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突然從旁插入另一個老先生,那稜角分明的五官,一看便知是遷徙過來的北國人民,非東方國人。
老先生一開口,讓在一旁听著的高娃暮不禁一頓。
「當初,我真該救下他,而不是讓他死在冷血的高娃公主手上。」
高娃暮往聲音方向瞧去,對方雖已垂垂老矣,但仍能認出是那個被靖剛救下的北國士兵。
「如果當初死的是我,不是靖剛大人,今日,大家也不會變成這樣……」
是嗎?大家對他的評價如此之高,卻沒人記得是她讓北國從此月兌離那嚴峻苛刻的環境,來到這一片樂土……
呵,這里還能算是樂土嗎?
攤開掌心,低頭看著自己紊亂的掌紋,混著被鞭打過的傷疤,這手握住的,可不是滋養大地的土壤,而是一個個那些因為貪生怕死而阿諛奉承,實則狼心狗肺的一群官命吶!
她太清楚只要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最後她下令驅逐那幾位老者,放逐邊境,任由他們自生自滅。
語言的力量太大,萬一因此召來叛軍,那可就不好了。
她要是死的了就算了,死不了的她一旦被人抓到弱點,可是要痛苦好久好久。
因此,第一次轉世也帶著前世記憶的靖剛當時以身為他國將軍率兵前來反抗時,她一反常態地門戶大開,任他直搗大殿中堂。
當他將長矛尖端抵在她的喉頭處時,她眼底嘴上漾的是滿滿的愉悅。
「你知道有多少人等著你回來嗎?」她不像掌管自己的國家,反倒比較像是在幫他暫時代理他的國家。
「妳壞事做盡,喪盡天良,不能怨百姓對妳有諸多不滿。」靖剛回道。
一路上,他看見人民因為窮得無法納稅,只得賣了自己的孩子以求溫飽,更看到為官者飲酒作樂,百姓卻是苦不堪言。
高娃暮卻笑著搖搖頭。「我所有的手段不過只是為了明哲保身而已。」她一雙不帶任何情感的美目瞅著他,反問︰「現在的你,已經完全可以毫不留情地下手殺了我吧?畢竟,我是這麼壞、這麼沒血沒淚的人,只不過因為詛咒,我不會死,但起碼可以不得動彈個三年五載……」
她手抓住長矛,自己往前邁了一步,讓長矛的尖端陷進她頸子的皮肉之中,鮮血流出。
「下手吧!把當初沒做成、該做的,都做了吧!」
即便死了都還受百姓愛戴的他,能不能再更完美一點?不要讓她不得不獨自對抗那些黑暗和齷齪?
靖剛見她不抵抗就算了,居然還自動邀請他殺了她!
沒錯,他知道她死不了,但也知道她不是不會痛、不會受傷,他只是希望她做個好君主,為人民帶來安樂的生活。
正在想著該拿她如何是好的同時,目光越過她,他看到她身後的下官居然悄悄地舉劍走向她。
那官員眼里迸射出的殺意顯而易見,舉劍就要剌進她的背後腰月復。
靖剛無暇多想,長矛一收,連人帶矛地把她拉進懷里,再轉身易位,官員的長劍直接插進他的月復背。
見殺錯了人,官員嚇得松開長劍,往後退了一大步。
這一劍直接穿破靖剛的肚腸,也傷了他護在懷里的高娃暮。
高娃暮雙手染上他的以及自己的鮮血,感覺到他這一世的生命正在流失。她的美眸瞪視著他身後那個嚇傻的官員,嘴里逸出冷笑,對著漸漸倒向她的靖剛道—
「不是還有著上輩子的記憶嗎?為什麼還沒學乖?為什麼要救我?明知我死不了……」
她緩緩自他的背後抽出長劍,不管他的制止,把長劍射向那個官員。
「不!」靖剛只能大喊,卻無法阻止她。
見那位官員一劍斃命,嘴角正大量流血的靖剛抬頭瞪她。「為什麼要濫殺?」
高娃暮伸手拭去他嘴角的血,說道︰「因為你狠不下心啊!你知道你自以為的仁慈後面帶來的是怎樣的慘痛代價嗎?」
就因為最初他信了她,之後又沒有殺了她,所以才讓她成為他的詛咒,讓她看到了人性的最惡,讓她現下還要再一次看見「仁慈無用」的事實。
可知道她有多早洞悉那個官員想謀害她的心思?
可知道她是故意背對那個官員好讓他有機可乘?
可知道她有多期待他能夠痛下殺手將長矛送進她的身體里?或至少冷眼看著那個官員給她一劍?
這樣,她才能告訴自己,世上沒有好人,她無須顧忌,因為大家都是一樣的……
如今,願望已滅。
在他慢慢咽下最後一口氣的同時,她在他的耳邊輕聲告訴他—
「來世,再見。」
她替這一世的他找了個好地方埋了,再把東方國的彈藥庫炸了,不顧這樣做會死多少條無辜的生命,然後她孑然一身地離開,到了很遠很遠很遠很遠的地方,沒有人認識她的地方。
就這樣再熬過了幾十個年頭,當靖剛再次帶著一身正氣出現在她面前時,她已經不管他見到她時的臉色有多難看,她發覺自己很想他。
這世上,似乎連歲月和時間都遺忘的她,只剩下他還記得她。
車開到家,副駕駛座上的她,已經完全陷入沉睡,靖剛伸手探了她的額際,很熱。
替她解開安全帶,打算抱她下車,但她馬上驚醒,嘴里先是喊著「不要、放開我」,然後在看清楚是他之後,才露出放心的笑容,虛弱說道—
「沒關系,我可以自己來。」
很多次,她從夢里醒來都會喊著像這樣不知道在抵抗什麼的語句,靖剛只當她是虧心事做太多,夢見人家來找她報復。
「妳確定?」靖剛瞅著她問,她看起來連站起來都有問題。
「嗯。」
她努力撐起身子,走了幾步,就在支持不住要倒下時,靖剛直接打橫抱起她。
「別白費力氣,留著好好養病。」他說。
他抱著她回到屋里,將她放到床上後就開始翻著她的衣櫃。
她的東西其實很好找,因為她不像一般女孩子,只為讓環境看起來更溫馨、更可愛,在自己的房間擺放很多飾品,或是在小地方放很多巧思。
她即便長得艷麗,但處事風格卻跟男人沒兩樣,衣櫃就只分「衣」、「褲」、「內里」三大類,依照穿著順序由上而下,所以靖剛很快就找到睡衣睡褲要她換上。
不過,才這短短一兩分鐘的時間,她居然已經再次沉睡,可見這次真的病得不輕。
靖剛只猶豫了下,最後還是動手幫她月兌掉衣服和褲子,打算幫她更衣。
這貼合身材的皮衣皮褲,看起來好看,但對一個病人來說,著實不是太舒服的穿著。
當拉下她上衣的拉鏈,開始露出部分肌膚時,他不自覺地皺起眉頭。
「這是怎麼回事?」
他一邊幫她解著衣服,眉頭卻越皺越深。
當高娃暮身上只剩下內衣內褲時,靖剛驚駭地發現,她的身上居然布滿令人無法直視的傷疤!
傷疤的顏色有深有淺,凹凸不平,有些甚至是大片面積!
她這副模樣,讓人聯想到被剪得支離破碎的布女圭女圭復又被針線縫合起來的模樣。
除了那張臉,沒有一處完好!
因為厭惡她,他從來沒有這麼親近過她,這是他第一次發現她的身子竟然傷痕累累。
大掌穿過她的後頸,輕輕將她扶坐起來,他檢視她的背部,還看到好幾個古代才有的烙刑所留下的疤痕。
那被火烙過的肌膚沒有一處平整,難怪這麼多世以來,他從沒看過她穿低領上衣或是短袖短褲,因為,那些疤痕實在太顯眼,又太驚人,絕不是經過幾次整型手術就能撫平的。
看著她靠在他肩上的美麗臉龐,不禁暗忖,好斗無情的她怎麼會讓自己變成這樣?
來不及細究,身子微動的她拉回他的思緒,她身體傳遞過來的熱燙提醒著他不能再讓她受涼,于是他快速幫她換好衣服,重新讓她躺下。
她吃了藥已經過一陣子,早該發揮效果,卻仍不見她退燒。
靖剛出門買了老姜回來熬煮,再準備冷水和毛巾,不斷重復地敷蓋在她的額頭上,以利降溫。
沉睡的期間,她仍不斷夢囈,有時甚至會突然大叫一聲,睜開驚恐的眼,然後又閉眼睡去。有時,是默默地流下眼淚,但雙唇緊閉,像是怕示弱一般不準哭出聲音。
靖剛一邊幫她換毛巾,一邊回想有次去到地府時的情景。
那時,他問文判—
「我等待輪回轉世的期間,她在人世,都在做什麼?」
文判先是啜了口熱茶,才反問︰「你關心她?」
靖剛嗤笑一聲,「才不,她個性最大的優點,就是不會讓自己吃虧,我只是好奇而已。」
「唉呀,那就不用費心去滿足你的好奇心了,反正就如同你所說的,她不是一個有仇不報或以德報怨的人,所以在人世間就是一直『爭』而已,沒做什麼。」
那時,文判講得雲淡風輕,他也不曾認真追問過。
然而,剛才看到的那些疤……
她都在「爭」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