王也不過是個愚蠢的男人。」
「竟敢在背後罵我,該不該懲罰?」一個戲譫的男性嗓音響起。
原來在她們談話之間,房門正好被人悄悄地推開,原本想給徐敏一個驚喜,卻听到這番話,不禁好氣又好笑。
三個丫鬟見到元禮繞過屏風進來,都驚慌失色地屈膝見禮。
「你們都下去吧!」他兩眼盯著徐敏說。
「是。」丫鬟們有些不安的瞥了主子一眼,生怕她真的會受罰,不過也幫不上忙,只能退下。
待房門又關上,元禮兩手背在身後,朝她靠近一步,故作嚴厲狀。「我該怎麼懲罰你呢?」
徐敏告訴自己他只是在開玩笑,不可能是當真的,可是潛藏在內心深處的陰暗面,就像毒蛇猛獸般反撲,在童年的記憶當中,爸爸打媽媽的畫面全都涌了上來,如今換成了自己,她下意識地倒退兩步。
「敏敏?」見她臉上的血色倏地褪去,元禮以為自己玩笑開得太過火,讓她信以為真了。
她目光警戒地瞪著元禮,要是真敢動手,她絕不會乖乖挨打。
元禮朝她伸出右手。「敏敏,我是跟你說笑的,怎麼舍得懲罰你呢?」這丫頭此刻的表情讓他想起兩人初相遇時,她也是像這般充滿戒心、防備和不信任,像是要是有人敢傷害她,馬上會撲上去咬對方一口。「相信我!」
看著他伸來的手掌,徐敏努力調勻呼吸,讓腦子保持冷靜,抵抗陰影逼近,過了片刻,才把自己的小手遞上。
「傻丫頭!」元禮馬上把她拉進懷中。「我絕不會傷害你的。」
徐敏不由自主地顫抖著。「我知道……我真的知道……」她心里也很清楚,可還是無法控制那股根深柢固的恐懼。
「我保證以後不會再這麼嚇你了。」元禮不希望她怕自己,卻不知這是徐敏從小的遭遇造成的心理問題。
這句話讓她的身體不再那麼僵硬。「我相信。」在這個世界里頭,唯一得到她信任的也只有這個男人。
他輕撫著徐敏的背脊,直到顫抖也慢慢平復為止。「沒事了?」
「已經沒事了。」她抬起頭來,血色已經回到臉上了。「還以為千歲今晚不會過來,正打算睡了。」
元禮笑嘆一聲。「我就猜到會這樣,就趕緊過來了,正巧听到你罵我那番話,想我從小就被夸是天縱英才、聰明絕頂,被說愚蠢可還是頭一遭。」
「再聰明的人也會有胡涂的時候……」徐敏拉著他在床沿坐下。「如果所有人都說我不對,你自然就會起了疑心,這就是人性。」
「我自小在後宮長大,見識過太多太多陷害、出賣和誣蔑的伎倆,不會這麼容易就听信謠言,一定會听听其它人的說法,找出矛盾之處。」他用掌心包裹住徐敏的小手。「更何況我相信你不是那種會毒打下人的狠心主子。」
徐敏露出釋然的笑靨。「元禮,謝謝你。」
「我也把王廚子叫去問了,他一臉心虛地說只是跟其它人抱怨你太挑嘴,又難伺候,誰知謠言會傳成那樣,還真是推得一干二淨,我便嚴懲他一番,要他牢牢記住,往後別在背後說主子的閑話。」元禮希望她能更加信任自己。「無論別人怎麼說,我都會先听听你的理由,不會因為那些謠言就定你的罪。」
她起身一揖。「多謝大人明察秋毫,還我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