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回到仿若世外的山間茅廬,將平曦安置在簡樸的房里睡下後,玄殷便拉著蹲在菜圃里澆水的蒲松澤問道︰「蒲兄,請問你可有辦法與外界聯系?」
覷了臉色異常紅潤的玄殷一眼,蒲松澤懶懶回了句︰「沒有。」
「怎麼可能沒有?我瞧你這茅廬里應有盡有,定是你下山去弄來的。」他的回答讓玄殷有種跳腳的沖動,語氣一急,腦門也跟著熱脹。
「玄弟這可是小看我了,這屋里的東西都是我親手打造的。」大部分啦……
蒲松澤默默在心底為自己沒說全的話干笑。
幾個吐納後,玄殷扶著以細竹圍制的柵欄,好穩住自己越漸暈沉的身子,「能孤身在這隱居數年,玄殷當然不敢小看蒲兄,可難不成蒲兄也會織布、墊棉,然後再繡花,做出那床舒適的被褥?」
哎呀,被看穿了。蒲松澤擱下木勺,走到玄殷身邊,「我是會下山買些必需用品,可那也是大半年才去一次。再說了我要嘛到東胡,要嘛往南蠻,這都是與中原敵對的地方,你要我往哪幫你找聯系?」
「一定有辦法可以想的。」知道自己是強人所難了,玄殷苦惱地扶額思忖,隨即又像想起了什麼似地出聲道︰「對了,我的白鶚!蒲兄近期可有見到有著黑尾的白鶚在附近盤旋?」
悄悄翻了個白眼,蒲松澤實在是受不了的伸手往玄殷身上一扯,早就殘破的衣袖便被扯裂了,露出玄殷臂上泛著黃膿的一道道傷口,「你到底知不知道傷口放著不管是會化膿致炎的?」
玄殷當然知道自個兒身上有傷,可一心只想將平曦帶回京城的他哪管得了那麼多,「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一定要盡快帶平曦回中原。」
這會兒蒲松澤也不掩飾了,直接賞了玄殷一記大白眼,伸手往他肩上輕輕一推,「省省吧你,都高燒到臉色潮紅了,還想帶小姑娘上哪去?」
「我……要、要帶曦兒回……宮里……才安全……得讓曦兒平安……」一記輕推讓玄殷像被風吹散的柳絮般,直直地傾倒在地,嘴里還不住地喃喃低語著始終牽掛的執著。
「欸,還真的就暈啦?我這手勁明明很輕呀。」看著倒在地上的玄殷,蒲松澤認真的看了看自己的手,接著搖了搖頭,彎身將人攙進屋內,「嘖嘖,都燒得燙手了!」
玄殷這麼一倒,就高燒不醒,把平曦嚇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不知如何是好的團團轉,搞得蒲松澤只好趕她去顧藥爐。
「蒲大夫,玄哥哥到底何時才會清醒?」雖不再痴傻,可刻意扮著傻樣的平曦一時改不了口。
「別急,明日他再不醒,我踹也把他踹醒。」看她滿臉擔憂,蒲松澤表情認真的說著,就想逗小姑娘開心。磨著藥草的他接著又問︰「我給你調的那些安氣定神的藥你喝了沒?」
「嗯,都喝了。」沒多心去想蒲松澤為何突然問這個,平曦一顆心仍因玄殷的昏睡而懸著。
「那你這幾日有沒有再多想起什麼?」初遇時,蒲松澤便知道平曦的痴癥好了,只是那般剌激的嚇法多少影響了她的記憶,過往的事記得零零落落的,所以他給她配了些藥方,好讓她能完整恢復記憶,也好知道玄殷身上蠱毒的由來。
「是有,但也不多。」那些清晰卻又片片段段的回憶紛亂著心,總讓她感到矛盾的不知怎麼接受。
「想起什麼了,說來听听。」病要好,病根必得拔除。
「就一些他曾經照顧我的情形,像是在佛寺時幫我解圍、帶皇兄的信來給我,還有我成了痴兒後他帶我回玄府,像女乃娘般的細心呵護陪伴這類的……」說著這些的平曦同時也想起了某些親昵的景況,不自覺地羞紅了臉,不好意思將那些害臊的事講出來。
看到她臉上那堪比夕陽下山的紅霞,蒲松澤也不好再細問,只是直截了當地說︰「你知道他中了蠱毒嗎?」
「蠱毒!」可怖的字眼,讓正將藥倒進碗里的平曦差點摔落了藥壺,幸而蒲松澤眼捷手快地接住了。「怎、怎麼會這樣……」
擱好藥壺,蒲松澤伸手拉起她,「看樣子你是不知道了。」
「那該怎麼辦?玄、玄殷會死嗎?」听說中蠱的人下場都很淒慘,一想到這平曦不禁急得掉淚,身子止不住地顫抖。
「蠱毒不解,英年早逝也是遲早的。」明知小姑娘嚇著了,可大略推敲出這小兩口故事的蒲松澤仍是直言斷語,就想逼出她的心思,試著解開她的心結。
「不、不可能的,那笑狐狸賊得很,怎麼可能斗不過蠱毒?我不信……」不敢置信的平曦驚慌失措地哭喊出聲,轉頭拉著蒲松澤的手搖晃,「蒲大夫醫術精湛,你一定有辦法可以救玄殷的,我求你了,求求你一定要救救他……」她說著求著竟就跪了下來,抱著他的腳就要磕頭。
「欸欸,你這是在做什麼,快起來。」蒲松澤急忙阻止她,將她扶到一旁木椅上,「你先別慌。」
「可是玄殷他……」話還沒來得及說全,平曦的嘴便給蒲松澤手指抵住了。
「噓……他好像醒了。」他話才說完,玄殷慌張的身影便出現在門邊了。「曦兒……你在哪?」
輕挪了步,蒲松澤用自己的身子擋著平曦,低聲在她耳邊說道︰「不是不想他知道你的痴癥已經好了嗎?那就快擦擦眼淚,裝點樣子出來。」
「蒲兄,你知道曦兒在哪嗎?我在屋里找不到她。」腳步仍有些虛浮的玄殷松開扶著門框的手,邊問邊朝蒲松澤走去。
「小姑娘不就在這嗎?」說著,蒲松澤往旁站了一步,好讓玄殷看見平曦。
「玄哥哥……」擔心害怕的淚怎麼都擦不完,平曦干脆直接往玄殷懷里撲,將扮不出傻樣的臉蛋埋在他胸前。
「唔……」突來的撲撞讓才醒的玄殷差點站不住腳,所幸背後有門柱頂著,一站穩便將懷里的平曦緊緊圈抱,「曦兒不乖哦,怎麼好好的屋里不待,跑這來吹風了,害玄哥哥找不著你可緊張了。」
「玄哥哥才不乖,睡得都叫不醒,賺兒好怕……嗚……」貼在身上的體溫,傳入耳里的心跳聲,讓平曦再無法自欺欺人,就算承認這份情感會讓她同時背負著背叛親人的罪惡感,她也認了。
胸前的濕意、懷里的輕顫透過擁抱傳來,讓玄殷擰疼了心,「曦兒別怕,玄哥哥只是很累,所以才睡了好久,沒事的。乖,快別哭了。」
「玄哥哥不可以死掉,不可以丟下曦兒一個人……曦兒不要一個人……」就算他背叛皇兄、就算他眼睜睜看著她飲毒,她也不要他死。不管是曾經的、現下的,所有他對她的好全都讓她感動地愛上了他。
「傻瓜,玄哥哥怎麼可能會死呢,玄哥哥可是要牽著平曦過一輩子的。」玄殷低頭想捧起平曦的臉幫她拭淚,她卻怎麼也不肯配合的抬起,他無奈輕嘆,只好將她抱得更緊,安撫地用大掌輕輕拍著她的背,「乖,都沒事了,有玄哥哥在呢,不怕。」
「蒲兄,我知道我是強求了,可你真的沒有辦法幫我跟中原那邊取得聯系嗎?」休養了幾日,精神好些的玄殷趁著平曦在外頭與大灰狼玩,又追著蒲松澤問。
「沒有。這山里日子很平靜,你們小兩口就在這住下,與我作伴多好。」將玄殷的掛礙看在眼里,蒲松澤一臉認真地回完,便又低頭補著衣服上的破口。
「……」都說孤身隱居了,還要什麼伴?惱得說不出話的玄殷直瞪著他的頭頂。
被人瞪得慌,蒲松澤這衣也縫不下去了,只好擱下針線開口︰「你不想治好小姑娘的痴癥嗎?」
聞言,玄殷忍不住一臉詫異,「你能治平曦的痴癥?」
「我能。」簡潔利落的兩字答完,蒲松澤默默在心里補上一句——但我其實比較想治你的蠱毒。
「怎麼治?要多久?」蒲松澤的回答讓玄殷驚喜萬分。
「針灸加上藥療,快則三個月慢則半年,不過可能會有後遺。」
一听到有後遺,玄殷連忙再問,「什麼樣的後遺?」連自己激動地抓緊了蒲松澤的手都不自覺。
「可能會影響她的記憶,也許她會認不得你,也許會只記得某些部分。」如果平曦認不得他,至少他能讓她重新認識;如果她只記得他是個叛徒,還害她成為痴兒,那麼她一定會恨他,那他又該如何自處?
「如何,治不治?」忍著被緊緊握住的痛,蒲松澤在玄殷抓住他時便默默地親派。
「當然治。求蒲兄你幫忙,只要能治好平曦的痴癥,要我付出什麼代價都行。」她的痴癥是他心頭上的重鎖,這罪惡遲早都得面對的。
「光想著小姑娘的痴癥,那你自己呢?真熬得過蠱毒?」反手一扳,蒲松澤將抓著自己的手壓抵在桌,長指探觸著玄殷的腕脈。
蒲松澤的話讓玄殷一陣愕然,須臾後才訕訕開口︰「要不是看過你不小心給刀劃出血口,我都要以為蒲兄是個神仙了。」
「情蠱再加上忠蠱,三月一期,長則十年,短則七年,你以為自己還有多少時間?」說話的同時,蒲松澤飛快地在玄殷大腿內側扎了根銀針。
短則七年……難怪近來每回蠱毒發作會越漸難捱,從為保平曦的命吞下蠱毒到嚴熾書登基,再到兩年多後的現在,算算也八年有余了。看來他連多拖幾年的福分都沒……
暗暗自嘲,玄殷雖是笑得一臉無所謂,眼眸深處卻泛著心有未逮的不甘,「蒲兄不僅醫術高明,想不到竟也懂蠱。」
「我雖是中原人,可我是在南蠻長大的,對蠱自然不陌生。」松開他的手,蒲松澤起身從櫃子里取了個塵封許久的舊壇子,從里面倒出黃綠且泛著異味的汁液。
「原來如此。」玄殷這才想起南蠻的確是由善使蠱的苗疆一族所聚創,隨即又痞痞笑道︰「那我是不是該問句『有救嗎?』才不算失禮?」始終挺立的肩卻頹喪地垂了下來。
將杯子擱在桌上,蒲松澤沒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就是神仙也瞧不透你與小姑娘間的糾葛……先喝了這杯吧,要不接下來的月圓你就難熬了。」
「我與曦兒哪有什麼糾葛……」聞著怪味的玄殷皺了皺鼻,吸了口氣後便將它全灌進嘴里。
「喝得還真干脆,就不怕我也給你下蠱?」
「那也好,以毒攻毒,看會不會死得快活些。」
「還說自己是天朝的丞相呢,有點志氣好不好?」看不慣玄殷那副消極樣,蒲松澤忍不住伸手朝他肩上拍了下。「如果說治小姑娘和幫你找解蠱的方法,要你二擇一,你怎麼選?」
「當然是治平曦的痴癥。」像是他提了什麼蠢問題般斜睨了蒲松澤一眼,玄殷不假思索地正聲回道。
「真將小姑娘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拔出了玄殷腿上的銀針,蒲松澤露出了賊笑,「要不這樣吧,你把你和小姑娘的故事說給我听,那我就讓你二擇二如何?」
「蒲大夫,玄殷一個人到森林里不會有事嗎?」端坐椅上的平曦有些擔心地開口。
「我讓大灰跟著他,放心吧。」將扎在她頭上的銀針拔掉,蒲松澤又接著說道︰「倒是你,明明擔心在乎,何必苦苦壓抑?又為什麼不讓他知道你的痴癥早好了?」
「我、我不該也不能愛上他的……他背叛了我皇兄,倘若我認這愛,等于是棄了唯一的親人。」
「還是在為這點過不去呀。來,咱們到外頭走走。」無聲嗟嘆,蒲松澤牽著平曦跨出了屋,邊往那黃葉紛落的白果樹走邊開口說︰「這世間沒有非黑即白的絕對,你瞧這天空,方才明明還亮晃晃的,現在卻灰蒙蒙的要落雨,可你能保證等會兒不會再見清明嗎?」
隨著他的手指望去,平曦看向天際的眼里有著迷惘,「可天為什麼要灰?一直亮著不好嗎?」
還沒走到樹下,豆大的雨滴便落了下來,蒲松澤將已撐開的傘遞給她,自己撐起另一把傘,「天不灰雨不落,雨不落植物不生,那綠意盎然的春景還怎麼來?」
是不是她真錯怪玄殷了?听懂蒲松澤話意的平曦不由得默然。
「人呀,常常因為害怕不安而遲疑,總想著還有明天,再不也還有後天。」他又指著山頭上一塊大石,「沒準兒待會天劈了道雷,讓那尖石裂滾了下來,你說,我們還有明天嗎?」
「蒲大夫難道是指……」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道理平曦當然懂,也不免聯想起玄殷身上的蠱毒而面露驚懼。
「他的蠱毒暫時還奪不了命,你別瞎怕。我只是希望你能想透,愛在當下,遠比抱撼一生來得好。」安撫地拍拍她的肩,蒲松澤兀自往屋子那頭走,「不說了,你自個兒在這好好靜靜,我得去磨藥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