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慢的張開了眼,眼神干淨而明亮。
「蘭兒,妳這是醒了。」耳東升怕妻子又對女兒說什麼不中听的話,趕緊向前。
「讓爹擔心了。」
這個爹,沒有她想象中的好,但也沒有很壞,他只是護不住她而已。
「妳就好好歇著吧,沒事少出來丟人現眼。」蔡氏連最基本的臉面都懶得應付了,人醒過來了,還能有什麼事?
「謝謝夫人。」缽蘭道。
蔡氏斜睨她一眼,鼻子哼了兩哼,帶著丫鬟婆子離開了。
「妳母親就那種個性,妳別同她計較,她關著妳是過分了些,卻是為家里好,要是她今天不插手此事,妳的名聲會更壞,以後千萬不要因為這樣對她心生埋怨。」盡管知道麼女搶了大女兒婚事的行徑要不得,但已是板上釘釘的事,縱使說對大女兒不公平,事已至此,也只能叫她放寬心了。
缽蘭抬著眼,沒有任何表情。
自從母親過世,來到耳府的這幾年,生活苦澀太多,遭受的責罵和冷眼太多,父親偶而給她一點溫暖,總令她格外感恩。
可是,無論她和兄妹間有了爭執還是什麼,要退讓捱罵的總是她,原因很清楚,她不是這一家的人,她一直是外人。
耳家人口中的野種。
家人的胳膊是要往里彎的,她是外人,自然沒有向著她的必要。
她也不辯解。
父親時常在外,不知道她過的日子有多艱難,因為日子是自己在過的,那種難處只有自己知道,只是听見父親那番話仍讓她抿緊嘴唇,眼里露出失望之色。
耳東升說完,還特意看了女兒一眼,希望她明白自己話里的意思,別再使小性子生氣了,為了緩和氣氛,他開口道︰「爹日前收到文聯盟會的帖子,邀請爹去赴會,妳瞧,這是請柬。」
見他一味討好,缽蘭倒不忍心了,緩緩地開口道︰「長安城最知名的文聯盟會?」
文聯盟會不同于一般文人的詩會還是賞花會,是由長安一群愛好古董玩物,附庸風雅的人士所發起,成員多元,各個底子豐厚,收藏家、鑒賞家,名聞遐邇的畫家等都有,據說在京城的古玩界都有一定的影響力。
耳東升把那燙金請柬遞給了缽蘭。
缽蘭看了,喃喃道︰「奇怪,怎會請爹去呢?」
耳東升听見了,有些不自在的僵了臉。「妳這丫頭,這是打爹的臉啊?」
耳東升只是個城西的小商人,城西這一塊,住的無非是小吏商賈,談富說不上,但又比胼手胝足、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泥腿子又好上一些,按理說,像這種達官顯貴們聚會的場合怎麼也輪不到耳東升這樣的小戶人家。
「女兒只是不明白。」
想不到耳東升喜孜孜的笑了出來。「爹雖然不起眼,卻還是有幾分手段的,要不然怎麼在長安城跟人家混?這種聚會可遇不可求,能參加,混個臉熟,也能博個名聲,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缽蘭明白父親的意思,即便是個籍籍無名的商販,多認識人,擴展人脈,對自己只有好處。
「我們父女倆一起去看看?」缽蘭的生母淑娘是獲罪沒落的世家千金,因緣際會他救了她,之後便跟了他,淑娘家學淵源,對字畫古玩非常了解,將這一手本事都交給了女兒,去文聯盟會要是運氣好,還有機會看見珍貴的古董實物,這個,她應該會喜歡吧?
「請柬上只有爹的名字,像這種聚會請誰就只能誰去,多帶了人就是失禮不是嗎?」缽蘭說得很慢,卻字字清晰,這種基本的概念她還是有的。
「這文聯盟會不同于那些高門大戶的死規矩,是允許帶人的,但對于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也是有講究的,簡單說,就是沒有三兩三,豈敢上梁山,要沒一點內容物,很快就會被那些眼高于頂的人給考倒,撈不著好處,還丟了面子,這一來,便令一些想借勢的人望而卻步,所以一直以來才會給人家高不可攀的印象。」
換言之,耳東升能構著這文聯盟會的邊,還是小有本事的。
「咱們住在城西這塊地,周圍都是小康的家庭,一出去就是一股小家子氣,妳今年就要滿二十了,要在這些人家中找到合適的,怕是不容易,去了文聯盟會,只要妳與他們的孩子交好,不管是不是能找到乘龍快婿,長長眼界也不是沒好處。」
缽蘭對父親描繪出來的大餅並沒有什麼奢想,她會等到這把年紀未出閣,變成老姑娘,要感謝那位康榜眼。
原先娘親看中的是康韜讀書的資質,誰料到她都等成了大齡女,對方才中舉,也許就因為她年紀大了,加上耳大、耳二兄弟和耳千蝶鬧出了那一出丑聞,對方借勢順驢下坡,就讓耳千蝶替代了她也說不定。
人心通常很復雜,誰知道呢。
至于求證,以前的她就算死活也會去要一個答案,現在,康韜于她已是無關緊要之人,無論他有多少的逼不得已,還是什麼自圓其說的理由,都不重要了。
不過能出門透透氣,總比悶在這逼仄的院子里好。
「那就這樣說定了,妳好好歇息,爹爹出去辦事了。」耳東升站了起來。
「爹爹慢走。」缽蘭目送父親走了出去,眼看他的身影消失在院門,這才抬眼望向床頂,長長的吁了口氣。
伺候她的兩個丫頭等耳東升出去後才慢吞吞的進來。
「小姐,老爺要帶妳去赴宴啊,這可是好事,到時候我們也可以跟著去看看熱鬧吧?」開口的丫頭叫五丫,另外一個叫茶茶,都是嫡母送來的人。
缽蘭不想說話,索性闔上眼楮。
「小姐還傷著呢,妳就少廢話了。」茶茶拉了五丫的袖子,她再沒眼色也知道小姐這是氣她們倆呢。
五丫想必也想到了同樣一件事情上去,她不是很高興。「小姐被關黑屋也不是今天才有的事,她氣我倆做什麼呢?」
「就不能少說兩句嗎妳?妳這張嘴遲早會招禍的!」茶茶訓了她一句。
兩個丫頭太會看人下菜碟,知道服侍的小姐在府里沒權沒勢,伺候起來漫不經心,說話更是隨心所欲,尊卑之分更是看著給的。
以前的缽蘭可能不明白自己身邊為什麼會出那麼多紕漏,現在的她可明白得很,這兩個內神通外鬼的丫頭一定沒少背著她給院子外的人送消息。
畢竟,她們在她這里得不到什麼好。
她和爹要去文聯盟會的事,恐怕是一波三折。
果然,那晚嫡母就帶著耳千蝶到耳東升的書房去鬧了一場,說他偏心,有這麼個露臉的好機會,為什麼只帶石淑娘生的賤種,不帶自己嫡親的女兒。
這話惹惱了耳東升,他陰惻惻的看著蔡氏。「蘭兒身體里流著我的骨血,妳罵她賤種,這是拐著彎罵我?」
蔡氏也知道自己一時嘴快惹了禍,連忙用帕子捂住嘴,把余下的話咽了回去。
「妾身這不是心急嗎?老爺就不怪了。」再不喜歡這個枕邊人,蔡氏還是知道自己的斤兩,把耳東升得罪狠了,她也不會有好果子吃,語氣馬上就軟嗲了下來。
耳東升抑下滿心煩躁,「妳只覺得我偏心,也不想想蝶兒正在備嫁,妳覺得她這會兒的身分適合出去拋頭露面嗎?那會讓康家怎麼想?」
蔡氏沒討著好,甩了甩帕子示意小女兒出去,自己小意的替耳東升倒了碗茶,又轉到他身後,替他捶起肩來。「都怪妾身不好,只想著要一碗水端平,沒想到這一茬。」
耳東升被伺候的有些意動,把蔡氏拉了過來。「我知道妳是個好的,不管怎麼說蘭兒名義上還是妳的女兒,她要去赴宴,要是穿著不得體,落的是妳的面子,明天帶她去城東最大的綢緞鋪子做兩身衣服,再去銀樓給她買點首飾。」
一個私生女也配她張羅嗎?
蔡氏心里千百個不願意,但是剛剛一開頭就把老爺得罪狠了,再加上她把蘭丫頭關黑屋,一關十幾天的事,她知道老爺是不高興的,這會兒要是再拒絕,惹惱了這男人,恐怕就難善了了。
要做衣服,買首飾嗎?
他有他的張良計,難道她就沒有她的過牆梯嗎?這後院可是她說了算的。
那晚,蔡氏使出渾身解數把耳老爺伺候得舒舒服服的,第二天,耳東升愉悅的上鋪子去了。
至于缽蘭的衣服首飾她也的確吩咐綢緞鋪子的繡娘裁了,挑的是十兩五錢銀子的好料子,打的是缽蘭的名目,實際上主要是替耳千蝶做衣裳,只把留下的邊角料給了缽蘭。
缽蘭收到衣裳時,只靜靜的向蔡氏派來的婆子道謝,沒多說什麼。
是夜,她挑燈把衣裳攤在案桌上,看過整套衣服後,拿起針線筐的剪子就照自己的心意裁剪起來。
她是不得寵的庶女,身邊的丫頭是嫡母派來監視她一舉一動的,凡事若不靠自己,就會永遠處于捱打吃虧的分,她雖然沒有出色的女紅,修改一身衣服還不至于太為難。
很快到了文聯盟會赴會的日子,缽蘭自己將衣服穿了,想說為著父親的臉面好看,簪上一支素雅的蘭花紋銀簪,配戴妥當,又畫了個淡妝,就見五丫匆匆來報,說老爺已經在門口等著了。
缽蘭放下篦節,轉身朝外面走。
「小姐,那麼大的場合,妳都不會緊張嗎?」五丫是個有話就說的,也不會看場合。
她心里忐忑得很,光想去文聯盟會那許多勛貴人家聚集的地方,不管主子還是她這丫頭都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不過,看著小姐那若無其事的樣子,不知為什麼,她的心好像也定了些。
耳東升借來的馬車雖然比不上大戶人家的華麗寬敞,但比起街上雇來的馬車又強上不少。
耳東升看見打扮過的女兒,頗感欣慰,他這女兒平常沒打扮,看起來便平凡不起眼,但一打扮起來,還是不錯的。
父女倆上了車,耳東升的小廝和五丫自然是只能坐車轅上了。
一路上,父女倆都沒什麼說話,缽蘭靜靜的靠在車廂上,透過車窗縫隙往外看風景,不發一語。
耳東升倒是不以為意,自己這女兒素來安靜,要不是平常還喜歡搗鼓些老東西,他這做父親的還真有些捉模不透她的性子。
像這回帶她出門,她一個平頭百姓家的孩子按說見過最大的場合也就是親戚家的喜宴了,即便是喜宴,有父母在,她只需躲在父母哥哥後面就可以。
可那文聯盟會與會的人可都是權貴和懂古玩的內行人,見多識廣,人面廣闊,他一個小商人第一次被介紹給大家的時候,想到那種場合,還心跳如鼓,腳下發軟,現在蘭兒卻是神態自若,一點也沒有他這父親的緊張感,小小年紀,能有這份鎮靜,真是初生之犢不畏虎的勇敢了。
他們到附近時,前面已經被其他馬車擋住,過不去,于是又候了小半個時辰,才到盟會大門。
盟會門口站著幾個人,一個負責招呼,一個收柬,一個登記,一個領客人進去。
為首的是個三十來歲的男人,見有人來,便笑著過來寒暄,然後再派下人把他們領進屋里。
繞過影壁,穿過一個院子,便是盟會廳堂,他們父女二人停在堂前,等領路的下人進去通報,出來道「有請」,這才領著他們進去。
此時廳堂上已經有許多人,有的立著,有的坐著,正三五成群熱熱鬧鬧的說著話,見耳東升領著缽蘭進來,有不少人朝他們望來。
「蘭兒,妳第一次來,對這里不熟悉,那邊的長條案桌上有的是信遠齋最出名的秘制酸梅湯和從宮里出來秘方制的果脯,妳拿點東西到姑娘堆里去,爹去和幾個友人打招呼。」
這些個文人學士、達官貴人到文聯盟會來交際應酬,還要一年四季都能嘗到宮廷風味,于是他們將宮里制作的蜜餞如桃脯、杏脯、沙果脯、隻果脯、蜜餞紅果、桲、冰糖梨糕和秋梨膏等秘方逐漸傳抄出來,由信遠齋制作,供他們食用,因此與會的人既能看見文玩書畫,互相交流評鑒,又能嘗到宮廷果脯蜜餞,滿足了雅興,又享了口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