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皓撐著傘站在墓園不顯眼的一角,靜靜看著雨幕外那兩個曾經與自己最親近,如今卻形同陌路的雙親,漆黑的雙眸讓人無法看清他眼底的真實情緒。
灰蒙蒙的天氣讓他的心也跟著罩上一層憂郁,每年的這一天他都會到墓前祭奠已逝的哥哥,父母也是,但他都會盡量不要和父母直接對到面。
自從哥哥去世後,他就沒再和父母說過話了,這樣的情形已經持續了好幾年。
黑色皮鞋被雨水打濕,他低下頭看著這雙已經穿了好幾年的皮鞋,這是他大學畢業那一年,哥哥特地來參加他的畢業典禮時送給他的禮物,恭喜他為夢想跨出第一步。
當時他為畢業生寫的曲子一夕之間暴紅,從前的創作也被翻了出來,開始有音樂制作公司找他合作。
腦海中的回憶清晰依舊,彷佛昨日才發生,沒想到一轉眼已經過了這麼多年。
哥哥褚頡比他大了五歲,從小到大成績優異、乖巧懂事,依照父母的期望成為律師,父母的眼中只有優秀的哥哥,在哥哥的光環下,他更顯得不起眼。
他厭煩這樣的生活,在中學的時候徹底成為師長眼中的問題學生,他並不理會師長的權威,還時常因為和同學起爭執而大打出手,校方多次打電話請父母到學校。
高中畢業後,父親一氣之下將他趕出家門,他覺得無所謂,但哥哥卻格外擔心他一個人能不能好好生活,他雖然討厭父母,但不討厭哥哥,甚至非常敬佩哥哥。當時已經開始工作的哥哥替他找到了住處,並鼓勵他做自己想做的事,勇敢追求夢想,之後的學費和生活費也都是哥哥替他支付。
只是沒想到,意外發生得這麼突然,一場車禍帶走了哥哥的生命。
傘外依舊細雨綿綿,原本站在哥哥墓前的父母不曉得何時已經離去,他緩緩走上前,將手中的花束輕輕放在墳前。
「哥,我已經成為音樂制作人了,有了自己的音樂工作室,你有沒有看到呢?」他低沉的嗓音伴隨著滴答的雨聲回蕩在空氣中,又多了幾分哀傷。
若是沒有哥哥的支持,就不會有現在的他。
祭奠過哥哥後,褚皓準備離開墓園,他緩緩走在石板路上,一名身穿黑色裙裝的縴細女子走在前方,原本他不會特別去在意陌生人,可是女子突然腳下一滑跌倒在地,她手中的傘也掉落在一旁。
對方就在自己面前跌倒,他覺得視而不見似乎不太妥當,于是他幾個大步上前,問道︰「沒事吧?」
他用自己的傘替女子擋去細雨,地上又是雨水又是泥濘的,看她跌得這麼狼狽,他下意識伸手想扶她一把。
「謝謝……」女子抬起頭,當兩人的視線交會時,明顯都愣住了。「褚皓?」
「怎麼是妳?」褚皓蹙起眉頭,立刻把手縮了回來,眼前的人正是他的新鄰居梁予希。
「你太現實了吧!」梁予希瞪大眼,沒好氣地說道。
「我寧願對陌生人伸出援手。」他撇了撇嘴,接著問道︰「妳要坐到什麼時候?」地上又冷又濕,她不覺得很不舒服嗎?
「你以為我不想嗎?我扭到腳了。」她剛才就試著想自己站起來,只是右腳腳踝使不上力。「能、能不能扶我一把?」
她尷尬地移開視線,為什麼偏偏是遇到他?如果是個完全不熟識的陌生人,她至少不會覺得這麼丟臉。
聞言,褚皓再次伸出手,等她借力站起來後,他將她掉落在一旁的雨傘撿起遞給她。
「能自己走嗎?」
「應該還能靠一只腳拖著走吧。」梁予希因為右腳踝不斷傳來的痛感而皺著眉頭。
「最多借妳一只手。」褚皓淡淡地說道。
借一只手讓她扶著,他覺得自己對這個算不上熟識的鄰居算是仁至義盡了。
「謝謝。」她感到有些意外,她本以為他會丟下她自己離開,看來他也不是那麼冷血無情。
褚皓攙扶著走路一拐一拐的梁予希,兩人並肩走著,各自一手撐著傘。
「在下雨天邊走邊哭,活該跌倒。」他幽幽地說道。
「你看到了?」此刻她的心里懊惱萬分,還以為當時雨水打在臉上,不會被他發現自己在哭,沒想到他早就看出來了。
她剛才的確是在哭,不過一見到他那副愛理不理的態度後,只剩滿肚子的氣。
「不值得,妳在乎的人也不會看到。」在褚皓看來,一個人暗自垂淚只是一種虐待自己的行為。
他的這句話讓梁予希有片刻的出神,沒多久她回過神來,疑惑地問道︰「你怎麼會在這里?」
「祭拜親人,妳不也是?」會來墓園一般都是來祭拜親友,他覺得她問了一個蠢問題。
「嗯,來看我爸。」
她是來向在天上的父親報告近況,並告訴父親她和母親都過得很好,母親這幾天去家庭旅游了,不能和她一起來掃墓,過幾天才會過來。
她說著說著,眼淚不受控制地滑落,她不想在父親的墓前大哭,就怕父親在天上看到了會擔心,便匆匆離開,一不小心就在路上滑倒了。
她不敢老實告訴父親,其實偶爾在夜深人靜時,她會覺得自己無依無靠,沒有一個屬于她的家。
來到墓園大門口,梁予希收回手,才發現自己的手都是泥,還弄到他的衣袖上頭,她不好意思的連忙道歉,「抱歉,弄髒你的衣服了。」
「無所謂,早在伸手拉妳的時候就已經髒了。」若是平常,褚皓不會為了別人弄髒自己的衣服,但是在這樣的天氣,要不弄髒反而困難。「妳要怎麼回去?」
「我是搭公交車來的。」
她還在思考該怎麼回家,以現在這副狼狽的模樣去搭公交車,肯定引人側目,但若是叫出租車,不曉得司機會不會不讓她上車。
「我開車來的,我順便送妳回去吧。」
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故事和不想被人打擾的悲傷回憶,他沒有問她為何而哭,只覺得此時的兩人有些相像,都同樣掛念著至親,像是找到了同病相憐的同伴,讓他不禁想幫助她。
「可是……我怕弄髒你的車。」就算可以先去一旁的公共廁所稍微用水沖洗一下鞋子和腿上的泥巴,但裙子上沾到泥濘的部分就算沾水擦過,裙子也會是濕的,她可不想毀了他車子的座椅。
「我自有辦法。」如果會擔心這種事,他就不會提議要順便送她回去了。
「那……好吧,先謝謝你了。」梁予希吶吶地道,心里很感謝他此時此刻的體貼。
褚皓扶著梁予希到公共廁所門口,她一拐一拐的走進女廁,洗淨腳上的污泥,他則靜靜等候。
她別扭地低頭看著自己濕答答的裙襬,在心里說服自己現在這樣總比又濕又髒來得好。
接著他又扶著她來到自己的車子旁邊,他從後車廂拿出兩條干淨的毛巾,一條墊在副駕駛座的椅子上,這才扶著她坐上車,另一條毛巾則是讓她擦干衣裙用的。
梁予希覺得今天的褚皓和平時有些不同,平常就算兩人遇到,他都是當作沒看到她直接走過去,要不是他有個可愛的兒子,她實在懶得跟他打交道,每次都有種拿熱臉貼冷的感覺,怎麼想怎麼郁悶。
可是今天的他不僅對她伸出援手,舉止間還透著些許溫暖,似乎沒那麼不近人情了。
褚皓將車子平穩地開在馬路上,保持沉默,沒有再開口。
梁予希看著車窗外漸漸停歇的雨,方才她在墓園大哭,不是怪父親丟下她,也不是怪母親在父親的忌日缺席,而是因為那一點一滴如影隨形的寂寞。
平時可以裝作看不見心里的寂寞,但是在這樣的日子總是被格外放大,現在想想,褚皓說的有道理,一個人暗自垂淚並不值得,不知怎地,原本悲傷的情緒似乎漸漸消散了。
梁予希偶爾會在大樓中庭遇到褚翼,都是由一名中年婦女陪著小翼散步、玩耍,她問了才知道吳小姐是小翼的保母。
每次遇到小翼,梁予希都會和他說說話,小翼也不像第一次見面時那麼怕生,看到她總是笑得很開心。
反觀小翼的父親,卻屢屢讓她受挫,她還以為自從經過墓園的小插曲之後,褚皓會比較近人情一點,但事實證明是她想得太美好了。
每次和褚皓不期而遇,梁予希都會禮貌的向他打聲招呼,可是他的反應和以前一樣,對她視而不見,最難捱的便是和褚皓一同坐電梯,每次都要承受他的冷暴力,明明沒說半句話,卻給人一種莫名的壓迫感。
害她忍不住懷疑,難道上次在墓園遇到的人是褚皓的雙胞胎兄弟?要不然他怎麼能像是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一樣?
另外,梁予希也在心里思考了無數次同樣的問題,為何褚皓這個沒禮貌的男人會生出小翼這麼可愛的兒子?實在太不科學了,小翼說不定比較像母親,這讓她越來越好奇小翼的母親是個什麼樣的人,偏偏一直沒機會遇到。
這天,梁予希下班後順路去了超市,這家超市距離住的地方很近,自從搬過來之後,她時常到這里采買。
她一踏進超市就看到熟悉的矮小身影站在門口,可愛的小臉帶著一絲驚慌。
「小翼,你怎麼一個人在這里?」梁予希走到褚翼面前,看了看四周並沒有見到保母或是褚皓的身影。
「予希姊姊!」褚翼一看到熟人,立刻露出笑容。「我和吳阿姨出來買東西,她要我在這里等她。」
「她有說要去做什麼嗎?」怎麼能讓一個才五歲大的孩子單獨一個人?就算小翼很乖不會亂跑,但如果遇到陌生人把孩子帶走該怎麼辦?
「吳阿姨說要去廁所,可是我等了好久她都還沒回來。」
梁予希不放心小翼一個人,反正她也不趕時間,便說道︰「我陪你一起等好不好?」
超市里面沒有洗手間,不過旁邊的公園有公廁,她猜想保母可能是覺得公園沒什麼人,與其讓小翼在那邊等,不如在人來人往的超市等更安全,但不管怎麼說,讓小翼一個人總是不安全。
「好啊!」褚翼開心地點點頭,之前有幾次他也是這樣自己一個人等吳阿姨回來,不過一個人的時候他都有點害怕。「予希姊姊的工作是什麼?爸爸的工作是做很多好听的音樂,很厲害。」
「我是幼兒園老師,小翼知道幼兒園嗎?」她想褚皓可能還不打算讓小翼去上幼兒園,要不然也不會請保母照顧他。
「我有去過幼兒園,可是、可是……小翼不喜歡那里。」褚翼垂下頭。
「為什麼?」梁予希疑惑地問道。
「我的眼楮顏色和其他人不一樣,大家都不跟我玩,還說我的眼楮很奇怪……」他委屈的癟著小嘴。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他很不喜歡自己藍色的眼楮。
「怎麼會呢!」她心疼地模了模他的頭。「我覺得小翼的眼楮很漂亮,像寶石一樣,我很羨慕小翼有這麼好看的眼楮呢。」
看來他是被其他小朋友排擠,老師可能也沒有處理好,才會導致他害怕去幼兒園。
「真的嗎?」褚翼倏地抬起頭,有些驚喜的望著她。
「予希姊姊才不會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