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不妄還沒開口,門口卻涌進一堆去而復返的人,就連耳東升也臉色怪異的站在其中,婁春秋則是一臉怒容。
缽蘭和滕不妄的對話並沒有刻意壓低聲量,應該是都傳到在外廳那些人的耳中了。
「妳是打哪來的野丫頭,爺的畫是妳可以胡說八道的嗎?不懂裝懂,看我不撕了妳的嘴!」婁春秋可不依了,敢說他買了打眼貨,丟人現眼,他就跟誰拚命!
「婁公子,小老兒在這里給您賠不是,小女甚少出門,有眼不識泰山,請您見諒。」耳東升哪能讓女兒在自己的眼皮子下吃虧,等等一定要好好說她,愛出風頭也不是這種出法,這孩子怎麼就胡言亂語了呢?
「你這哪來的老匹夫,給我滾開!」婁春秋推開耳東升就要沖向前去找缽蘭算賬。「妳是個什麼玩意,敢說本公子買的是贗品,眼力差,那就給我拿出證據來,不然我跟妳沒完!」
他財大氣粗,更不怕得罪誰,一個臭丫頭,待會兒看他怎麼收拾她!
就連站在人堆里的李文田也臉色不好。
想當然耳,自己的台被個丫頭片子給拆了,心里哪能舒坦,竟是冷眼瞧著婁春秋對一個女子咄咄逼人,一點也沒有勸阻的意思。
「各位,稍安勿躁,這位姑娘好眼力,這幅夏山圖的確是仿作無誤。」滕不妄帶笑說道。
一室嘩然。
更出人意料的是,滕不妄竟一把抓起那夏山圖,撕了。
紙絹破裂的聲音震懾全場。
「說起來是在下的錯,年幼時的游戲之作,居然落到了婁公子的手里,今日正好把它銷毀。」滕不妄團團抱拳。
古董商不騙人的稀少,不騙人的古董商發不了財,發財的古董商有哪位沒賣過假古玩?
恐怕沒有。
經營古玩者,首先要能鑒別真假,沒有好眼力做不來古玩生意。
古玩生意是真真假假,虛虛實實。
「怎麼可能,剛剛李掌櫃都說是真跡了,一個行家看走眼,這里這麼多行家,難道也都看走眼?」這竿子打翻一船人了。
「一個丫頭片子的話哪能信?」
「莫非五爺抽風了?」
一瞬間什麼匪夷所思的閑言碎語都出籠了。
滕不妄定楮看了所有人一眼,吩咐門邊處的小廝準備筆墨紙。
他若不當場揮毫,畫出一模一樣的畫作出來,是難以服眾了。
缽蘭悄悄退開,回到耳東升身邊。
「丫頭,妳這本事是打哪來的?」
「爹,咱們回去吧,車上女兒再與您細說。」
這種事不是她能摻和的。
揭穿那是秋水山人的仿畫不是她的本意,她也沒想過要出這風頭,這位五爺既然有那膽識承認自己是秋水山人,自然有收拾的能力。
耳東升看看落單的自己和女兒,再看看擠到玉案桌前的那些人,這把火目前是五爺攬了過去,待會兒要是燒了回來……
閨女出這種風頭,對她可是一點好處也沒有。
想來她能懂一些古玩的皮毛也是從淑娘身上學來的,以前就常听淑娘夸獎女兒一教就會,天生該吃這行飯,他雖然沒放在心上,今日一見,也許運氣有那麼幾分,瞎貓給她踫上死耗子了。
還是走吧,反正他一個小商人在這里也沒誰會在乎他。
一年後。
包袱很大,扛在缽蘭瘦小的肩膀上,幾乎蓋住她的頭。
隨著人潮走進不妄齋古玩鋪,不見做買賣的櫃台,幾層書架、古玩格,窗明幾淨的格局,書畫整齊陳列。幽幽的檀香茶茗,暖炕上臥坐著高貴的客人,吸煙談心,氣氛寧靜舒適。
今日是不妄齋每逢單月的古董拍賣會,長安的文人雅士、大官小爵都換了便服出來,她怕肩膀上的東西有個閃失,走到人少的地方等待。
古玩鋪的貨色種類繁多,不勝枚舉,真正價值連城的東西是鎖在倉庫里面的,外堂擺著的通常是價值較低的居多。
「我可以四處看看嗎?」缽蘭問向忙著端茶水的伙計。她的聲音輕淡,清清軟軟,沒有特別引人注意的地方。
伙計笑著說︰「當然沒問題,東西擺在這,隨姑娘愛怎麼看就怎麼看。」他和氣的說完又轉身送茶去。
她就著手邊的陶彩扁瓶細細看了起來,瓶嘴釉色光滑,以菊花為主的圖案描紋精致,真想把它拿起來瞧瞧底部的落款。
給內堂的爺們送了茶,轉身出來,伙計的眼楮不由自主的又瞄向看過一項又一項古玩的女子。
「哦……」
可以看見她小心的不去踫到任何一樣鋪子里的擺設。
「嗯……」
而且她算特別的,古玩鋪里出入的多是男人,也難怪他的眼楮怎麼轉總是會回到她身上。
「欸。」
缽蘭的聲音有著驚訝。她的衣著很普通,倒是洗得一塵不染,發型簡單,也就是那種滿街可見,讓人看過就忘記的女子。
「咦?」
說是缽蘭勾起伙計的好奇心也對,雖然說鋪子有規定除了必要的招呼,客人有吩咐才許靠近。等主候客是不妄齋對外營業的經營方式。
不妄齋的古玩鋪以經營金石為主,有古玉、秦磚漢瓦、青銅器、浮雕造像,但也不乏瓷器、字畫,種類繁多,數不勝數。
「姑娘,妳對鋪子里的貨似乎有不同的意見?」伙計好奇的不得了,瞧她轉了一圈,每樣老板帶來等待鑒定的貨她都細細看了一回。
從她嘴巴發出的單音很有趣,讓人想知道里頭代表的意思。
她沒有驚慌,黑圓的眼楮看出伙計大大的肉餅臉上沒有惡意,她小聲的低語,「不,沒什麼,我胡亂看看罷了。」
「這樣啊,那姑娘慢慢看,我干活去了。」在古玩鋪待久了,再沒有靈氣的人也染了幾分書卷味,伙計不勉強人的走了。
「這位大哥,請問,店老板在嗎?」
「滕老板在里頭招呼客人呢,今日恐怕是不會出現了。」
「這樣啊……」話中淺淺的失望表現在她抱緊包袱的手,十指指節有些泛白。
「那……我改日再來。」瞧了眼珠簾,即使這個伙計大哥親切有禮,沒有滕老板還是不行。
「姑娘也是客人,誰說不招呼的?」帶磁性的聲音從兩人的背後響起,缽蘭轉頭往後看。
只听得伙計開口就喊,「老板!」
「姑娘看中鋪子什麼貨色,看是要金石、瓷器,什麼都有,想要盡管跟伙計說。」滕不妄面帶淡淡的微笑,他的親切看不出市儈,但也看不見真正的情緒。
「我……來賣貨的。」她不大自在。
雖然有一年不見,缽蘭卻是記得這個男人的。
回到這里後,她生命中唯一一筆鮮艷的顏色,就是他。
只是他那眼神,應該是不記得自己了。
也對,現在的自己就像一只不起眼的丑小鴨,誰會記得自己呢,畢竟低調藏拙不惹事是她現在奉行的準則。
「這倒是稀罕了,」他的聲音打趣的成分多過其他。「妳可看明白我這鋪子不是掛貨鋪或當鋪,姑娘約莫是來錯了地方。」
「那是因為……我知道一般百姓不買這路貨。」因為價錢昂貴,同時有著神秘感。別說問津,路過透過門窗張望已經是很大的極限。
「既然如此,還指望我會買?」
「听聞你有雙『鐵眼』,我就來了。」想得到「鐵眼」這樣的名號,沒有豐富的鑒定文物經驗是不可能的,不妄齋的名氣不只在于童叟無欺的誠實,從這里出去的貨品,掛的就是滕不妄無人可比的識貨眼力。
「把妳手中的包袱打開我看,要是什麼破銅爛鐵,妳可要賠我浪費掉的時間。」要不是熟客他通常不看貨,開古玩鋪,來騙吃騙喝的不在少數,買這種來路不明的東西幾乎可以說是把店號拿來當賭注一樣。
只是這丫頭單薄的身子,似乎有些眼熟?
「我的東西不是打眼貨。」缽蘭試著證明自己的清白。
滕不妄眼瞇了下。「打眼貨」是說沒看準,被人蒙了買了贗品,這是行話,平常人不可能懂這些的。
疑問在腦子里閃過,雖然來得快去得也快。
她把緊緊抱在懷里的包袱卸下,一層又一層的打開花布,也許是緊張,她縴長的指頭發著抖,布巾結扯了老半天才打開。
滕不妄瞧著她的手指,有些粗,指月復帶著繭,膚色偏黑,是只勞動的手。
好不容易打開了包袱,里頭是一只盆,綠油油的。
春天,有很多顏色,但只有綠色最靈活,溫暖又有希望。
「漢綠釉。」滕不妄黑黝黝的眼閃過一抹什麼。
盆子內外一色的釉,全無其他花樣,只有盆底兩尾魚活靈活現的棲著。
「嗯。」她瞬也不瞬的看著他的反應,看他把盆子拿在手中,用食指逆向劃過盆緣,然後翻身,盆底果真刻著「漢武年制」。
「我可以知道這一色釉的出處嗎?」青蔥的綠散布均勻,他第一眼就差不多可以斷定是真品。
「家里頭留下的。」她有些礙口。
是她娘留給她唯一的寶貝。
滕不妄坐了下來,她不是個會打扮的姑娘,簡單的衣飾,脂粉未施的平凡面容,時下流行圓潤豐腴的體態,她卻瘦得可能風吹便倒。
他不以貌取人,可這漢綠釉盆還的確少見,若非窮途末路,只會被當作傳家寶,一代一代傳下去。
「想盤多少銀子?」綠釉多是贗品,真品制造有限,流傳更少,來到古玩鋪除了賣斷,沒有別的路子。
「滕老板願意給多少,就多少。」缽蘭回答得很快,像是在進門的時候就已經對價錢有譜了。
「一口價,我給妳三百兩的滕家金寶銀樓號的票子兩張,另外一百兩現金,可好?妳一個姑娘家帶這麼多銀子不方便,可需要伙計幫妳送過去?」他說話時一直帶著微笑。
他的周到讓她意外的吃驚還有放心,要是旁人不會給這麼高的價錢的。「不用了,謝謝!」
還有,他沒認出自己來,她真的不難過。
「有買有賣,談不上謝。」滕不妄讓伙計送她出門,便又進入內堂。
走至門外,她躊躇了一下,又轉身回來,叫住小二。
「姑娘還有事?」
「小二哥,那塊西域和田大碧玉的金文落款是偽造的,伙計大哥知道嗎?要是不嫌麻煩,請店老板仔細查查來處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