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飛快地行駛在官道上,直往默林縣郊外的柳家宗祠而去,祠外安置的是柳家人的祖墳。
馬車停在祠堂外,守祠堂的柳家人看了眼,隨即退下,駕馬車的男人還來不及躍下,馬車里的男人已先行下了車,手里捧著自悅來客棧帶來的幾樣熱食和一瓶酒,徐步走在墳間小徑,猶如識途老馬停在一處新墳前,壓根無需人帶路。
「侯爺,等等等等……」還來不及喊,男人已經席地坐在新墳前。
「別煩侯爺了。」他的同僚一把勾著他往回走。
「易水,這布巾好歹也能充當席子,侯爺就這般席地而坐,這……」
「顏奎,侯爺想跟九姑娘說話,你少煩人了。」
顏奎抱著手中的布巾,無奈地嘆了口氣。「也不知道侯爺到底是怎麼想的,九姑娘有什麼好?我壓根不喜歡九姑娘那個人,誰都看得出來她是懷著企圖接近侯爺的。」
可侯爺偏是情深意重,當年九姑娘葬在這兒,侯爺一路從京城相送,去年忌日來了,還特地差人備食譜準備九姑娘喜歡的菜色給客棧張羅著,今年手頭上有事務待辦,還是硬擠出時間來,他真是搞不懂侯爺。
「你當侯爺不知情嗎?」易水瞇起細長美目,二話不說地將他揪走。
顏奎繼續喳呼著,威鎮侯花世澤充耳不聞,徑自打開油紙包,將菜擺在墳前,隨即拿起小酒壺就口淺啜。
「柳九,來福近來病了,沒法子帶牠來,沒人給妳試毒,我就姑且替妳試吧,妳這丫頭,沒人試毒妳是不肯吃的。」說著,他扳開了芙蓉糕,嘗著他向來不青睞的甜味,又打開一小甕的五彩羹,淺啜了口,最後再嘗了口炙燒魚片,過了半刻鐘,他懶懶地看向墓碑。「行了,可以嘗了。」
回應他的,是呼嘯而過的正月寒風。
他壓根不以為意,獨自飲著酒,靜靜地看著墳頭,直到天色漸暗,他擱下了空酒壺,輕撫著碑石。
「柳九,妳說,只要納妳為妾,只要能讓妳離開柳家,妳願意為我做任何事,妳說,這一生一世只為我而活,沒有我的允許,妳哪兒都不去……我允了妳,妳卻騙了我。」
輕撫的手在碑石上緩緩地緊握成拳,像是在隱忍什麼。
「妳這個騙子,為了活下去,妳隱藏真性情,騙著旁人扮演知書達禮的院使千金,騙著自己哪怕心都空了只要填滿就好,也騙了我,教我以為這不過是場交易……如果只是一場交易,為何至今我還忘不了妳?」花世澤沙啞低喃著,寒風刮起了他的發,俊魅的側臉滿是怨念。
當初是他看中她能替自己辦事,是他答應了她的交易,可最終案情未厘清,她已香消玉殞,他連行凶之人也沒逮著,教他怎能不怨。
「到底還要多久,我才能忘了妳?」他問著,回應他的依舊是蕭瑟的寂然。
還要多少年,才能抹去這種生不如死的心痛?
如果那天他听見聲響前往查看,是不是還來得及救她?如果……他不是天性淡漠,他就會查看,可正因為他根本不睬其他事物,才會落得如此下場,也才會在她離去後,才明白自己失去了什麼。
她,教他傷得如此重,痛得如此深。
「侯爺,時候不早了,再不走恐怕會趕不及城門關。」幾步之外的顏奎低聲提醒著。
花世澤微微殷紅的眸直瞅著碑石,直到天色不見五指,他才徐緩起身。
回程的路上,馬車急馳著,可惜到了重陽城門前,城門早已關上,顏奎不得已出示了令牌才讓城門重開。
重陽城里無宵禁,夜市集正熱絡著,大街堵得比白天時還嚴重,好不容易來到悅來客棧,里頭竟擠得水泄不通,熱鬧得壓根看不出已是二更天。
顏奎徹底無言,將馬車交給了客棧的小二後,便與花世澤和易水入內,話都還沒跟掌櫃的搭上,里頭陣陣的嘈雜聲,教他不禁偷偷地往後覷了花世澤一眼。
老天,已經這麼晚了,為何還是吵翻天?
不知道客房離得夠不夠遠,畢竟侯爺是個很淺眠的人呀……
「三位爺真是對不起,今兒個客棧里事多,人多嘴雜,咱們開門做生意的又沒法子趕客人,還請海涵。」掌櫃的一見顏奎臉色,再見他身後的爺兒一身上等綾羅,外頭罩了件裘毛大氅,那打扮一看就知道是打京城來的尊貴人家,肯定是不喜這樣的嘈雜聲。「小的給三位留了兩間上房,離食堂遠,這兒再吵也听不見的。」
顏奎松了口氣,既然是這樣,那也就沒什麼好計較的。
掌櫃的招來小二領路,才剛踏上樓梯,就听見有人砸了一地破瓷聲,顏奎和易水隨即戒備地一前一後護著侯爺,目光一致地朝聲音來源望去,就見一個男人隔桌對著一名小姑娘咆哮。
「妳如果真是領神諭救世的仙姑,妳倒是說說呀,為何我會走到今日的地步!」
面對男人的怒氣,裘化真真的是萬分無奈。
就不能讓她好好吃頓飯嗎?到底知不知道她為了救人,已經餓過一頓了。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在食堂用膳,但更不可能為了避開他人的眼光,特地開間廂房用膳。
那些錢都是她費盡心思攢來的,哪能隨意揮霍。
想著,不禁委屈地看向身旁的小清,可天曉得右邊位子何時變成了書生,害她嚇得當場站起。
「怎麼,站起來要跟我理論嗎?妳倒是說呀,爺正等著!」
眼前的男人又一陣咆哮,裘化真很悲傷地抹去噴在她臉上的口水,暗暗地瞪了笑得很樂的書生一眼,吐了口氣後,她用最真誠的表情抬眼看著高她一個頭的男人,打量起他的五官。
「這位爺天生刑克,從小怙恃俱喪,娶妻克妻,生子克子,又嗜賭飲酒成性,一無所成之外,近來身虛體弱,月復痛難遏,冷汗不止……」
「是誰跟妳說的?」男人凶狠吼道,怒目看向四周。
身旁的人莫不噤聲,倒不是被男人給嚇的,而是裘化真說得十足十的準確,嚇得有人都想跪地膜拜她了。
「有誰能跟我說來著?」在這兒她又跟誰熟識了?況且他又不是個大人物,城里會流傳他的蜚短流長不成?「不管怎樣,身子有不適就找大夫,還有,雖說是天生刑克,但所謂娶妻克妻,不單指你天生克妻,而是你嗜酒嗜賭,說不準妻兒都是教你給賣的,就好比站在你身邊的那位……」
說著,煞有其事地朝他身旁比了比,一旁的人莫不交頭接耳地議論紛紛。
「都給爺閉嘴!」男人狼狽吼道,驚懼地看著身旁,卻瞥見食堂里眾人竊竊私語,羞惱地快步離開。
裘化真無奈嘆口氣。到底是要怎樣?一會要她說,現在又要她閉嘴,給不給人活?但不管怎樣,她現在終于可以好好用膳了。
「化真,妳怎麼會說得這麼準?難不成妳真的……」
吃了口饅頭,裘化真懶懶地看著小清疑惑卻又好奇的表情,抿了抿嘴用氣音道︰「小清,醫卜本一家,醫者望聞問切一如卜者察言觀色,人的面相體態能顯出暗藏病癥,亦能讀出其性,由此推測再順便賭一把,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就任由他人公論,就這麼簡單。」
最重要的是,不管有沒有猜準,在話語道出時,看對方的反應就知道該怎麼修正方向,而且最好是挑最重的話說,順便嚇嚇對方,如此讓對方離席還她清靜才是最要緊的。
用膳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尤其這家的饅頭很好吃,搭著串燒牛肉片簡直是人生一大享受。想來,要不是賴大老爺捎回這客棧的伙食教她吃上了癮,昨兒個她也不會特地出門品嘗,也不會湊巧救了個商賈,更不會莫名其妙被人尋釁,但不管怎樣,啊——好好吃啊,死都瞑目了……
我呸!死什麼死,晦氣晦氣,那話當她沒說!
她活著正好呢,好不容易給自己補了肉,養出幾分小姑娘含苞待放的美,未來她還有大好人生要過呢。
裘化真大口咬著牛肉片,眼角余光瞥見大片陰影覆蓋她的桌面,小清還來不及出聲示警,她已經反應奇快地朝左側閃了過去,耳邊傳來男人悶哼的聲響,和物品鏗鏘的落地聲,回頭見小清瞪大了眼,秀麗水眸滿是錯愕,她也抬眼望去,這一看,不自覺直了眼。
偷襲者被一個身形頎長的男人擒住了手腕。
男人眉目如畫,尤其是那雙眼出奇的美,卻又異常的冷,更像是毒,會誘著人上癮,可怕的是,男人正目不轉楮地看著她。
然後,她听見骨頭碎裂的聲音,看見男人慢條斯理地轉動偷襲者的手腕,極盡折磨且毫不留情地將手腕轉到變形,轉到他再也哀嚎不出任何聲音。
食堂里,鴉雀無聲。
冷俊男人松開了手,壓根不管倒地的偷襲者不住地抽搐著,強大的氣場逼使周遭的人恨不得消失。
這個男人很危險。裘化真比誰都清楚,可她就是轉不開眼。
倒也不是因為男人邪魅迷人,而是……她見過他!雖然想不起在何時何地見過,但她對這張臉有印象!
「侯爺!」
示警的喚聲一起,她的余光瞥見那倒地的偷襲者不死心的換手撿起地上的匕首朝男人刺來,而男人動也沒動,在她嚇得微閉起眼的同時,兩個男人出現在他身旁,輕而易舉地撂倒了偷襲者,動作快得教人幾乎看不清楚。
她定楮一瞧,其中一個男人她是有印象的。
「侯爺。」易水低聲喚道,等著下令。
「把人帶出去。」花世澤淡聲說,徑自在桌前入座。
「是。」易水話落,隨即單手拖著倒地不起的偷襲者往外走,孔武有力的模樣和那張偏陰柔的俊臉完全不搭。
顏奎就站在花世澤身後,斂笑的濃眉大眼利如刃,瞪得裘化真渾身不自在。
她做了什麼要人瞪著自己瞧的事來著?又不是她要這個男人來救她的……啊,對了,她被救了呢。
好半晌,裘化真才啟口道︰「多謝這位爺出手相救。」雖然一陣兵荒馬亂,但她腦袋還算清楚,明白是她方才把話說得太重,逼得人家想從背後捅她一刀,她會反省,下次少說一點。
「妳……真看得見鬼魂?」花世澤平靜無波地問。
他話一問出口,顏奎無奈地嘆了口氣。那是神棍啊,怎麼侯爺明明不信江湖術士,卻每每遇到江湖術士就要湊前一問?
方才明明就要上樓了,偏偏話听到一半,侯爺又折返了。
裘化真早已練就以不變應萬變的應對功夫,繼續吃著已經涼透的饅頭,反問一句。「不知閣下是——」如果沒听錯,他後頭的男人是喚他侯爺的。
一個身分如此尊貴的人,為何她竟對他有印象?
「只管回答我的問題。」男人的口吻依舊平淡。
「看得見,看不見又如何?」裘化真垂著睫,吃著饅頭配著牛肉片,哪怕已經餓慘了,可天生的好教養就是教她吃得優雅又慢條斯理。
這真是樁麻煩事!她本以為只是暫時充當神棍混口飯吃,如今卻搞得自己不當神棍都不行!明明她是憑著真本事救人,偏偏大伙就硬喊她仙姑,要不就是有人出口尋釁……她何苦把自己搞得兩面不是人?
話說她在賴家也賴得夠久了,不想當神棍就得準備離開,但要走,又該往哪去?昨兒個適巧救了個人,那人傷勢嚴重,至今未醒,怕是這幾天都走不了人,而眼前這個人……她抬眼稍稍打量了他一番,不禁暗嘆是個天之驕子。
別說那一身行頭,光瞧他的面相就知道他出身肯定尊貴,可惜面冷心也冷,硬生生糟蹋那張好皮相。
不過,這樣的人找上江湖術士到底是想做什麼?
一個心冷至無情的人,可不是能隨便唬騙的,一個不經意,她的下場肯定會比被拖出去的那個男人還要慘。
可是,她記得他的臉……是不是該接近他,尋回她失去的記憶?也許她還有家人,也許家里還有惦記她的人,或許多接近他,她就能找回記憶,這個想法讓她心動極了。
因為,她實在不想再當神棍了!
她明明有一把好醫術,可偏這重陽城就沒有女坐館大夫,累得她淪落成下流神棍,一想到往後得背著神棍之名度日,她就覺得委屈。
不管怎樣,換個地方總是新的開始。忖著,偷覷了男人一眼,說服自己騙完最後一回,然後換個地方重新生活。
裘化真正暗自下定決心時,便听男人近乎冰冷地啟口,「到底看不看得見?」
「看得見!」她沒好氣地應了聲,順便指指他身後的顏奎。「今兒個我遇見他時,他身邊有個姑娘還托我捎話呢,你要是不信可以問問他。」
她這話說來壓根不心虛,只因她確實是看得見。如果他要求的只是這一點,那麼她就不算騙了。
花世澤眉頭微揚,身後的顏奎隨即低聲道︰「侯爺,這姑娘分明是個招搖撞騙的神棍,她的話信不得。」
裘化真難以置信地瞪著他。「我都代她捎話了,你竟然說我是招搖撞騙的神棍?」
「那好,妳說,要妳代為捎話的人是誰?」顏奎輕哼了聲。
裘化真張了張嘴,真是無言了。「我怎會知道她是誰?難不成我還得先問過她姓名戶籍不成?」就說嘛,何必浪費唇舌捎話,分明就是吃力不討好還惹人嫌,簡直莫名其妙了她。
「姑娘既然說不出那人是誰,這又怎能證實?」
「要是我能畫出她的面貌呢?」
「那就等姑娘畫出,便知真相。」
裘化真簡直快氣炸了,連饅頭都不吃了。「好,就等我畫出來,屆時我再看你要怎麼謝我!」
「在下等著。」顏奎撇嘴笑得尋釁。
裘化真見坐著的花世澤不再發話,索性起身。「告辭。」看來,她必須好好思索,要怎麼親近這個男人。
易水走回食堂,低聲道︰「侯爺,該歇息了。」
花世澤起身,跟著候在樓梯處的小二上樓,直到進了房才啟口,「顏奎。」
「是。」
「那位姑娘對你說了什麼?」
顏奎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正色道︰「那時我上客棧買酒菜,她適巧從我身旁走過,她說,有人要我代為捎話,一切安好,勿念。」
身旁的易水不解地揚眉,便听花世澤又問︰「什麼意思?」
「小的也不明白卻也不打算追問,因為那位姑娘尚未出現前,客棧里正對她議論紛紛,說什麼她能隔空取藥,將藥塞進犯哮喘的病患嘴里,當場藥到病除,又說什麼按了按胸口,昏厥的婦人馬上清醒……重陽城里的百姓幾乎當她是仙姑了,只差沒對她跪地膜拜,可依屬下所見,不過是神棍之輩。」
「喔?」
「侯爺方才也瞧見了,她的態度輕慢,對方才那男人所言分明是虛實摻半,明顯就是個騙徒。」
「我不在乎她是不是神棍,我只想知道她看不看得見鬼魂。」花世澤淡聲道。
「侯爺……」
「你倆素不相識,她卻兀自與你搭上話,非坑蒙拐騙,未貪圖你的錢財,你認為她的居心為何?」花世澤反問。
顏奎不禁怔了下,但還是不死心地道︰「也許她只是尚未找到機會下手罷了。」
「要是缺了機會,方才就是絕佳的機會,她低聲下氣都來不及了,豈會對你怒目相向?」
這話一出教顏奎頓住。這說法也通,但不知怎地他就是不肯不願信了那姑娘。「侯爺,不管如何,我是不信她的,好端端的,我身邊怎會有個姑娘要她代為捎話來著?」
倒不是他天性防備,而是他莫名地排斥神棍一類的人。
「……會是顏麗麼?」靜默的空檔里,易水突地輕吐出一個人名。
驀地,顏奎一雙大眼微瞠,愣愣地看向易水。
太久沒听人道出這個名字,而他是存心忘了這名字,才不會記得深鏤在心間抹不去的痛。
房里一陣靜默,沒有人吭上一聲,突地不遠處傳來踫撞聲伴隨著細微的求救聲,顏奎尚不及反應,便見花世澤已經開門循聲而去。
「侯爺!」顏奎喊了聲,隨即跟著花世澤身後狂奔。
已經不知道有多久不曾見過侯爺如此奔跑,這是好事,可一想到是為了那個假仙姑,他心里就是不舒坦。
侯爺向來就不是個好事之人,當年也正因為如此錯過解救柳九的時機,從此耿耿于懷,如今不過是一丁點細微的聲響,便教他不假思索而去。
與他並肩而行的易水睨了他一眼。「難道你不知道侯爺一直想再見柳九姑娘一面,一如你很想再見顏麗一面?」
顏奎不由得停下腳步,半晌難以回神。顏麗,他的七妹,唯一的同母妹妹,從小體弱,是他捧在掌心里疼惜著的。若不是柳九醫術高超,若不是柳九能一直延著小七的一口氣,他對柳九一點好感皆無。
那年,柳九被淹死在宮中湖泊,同年,因無人為小七施針,小七咽下了最後一口氣,而他沒能趕上見最後一面,咽下了悔恨,之後如往常度日,但誰都不知每當他一人獨處,他就憶起小七那總是蒼白卻又溫柔的笑臉。
而她卻說,有個姑娘要她代為捎話,說一切安好,勿念……
難道那個假仙姑真能看見什麼?
二樓離樓梯口最遠的一間房,里頭一片狼籍,桌倒櫃翻,地上還有著一灘灘怵目驚心的血跡。
掌櫃的當場白了臉,心疼家具損失無處索賠。
而裘化真臉色比躺在床上的男人更蒼白,幾乎可以說是一點血色都沒有,要不是她正在作畫,踫巧教她听見外頭不尋常的腳步聲,提早翻桌擋人兼放聲尖叫,否則等那行人行動開始,她早就尸首分家了。
花世澤淡淡瞥了眼房內,目光落在裘化真臉上,思索一會便朝易水使了個眼色。
易水叫住了掌櫃的。「掌櫃的,這十兩銀子當是我家主子賠償你的,順便再替這兒的客人換間房。」
掌櫃的正愁著,听他這麼一說,隨即眉開眼笑地道︰「這事好辦,小的馬上處理。」
「不成,這人現在還動不得。」裘化真想也沒想地道。
「為何?」花世澤淡問著。
「這人還昏迷不醒,而我正對他施針,現在要是動他,入針點一旦松動就會止不住血,氣血不暢,他就活不了了。」
「施針?」花世澤走到床邊,果真瞧見躺在床上的男人,從胸口一直到下月復,插上了不少銀針,而左肩上的傷幾乎劃至胸口,可見傷勢之重。他濃眉微揚,看了裘化真一眼,漫不經心地問︰「為何不灸?」
「灸能補能泄,而此人身受重傷,失血過多,就怕補不足泄,故先止血順氣再配以藥材,待清醒後再酌量而灸。」裘化真不假思索地道。
「姑娘醫術不俗。」
「……醫卜本一家,算不上什麼。」其實她很想大聲地說︰我是大夫啊!可如果想得到他的信任,恐怕得暫時再當神棍。
想想,真嘔!
「姑娘與這個男子又是什麼關系?」
「沒有關系,我只是很……」硬生生將倒霉兩個字咽下,再啟口,「昨兒個剛好在前往客棧的路上遇到這位身受重傷的公子,如今我暫住在城南賴府,不便帶他進賴府,只好先將他安置在客棧里,不管怎地,總是得先醫好他身上的傷。」
說來,她真的不是普通倒霉,昨兒個嘴饞得緊,哪怕已入夜還是堅持到客棧買饅頭,誰知道半路上就遇到這位公子,不想救的,又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死,只好想法子將他拖到客棧,讓掌櫃的差人將他給抬進房,連累她守了一晚,早上才回賴府睡了兩個時辰,便又趕過來看他傷勢是否穩定。
正因為如此,今兒個才會遇到他們主從三人。
「姑娘可與人結怨?」
「呃……」這個問題相當微妙啊,她不怎麼確定。
「我明白了。」花世澤一貫淡然。
喂,你明白什麼了?裘化真無聲問著,見他主從三人站在一塊,其中一人偷覷了她幾眼。
看什麼看,以為現在服軟姿態低,她就會對他好聲好氣嗎?錯了,她是個記仇的人,怎麼對她,她就以牙還牙!
哼了聲,收回目光環顧屋里,她忍不住皺鼻。這血腥味呀,到底要多久才消散得了?無奈嘆著,順手拉起一張椅子,瞥見地上有個香囊,她拾起一聞,瞧著上頭精致的鳳凰繡紋竟被利刃劃破。
一鳳一凰的鳳凰于飛……驀地,她眼前晃過一幕,是一只玉上鳳凰在她面前不住的晃動……
「侯爺,若是依進門時所見,那幾個人並非正統練家子,而持刀者直往里而去,目標該是床上那個男人。」易水輕聲道出他的看法,身後突地傳出聲響,他側眼望去,就見裘化真險些跌坐在地。
易水無意伸出援手,卻見自家侯爺從身旁閃過,正意外之際,只見侯爺拿走了她手中的香囊。
裘化真愣了下,抬眼望去,正巧對上花世澤那毫不掩飾的嫌惡之情。
現在是怎樣?她做了什麼惹他嫌的事了?
「幾位爺,這兒要稍作打理,要不請三位爺先回房,我在隔壁另闢了一間房讓姑娘暫歇。」掌櫃的見小二找來幾個雜工,忙不迭哈腰恭請。
花世澤率先走出房,顏奎和易水隨即跟上。裘化真無奈嘆口氣,瞄了眼床上的男人,只得先到隔壁房歇息,哪知房門都還沒掩上就被推開。
她無言地看著眼前的男人,再見他大方地踏進她暫歇的房,只能萬分不快地跟在他身後,然後搶先他一步坐下。
身分尊貴又怎樣?要搞清楚,有求于人時該擺什麼姿態。
顏奎想上前喝斥她,卻被易水攔下,花世澤倒是不以為忤,在她面前坐下後,開門見山地道︰「妳能否在我身邊瞧見什麼?」
「兩個男人。」裘化真十分配合地道,見他那雙漂亮的眸微瞇起,她隨即指著他身後。「兩個男人,沒錯啊。」
別認為她是在尋釁,她純粹只是累了,懶得多維持表面功夫。
「我問的是,妳可有在我身邊瞧見任何鬼魂?」花世澤目光冷了,嗓音更冷。
「沒有。」她快人快語,完全不拖泥帶水。
要問在場有幾個鬼魂,她可以直接回答兩個,而且就是她認識的那兩個,就在門外;書生一臉看熱鬧的欠揍表情,小清則是退得遠遠的,瞧也不瞧門里一眼,不知為何,打從她見到這個家伙之後,就一直避得遠遠的。
「顏奎身旁呢?」
雖說她不知道顏奎是誰,但她猜是她今天搭話的那一個。「沒有,她已經離開了,許是她只想交托那一句話,說完自然是歸黃泉了。」
顏奎聞言,神色微變了下,卻不允許自己提問,就怕自己著了道。要知道這些術士神棍最本事的就是掐住人心的弱點,人的心一有渴望,就讓他們找到了縫隙,接下來就任他們宰割了。
「所以……流連在世的魂是因為有執念?」
裘化真發現他的臉色更沉了,便拿出幾分精神探探他的底。「一般來說是如此,恨、怨、念、情等等都是執念,是亡者對生者最後的依戀,教魂魄離不開陽間,一旦解了執念,自然就會入黃泉。」
這是小清說的,肯定錯不了。她邊說邊打量他的神情,在心里不斷地反復推敲,猜想著他想找的是誰,想看的是誰,又是否與他手上的香囊有關。
鳳凰于飛……那是女子贈與他的定情物吧,所以,他想找的應該是個姑娘家。
「妳認為,我想找的是誰?」
裘化真笑了笑,縴縴長指指著他手上的香囊。「憑著香囊,我會認為你想找的是個姑娘家。」這般簡單的推論,反而顯得她真誠,是吧。
反正,他是問看法,又不是問她能力。
「而她未跟在我身旁,意味著她已不在陽間?」
「……這倒也不一定,閣下是個陽氣極足的人,怕是她想接近也不容易。」嗯,小清退得那麼遠,感覺那麼害怕,說不定就是因為這樣。
「那麼她還可能在哪里?」他冰冷的面容有著一絲渴望。
裘化真垂斂長睫,思索了下,謹慎啟口。「那得先知道她是如何亡故。」人嘛,無緣無故想見鬼,要麼是至親,要麼是沒見上最後一面,未能見上最後一面,若非急病,那就是……遭人殺害。
她這一問,是在替自己鋪路,畢竟總要模清底細,她才能拐得理直氣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