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同文齋,關宥慈漫無目的地走著,雪球靜靜地跟在她身旁,它已經長得很高大,個頭都到她的腰了,一個縴弱少女和一條「大狗」,相當引人注目。
可是關宥慈沒有心思理會旁人的目光,她很忙,忙著心疼,忙著想方才的事。
是她的錯嗎?當然不是,徐宥菲是只披著羊皮的狼,給娘下毒一事,她便是幕後主使者。
可是侯一燦半句都不問,就認定是她的錯。
她用力咬著下唇,直到嘗到淡淡的血腥味。
她不平、不甘,她沒有錯,他怎麼能夠對她失望?
委屈在胸臆間發酵,說不出口的痛在捶撞著她的心,她不想哭的,因為爺已經找到他的小太陽,她再無依仗,她必須堅強,可是淚水灼痛了她的眼,無論她如何拚命克制,也阻止不了淚水往下流淌。
走了很久,也許兩個時辰,也許三個時辰,她不確定,確定的是腳很酸,心很累,確定的是憤怒、恐懼和委屈連手,在她腦海里不斷增生。
緩緩吐氣,關宥慈仰頭望天。
接下來她要怎麼辦?應該離開的,對吧?侯一燦對她失望了啊,她在亮亮面前表現得不得體,她無法替他爭取好感,這樣的她,哪還好意思存在,所以她必須離開。可是她要去哪里?茫茫天涯,何處是歸依?
雨在此刻落下,完全不給她留情面。
關宥慈淒涼一笑,這算什麼?懲罰她心思狹隘?懲罰她不良善?懲罰她讓他失望?
她好氣,憑什麼這麼努力的自己,到最後會是一場空?她咬牙切齒,握緊拳頭,狠狠地向天空揮去。「憑什麼!」
侯一燦快氣死了,都是他的錯,他不該把關宥慈寵得無法無天,讓她連半點道理、半分情面都不講,更氣的是,她居然在亮亮面前這樣做,要是存了偏見,將來她們怎麼相處?
關宥慈把他的計劃全打亂了,他的禮物來不及送出去,孫嬸的拿手好菜,亮亮半口都沒嘗到,他甚至連坐下來問亮亮是穿越還是重生的機會都沒有。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徐宥菲後腦撞了個腫包,大夫說傷到頭最麻煩,要她好好躺在床上休養幾天,他想送她們回去,亮亮面色不豫地拒絕了。
亮亮雖然沒有多說什麼,可是臨走前卻對他說——「終究是姊妹,能有多大的仇恨?」
是啊,能有多大的仇恨?血濃于水,徐國儒再無良,趙姨娘再卑劣,可那和徐宥菲有什麼關系?趙姨娘沒讓關宥慈嫁成錢大富,不也打算把親生女兒推進火坑,說到底,錯的是上一輩,徐宥菲不過是小丫頭,把帳算到她頭上,不厚道。
他得好好說說關宥慈,不能讓親妹妹流落街頭,有再大的氣,她也必須為自己和關宥善的名聲著想。
可如果她還是那麼倔強呢?唉,這丫頭,真令人頭痛。
送走亮亮後,侯一燦回到同文齋,才曉得關宥慈早就離開了。
李想擔憂地道︰「宥慈一臉失魂落魄的,真讓人擔心。」
侯一燦馬上用力捶了李想一拳。「知道擔心,怎麼沒追上去?」
他氣急敗壞,關宥慈那張臉就是能惹事的,萬一踫到心思不正的紈褲怎麼辦?
李想悶聲反駁,「我有啊,可我才交代伙計兩句,跑出門就看不見人了。」
「不交代會死嗎?伙計會放火把鋪子燒了嗎?」侯一燦瞪他一眼,氣他不機靈,隨即他抓起馬鞭,二話不說出門尋人。
這一找,整整三個時辰,關宥慈沒有回莊子,沒有到書院,他騎著馬,把京城大街小巷全找遍了,都沒見到人。
他低聲咒罵,該死的臭丫頭,真把她寵壞了,一個不開心就鬧離家出走,這算什麼,沒想過他會
擔心嗎?而且天色越來越黑,還下著雨,她當真想急死人嗎?
他心急難當,策馬狂奔,突地,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靈感,他調轉馬頭,往那片芒草地而去。
遠遠地,他听見一聲狼號,接著他看見亭子里蜷縮的身影,笨丫頭……
關宥慈的衣服都濕透了,渾身發冷,可是她不知道朝哪個方向才能找到家。
她緊抱著雪球,它的身子很溫暖,它舌忝著她的臉,給予她安慰,天地間,只剩下雪球還肯站在她這邊了。
「你覺得我沒錯,對不對?對敵人善良就是對自己狠,我發過誓的,我要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她們怎麼害死我娘,我就要用同樣的方法害死她們,你知道的,我一向說話算話。
「爺偏心,他不問是非黑白就定罪,他眼里只看得見亮亮,他愛她,只要她怎麼想,他便會和她同聲同氣……正主出現,替身退位,這種事理所當然,我都知道的,為什麼還是控制不住心痛?雪球,你可不可以告訴我?」
侯一燦告訴過她,女人和男人不一樣,男人心情不好,最好給他一個山洞,隱居幾天,情緒自會慢慢沉澱,但女人需要說話,把委屈的事講過一遍又一遍,女人的大腦組織讓女人必須借著語言平復心情。
可是她已經講過那麼多次,為什麼還是一樣難受,心還是一樣的疼?是她的腦子壞掉了嗎?
關宥慈蹭了蹭雪球的毛,它越長越大,毛不再溫暖柔軟,有些硬,刺刺的。
侯一燦說過很多次,該送雪球回山林,可她不願意放手,她知道委屈了雪球,她知道雪球應該回到同類身邊,可她就是舍不得。
他勸不動她,罵了句固執,然後在莊子里放養兔子雞鴨,不許下人喂雪球吃東西,他說雪球必須學會獵食,將來回到山林才不會餓死。
大家都喜歡雪球,都替雪球著想,但他是對的,是她錯,可最後他還是遷就她。
他總是遷就她,總是替她收拾錯誤,總是讓她覺得天塌下來,自己也不會被壓到,因為他有一雙力拔山河的強健手臂。
可那是以前,現在亮亮出現了,他何必再遷就她?
雨越下越大,關宥慈又冷、又餓、又累,趴在雪球身上睡著了。
雪球像個盡職的武士,靜靜地守著她,一雙銳利的眼眸盯著遠處,直到看到一人一馬從彼端跑來,它才仰天長嘯。
侯一燦氣得說不出話來,關宥慈全身濕透,頭發黏在臉上,手冷得像冰,他一把將她從雪球身上抱起來,卻感覺到她的身子異常熱燙。
他不知道該對誰發飆,只能恨恨地朝她罵一句,「笨蛋!」
關宥慈迷迷糊糊的張開眼楮,看見是他,她皺起眉頭,直覺說道︰「我不道歉。」
做錯事還不道歉,理直氣壯成這樣?他真是把她給寵得是非不分了,很好,他侯一燦在此發誓,他一定要改、要更正,絕不容忍她繼續這樣。
「我沒錯。」她又補了一句。
這話她說得出口?他真想把她翻過來狠狠打。
關宥慈又開口了,「徐宥菲不是我妹妹,有一天,我一定要親手殺了她。」
很厲害嘛,現在連殺人都敢想了,無法無天到這等程度!他咬牙切齒朝她大吼,「閉嘴!」
這一吼,讓她恢復了幾分神智,爺來了?爺沒有不管她?那她可不可以……再任性一點點?
她試探地開口,「說到做到,我會讓她死無葬身之地。」
侯一燦覺得自己想要揍人的越來越旺盛,他必須不斷告訴自己,她燒昏頭了,她腦袋不清醒,不要理會她說什麼。
他月兌下斗篷,將她小小的身子密密實實地裹好,再抱起她,翻身上馬,接著他對雪球說道︰「走,我們回去。」
關宥慈縮在他的懷中,她知道自己很差勁,但她開心極了,因為他沒有丟下她,沒有對她發脾氣,他對她的縱容一如過往,即使亮亮橫在他們中間,即使徐宥菲挑撥離間……
安心了,閉上眼楮,她沉沉睡去。
侯一燦去書院問關宥慈的下落後,關宥默和關宥善哪還坐得住,馬上向師父請了假,兩個人大街小巷到處跑,在京城里外找了好幾圈,卻都沒找著人,兩人想著也許關宥慈已經回到莊子了,便又趕了回來,可是莊子里也沒見著她的人。
現在看見侯一燦帶著關宥慈回來了,兩人這才松了口氣。
關宥默想抱過關宥慈,侯一燦不讓,一面往屋里走,一面命令道︰「雙碧,燒熱水給你家小姐泡澡,雙玉,讓劉叔進城請大夫,再熬點米粥,小姐醒了就讓她喝一點,記得喂雪球,它也累了。」話落的同時,他也把人放在床上,轉過身,看見跟進屋的關宥善,他拍拍他的肩膀道︰「沒事了,別擔心。」
丟下話,他回到自己的房間,對,他在莊子里有自己的房間,誰讓他待在這里的時間比關宥默和關宥善都多。
命人送來熱水,洗澡、換好衣服後,再把今天該做的事理一理,侯一燦這才走進大廳。
桌子上,劉嬸已經擺好菜,他坐在桌前,拿起筷子,問道︰「宥慈醒了沒?」
關宥善回道︰「清醒過一會兒,喝過小米粥又睡著了,不過大夫還沒到。」
「都餓了吧?快吃點東西,早點回書院。」
關宥默再也忍不住了,大掌往桌面用力拍去,怒道︰「這是我們家,想什麼時候離開,不需要你來指揮。」
對,他吃醋了,憑什麼在這里侯一燦比他們更自在?憑什麼他和關宥慈更親密?憑什麼是他找到關宥慈,而不是自己?
侯一燦放下碗筷,認真回道︰「宥慈很重視你們的課業,如果她醒來後,知道自己的任性耽誤了你們學習,她一定會過意不去,你們想要她難受嗎?」
關宥默訕訕地道︰「宥慈從來不任性。」
「是嗎?那你知不知道她今天做了什麼?」侯一燦的表情從沒有這樣凝重過。
「她能做什麼?冒犯侯公子嗎?」關宥默的語氣不自覺帶了點嘲諷。
侯一燦不與他置氣,平靜地把今天發生的事告訴兩人,只是沒提到亮亮。
關宥善震驚又氣憤,「徐國儒也來了嗎?看見姊姊,徐家人會不會猜出當時的事只是一場戲?」
侯一燦拍拍他的手背,要他稍安勿躁。「不管是不是演戲,休書是徐國儒親手寫的,而且你們改過戶帖,已經不是徐家人,再也不必
受徐國儒控制。徐宥菲是逃親來到京城,錢大富娶不到宥慈,把腦筋動到她身上,現在她孤身一人,借住葉府。」
「哼,她也有今天!」關宥默冷哼一聲。
侯一燦不理會他,對關宥善道︰「不管徐國儒有多混帳,徐宥菲終究是你們的異母妹妹,父過不該累及子女,她現在孤苦伶仃,你們是不是該把她接到莊子里?讓她住在別人家里,不是回事兒。」
他的提議馬上引來兩人的嚴聲否決,「不可以!」
侯一燦皺起眉頭,宥慈任性已經夠了,現在他們兩個也要來湊熱鬧,這算什麼?
他試著好言相勸,「善善,你要想清楚,既然要出仕,名聲相對重要,若對同胞妹妹的困境視而不見,日後被有心人士拿出來挑刺,御史的筆堪比刀,能輕易把你辛辛苦苦謀到的前程一筆勾消。」
關宥善搖頭,鄭重回道︰「那天徐國儒說的並非妄言,我和姊姊確實不是他的親生兒女。」
侯一燦難掩訝異,他還以為徐國儒品格低劣,大難來臨舍妻舍子,原來還有這一番過往。
關宥善避開外祖父的身分,只說了母親落難進徐府大門的過程,以及多年來徐府眾人仰仗母親生活,卻苛待他們母子三人的事實。
關宥默冷笑道︰「侯公子以為徐宥菲是善茬嗎?當年若非我發現得早,那碗絕育湯早就被宥慈喝了。」
侯一燦說不出話了,沒想到真相竟是這樣,難怪關宥慈對徐宥菲的恨意這麼深,她心里還有多少事是他不知道的?
在這種情況下,他不可能要求他們三人接納徐宥菲,可是亮亮對徐宥菲頗有好感……算了,把徐宥菲接回鎮國公府好了,府里不差一張嘴吃飯,諒她不敢在鎮國公府興風作浪,要不把她送回濟州也行,總之,別讓亮亮對關宥慈產生偏見最重要。
隔天一大早,關宥默和關宥善進屋,對關宥慈叮囑好些話後便回到書院上課。
侯一燦沒有離開,但他沒給她好臉色,這與徐宥菲和亮亮無關,而是因為她的任性。
做人可以這樣嗎?心情不好就離家出走,有沒有想過親人會擔心?
關宥慈看著他在房間走來走去卻一言不發,曉得他關心自己,也曉得自己有錯。
在他第二次端藥碗進屋時,她輕聲喚道︰「爺。」
侯一燦還是不理她,這次絕對要讓她學到足夠的教訓!
他轉身從架子上挑了本書,往椅子上一坐,看也不看她一眼。
她有些尷尬,他們不曾爭吵過,她不曉得怎麼應付這種情形,她低低地又道︰「爺,對不住,讓你擔心了。」
侯一燦用力哼一聲,頭揚得高高的。
「我知道讓你在亮亮姑娘面前失了面子,是我不對,可是對徐宥菲……我控制不住,也許爺覺得她是弱女子,可我心知肚明她不是,不管爺怎麼生氣,我都不會認她為妹妹。」
他越听越火大,她不是依賴他、信任他嗎?連關宥善都可以告訴他他們姊弟倆的真實身分,她就連半句都不肯提,她在怕什麼?他會害她嗎?
關宥慈不知道他真正是在氣什麼,吶吶地又道︰「下次見到亮亮姑娘,我會好言好語向她致歉,昨天我不該讓她難堪。」
侯一燦反問道︰「你知道她住在哪里嗎?」
她猛然一驚,是她害他和亮亮姑娘斷了音訊,難怪他會發火,她無法改變現況,就算說一百次對不起,他也不一定會原諒她,畢竟他期待這次的重逢已經很久了,這該怎麼辦才好?
「爺,讓岳鋒叔幫著找人,行不行?」
「哼!」
「要不,我去貼公告?」
「哼!」懸賞通緝犯啊?她是嫌亮亮不夠氣惱嗎?
「等我病好,我大街小巷一家家登門找?」
「哼!」最白痴的做法,虧她也想得到。
關宥慈看著他的表情,看來他這是想和她僵著了,她下了床,輕手輕腳地走到架子旁,挑了幾本書,捧到床上。
看著她偷偷模模的動作,侯一燦心頭更惱,怎麼,她這是打算長期抗戰?
但她想的和他不同,她一面翻書,一面偷看他,接著她輕聲念了書上的一句話,「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他看著書,連頭也不轉,冷冷地道︰「連小節都顧不了的人,憑什麼談大事。」
他這算是回應嗎?關宥慈心一喜,干脆不看書了,隨口背上兩句,「君為臣綱,父為子綱。」
侯一燦馬上接道︰「若君不君、父不父,以君父為綱,國危矣,家滅矣。」
「以仁治國為正道。」
「仁能治國,不能強國,以錢治國,以軍治國,比起那些口號更現實。」他翻了個白眼,啪的一聲闔上書。
「唯女子人為難養也。」關宥慈自眨,只為求得他一張笑臉。
果然,侯一燦「噗」的一聲笑了,怒氣在瞬間消滅,他沒好氣地瞪她一眼。「狡猾!」
「什麼樣的主子養出什麼樣的奴才,狐狸窩里哪長得出小由兔。」
他搖搖頭,把一個大家閨秀養成了痞子,這就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見他笑開,她終于能夠松口氣,「爺,亮亮姑娘的行蹤怎麼辦?」
侯一燦橫她一眼,要不是她家的爺,身邊旁的不多,隱衛一堆,要不是她家的爺,手下有一堆能人,看她怎麼把捅出來的婁子給擺平。
嘆口氣,他坐到床邊,望著她認真地道︰「往後說話做事別那樣沖動,心里想的,不一定非要表現出來,聰明人做事,得懂得藏著掖著,才不會讓自己吃虧。凡事慢慢瞧、慢慢等,待有十足把握再出手,千萬別把話說白了,讓人心生防備。不是同你說過二桃殺三士的故事嗎?寧以善名殺生,不以惡相除人,明不明白?」
他在教她?所以他不再替徐宥菲說話,而是站在自己這一邊了?
關宥慈笑逐顏開,點點頭回道︰「明白。」
一場風波,就此揭過。
侯一燦看著手中的秘信,連環炮在胸口不斷炸開。
怎麼會是這樣?葉梓亮竟然是葉大將軍的嫡女,大哥訂親的對象?
難怪亮亮知道他是誰,她才不是帶著前世的記憶,她是透過大哥認出自己的,他真是個大白痴!就算她是穿越人,這輩子的侯一燦和上輩子長得不一樣,她怎麼認得出他?
他怎麼可以蠢得這麼徹底?
握在手中的筆桿被他捏斷,他滿腔的不滿與怨慰。
太不公平了!前世,他已經把亮亮讓給賀鈞棠,成全了他們的幸福,這輩子總該輪到他,為什麼還是這樣的結果?
不可以!他已經等了亮亮兩輩子,他不想再錯過她。
這年代流行盲婚啞嫁,也許亮亮和大哥只見過幾次面,沒有那麼熟稔,如果他要求大哥退讓,看在兄弟情分上,也許……
幾個也許,鼓吹了侯一燦荒謬的念頭,他把信紙往懷中一塞,揚聲大喊,「安溪,軍隊走到哪里了?」
快馬奔馳,日夜不歇,第二天清晨,侯一燦來到大哥跟前,他二話不說,雙膝跪地,「求大哥成全。」
他狼狽的模樣讓侯一鈞不解,走到哪里都要干干淨淨、整整齊齊,非把自己弄得像紈褲子弟的弟弟,怎麼會搞成這樣?
侯一鈞上前想拉起他,他卻打死不肯起來,「大哥不答應我,我就不起來。」
「那你也得說清楚要我答應什麼?」
「把葉梓亮讓給我,我喜歡她,我想娶她!」侯一燦說得斬釘截鐵。
聞言,侯一鈞一臉鐵青,亮亮才回京不久,怎麼就和阿燦有了牽扯,難道亮亮變心了?
「是她說她想嫁給你?」侯一鈞凝聲問,心像被泡進雪水中,冷得他猛打寒頗。
「沒有,但我想娶她。」
弟弟的回答讓侯一鈞松了口氣,「你瘋了嗎?竟然敢覬覦未來嫂子。」
「她還沒有嫁給大哥,就不算嫂子。」侯一燦知道自己的要求很過分,但他不肯退讓。
侯一鈞好氣又好笑,弟弟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不著調?他一把揪起弟弟的衣領,佯怒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知道,我喜歡葉梓亮,我想要娶她,只要大哥肯把亮亮讓給我,我會一輩子感激大哥。」侯一燦說得像在發誓似的。
他認真的模樣讓侯一鈞忍不住皺起眉頭。「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兩家共結秦晉之好,憑什麼你一句話,大家就要讓著你?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不懂事?」
「不管新郎是我或大哥,都是侯葉兩家結親,我們兄弟長相一樣,悄悄交換,不會有人知道。」
這下子侯一鈞是真的生氣了。「你以為葉家不會介意臨陣換新郎?你以為葉家要的只是侯家少爺,而不是侯家世子爺?還是你以為生米煮成熟飯,葉家只能模模鼻子認了?」
「如果大哥同意,葉家的事我自會處理。」侯一燦發誓他會用最大的誠意感動亮亮,讓她知道,這世間再不會有人比他更愛她。
「拎不清,我不和你說。」丟下話,侯一鈞轉身往帳外走。
侯一燦一把拉住大哥,哀求道︰「大哥,婚姻是一輩子的事,你應該娶心儀女子,而不是听從長輩之命,為條件而成親。」
「你怎麼知道我是听從長輩之命,而不是因為心悅葉姑娘?」
「不會的,大哥怎麼會……」
「就是會!我和亮亮認識兩年了,相知相惜,承諾一生,非君不嫁、非卿不娶,听明白了嗎?我們心心相印,沒有讓不讓的問題,你不要一廂情願……」
侯一燦突地大喊,「你胡說!不可能……你騙我!」
「我為何要騙你?」
「哥,亮亮對我很重要。」
「難道她對我就不重要?」
「哥,求求你,我這輩子沒求過你任何事……」侯一燦緊抓住大哥的手不放。
侯一鈞不耐煩再跟弟弟瞎耗,抬手一揮,他知道弟弟從不和人動手,肯定會退開,可是這一次他錯了,他看到弟弟的拳頭揍了過來,他心頭一驚,這小子是玩真的,他往後飛掠,沒想到弟弟不停手,飛身撲上來。
就這樣,兩兄弟打了起來,他們打得驚天動地,直到鎮國公沖進營帳把兩人架開。
侯一燦的武功不及大哥,一張臉腫得像豬頭,侯一鈞則是臉色極為難看。
一問清楚打架原因,鎮國公氣得大罵兩人孽子,命人把大兒子關押起來,把小兒子強壓到刑凳上,狠打五十大板。
安溪在旁,听到五十大板,一顆心全涼了,老爺這是想把二少爺給打死嗎?二少爺不過是腦子混沌,多年不開的春花突然冒出一大片,頂多鏟了就是,有必要鬧出人命嗎?
一時間,他左右為難,不確定是該返回京城搬救兵好,還是留下來求老爺饒命。
眼看著板子結結實實地打在二少爺背上,他也跟著肉疼,只能不斷朝老爺猛磕頭求饒,磕得額頭破皮紅腫,一雙眼楮哭得又紅又腫。「老爺饒命,二少爺一時胡涂,敲打敲打就行了,別動真格的……老爺看在二少爺身子弱的分上,意思意思就好……皇上讓二少爺進宮呢,要是打壞了,皇上那兒難交代……夫人身子不好,要是知道這事兒,肯定會受不了……」
安溪把老夫人、老國公、皇上等所有人全拉出來說,實話謊話全講了,也說不動老爺抽兩下眉毛。
勸不動老的,只好勸小的,他跪在二少爺身邊,哀求道︰「爺,您說說話啊,說您以後不敢了,說您知道錯了……」
侯一燦不認錯,他繃著臉,打死認定這輩子亮亮就該是他的,他咬緊牙關,他寧可肉痛,也不願意心痛,他半聲不吭,硬是扛下五十軍棍。
別說五十軍棍,就是二十棍都能打得人魂歸離恨天,數著數,安溪覺得自己的心都快被打爛了。
終于,軍棍停下,行刑的軍官站到一旁。
侯一燦被打得皮開肉綻,衣衫染滿鮮血,安溪想去扶,他卻硬著氣把人推開。
鎮國公一雙銅鈴大眼死死盯住二兒子,怒氣滔天地問「知不知錯?」
安溪想著,這會兒就算是傻子也懂得低頭,沒想到他家二少爺硬氣,竟然咬牙回道——「喜歡一個人,不是錯。」
老天爺啊,這是什麼答案,棍子、刑凳還在,要是老爺氣得血往腦門兒一沖,再打五十大板,二少爺還要不要活?
二少爺能不能活不知道,但他絕對是死定了,他守在二少爺身邊,還讓人受了傷,下一個五十板,老國公爺肯定會教他嘗嘗。
也不知道二少爺的腦袋是打蠢了還是被刺激得蠢了,這時候應該
裝孫子而不是裝英雄啊,在丟下那句讓人臉紅心跳的話之後,二少爺竟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出軍營,翻身上馬。
不疼嗎?二少爺活了二十年,除出生那天之外,從沒沾過血,這會兒渾身是血,他光看著就痛。
侯一燦痛不痛?當然痛,身子痛,心更痛,為什麼老天爺可以不公平到這種程度?上輩子他先認識亮亮,卻不得不拱手相讓,這輩子可以不讓了,卻又讓他晚到?他是得罪月老還是毀了姻緣簿?
穿越後,他一心一意在這個時空尋找他的亮亮,為什麼才燃起希望,立刻就被失望砸到?
他強撐著,不知道自己可以走到什麼時候,但他就是不願意示弱。
坐在馬背上,馬蹄往前邁一步便會撕扯到傷口,讓侯一燦痛得撕心裂肺,可是他緊咬著牙,逼自己漠視,他知道自己很無聊,就算倔強得過父親,也倔強不過天命,但他就是不甘心。
馬蹄往前,一步緊接著一步,他任由疼痛侵蝕。
听說痛到極致,腦內啡就會跳出來作用,不知道是真是假?
安溪忍不住了,策馬上前問道︰「爺,你要去哪里?」
侯一燦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他只是想找一個可以止痛的地方,一個可以為他止痛的人……
意識越來越模糊,眼前出現重影,不知道是不是腦內啡開始有所反應,他的腦海里浮現一張像小老頭似的冷臉,他不由自主地揚起笑。
見狀,安溪心驚膽顫,心想著完了,爺痛得發瘋了!「爺……」
侯一燦沒听見他的呼喊,虛弱地喊道︰「宥慈……」隨即他身子一軟,跌落馬下。
「爺!」安溪嚇得魂不附體,跳下馬背,抱起爺,丟了自己的爛馬,騎上爺的霹靂神駒,一路奔馳,把人送到關家莊子。
關宥慈看見昏迷的侯一燦時,整個人都嚇呆了,安溪沒理會她的驚惶,抱著自家主子爺,直接奔他的臥房。
她一面追,一面焦急的問道︰「爺這是怎麼了?」
安溪哽咽地回道︰「爺被打得快死了。」
關宥慈不懂,誰敢打他?他可是鎮國公府的二少爺,況且他自己也說過——
「在這京城里,我就是那等倒行逆施、橫著走也沒有人敢撞上的天字第一號大紈褲。」
既然如此,是誰這麼大膽?
但這會兒不是追究的時候,她跟在安溪後面,一面吩咐道︰「雙玉,你去讓劉叔套車,進城請大夫,雙碧,你去燒水……」
安溪讓主子爺趴到床上,轉頭說道︰「別讓劉叔去,我騎馬更快,你好好照顧爺。」
關宥慈點點頭,安溪離去後,她和雙玉幫侯一燦除去披風,才發現他後背有一大片血跡,根本無法躺平,俯臥也困難,因為他的一張臉腫得讓人認不清五官。
她知道他從不打架的,他說過「血髒,沾了會生病的」。
安溪抱怨過無數次,爺的功夫比他好,為什麼每次壞人出現,都要推他出去當打手。
可是他說︰「不打架,是我人生最高原則」,即使被嘲笑孬種,他也無所謂。
既然如此,怎麼會破壞原則?他又是為了什麼人、什麼事壞了原則?
關宥慈心急如焚,她把棉被迭上好幾層,和雙玉合力將他翻了個身,讓他側身躺著,他青紫交加的臉龐,讓她手足無措。
她咬牙道︰「雙玉,給我一把剪子。」
剪開衣服,他的背是一片血肉模糊,是下狠手才能打成這樣,他是犯了什麼大事?
她一面為他清理傷口,一面在心里埋怨著那個下手狠毒的「惡人」。
終于,安溪把大夫拎進來,大夫在馬背上震了老半天,形容狼狽,安溪不讓他休息,直接把人拉到床邊。
一番診治,大夫為侯一燦敷好藥後,說道︰「放心,公子的身體強健,只是皮外傷,壞不了根本,將養幾日,傷口結痂就沒事了,我開副清熱解毒的藥方,喝幾帖就行了。」
夫輕省的口氣讓安溪放下心,隨即他猛拍後腦一記,胡亂抹去擔心害怕的淚水,真是的,哭啥呢,老爺再狠,也不會把自個兒親生兒子往死里打,要是把主子爺給打壞了,老國公爺的雷霆震怒誰禁得起?
那些行刑的也不是沒眼色的傻蛋,國公爺的親生子吶,現在喊打喊殺,轉個頭又是父子情深,要真把人給打得落下殘疾,有句話叫做秋後算帳,無辜是你家的事情。
關宥慈不放心地道︰「還是麻煩大夫在這里多待一會兒,等爺清醒後再離去,可不可以?」
見大夫皺眉,她想也不想,遞出一張五十兩的銀票。
不是她生活富裕,出手大方,她還要省銀子給哥哥和弟弟置房置產、娶媳婦兒,平日里她摳得緊,一個錢能掰成好幾次用,實在是侯一燦那副模樣,直教她心慌。
看見銀子,大夫松松眉毛,點頭應下。
關宥慈又道︰「雙玉,領大夫下去休息,給大夫做點吃的。」
「是。」
雙玉和大夫離開,雙碧把屋子里的髒衣穢布清理干淨,帶到後院去燒。
關起門,關宥慈這才問向安溪,「到底發生什麼事,爺怎麼會弄成這樣?」
安溪苦著一張臉,哀嘆三聲後才闡述悲痛經過。
爺風流名聲在外,逛妓院、捧妓子,可是爺其實純真得和十六歲處子有得比。
爺要保持一顆赤子之心,等待轟轟烈烈的愛情降臨,可左等右等,等得他都快不相信天底下有愛情這回事的時候,終于看中了一朵大黃花,爺純真的感情終于發了芽。
但哪里想得到,那朵大黃花不但長在隔壁鄰居家,而且那個隔壁鄰居還和爺有血緣關系,打從娘胎時期兩人就住在一起。
爺的腦袋被驢踢了,名花有主,他還想求人家主子割愛名花。
不遵大哥,覬覦長嫂,這事兒要是傳揚出去,國公府的臉要往哪里擺?光是口水沫子都能將爺給活活淹死。
在這種狀況下,只有兩種處理方法,一,鏟了小黃花;二,燒了爺心中的愛情小女敕芽。
若小黃花是青樓女子或平頭百姓就算了,偏偏小黃花是功勞響當當的葉將軍唯一親閨女,怎麼鏟得?再說,那朵花早已在世子爺胸口
養上好幾年,日夜澆灌,呵護備至的,怎麼能說放下就放下?于是乎……
安溪再嘆一口氣,雖然他是主子爺的人,卻也覺得世子爺和國公爺沒做錯。
在安溪的長吁短嘆中,關宥慈听明白了,她道︰「安溪哥先去休息吧,你額頭有傷,也讓大夫給你瞧瞧。」
「嗯,爺醒了,喊我一聲。」
「我知道。」
送走了安溪,她挪了把椅子坐到床邊。
她該暗自竊喜的,因為亮亮不會成為他的妻子,可是她高興不起來,兩輩子的守候與等待,換來這樣的結局,他怎能不傷心?他傷,她便痛。
她很清楚他對亮亮有多執著,即使那份執著像針似的,時不時跳出來朝她亂刺一通,她很疼,但她選擇受著。
她想,疼著疼著就習慣了,做人不能貪心太過,能留在他身邊,看著他的喜怒哀樂,總比見不著他來得好。
是啊,她也覺得自己傻得厲害,感情這種事太殘酷,心不夠狠的人,萬萬不能陷得太深,偏偏尚未發覺時已然深陷,想拔出泥足,才發現自己已經與泥潭合而為一,再也無法月兌離。
所以他樂,她跟著笑,他怒,她悉心傾听,他痛……除了陪伴,她沒有別的選擇。
再看一眼他的臉,關宥慈低聲道︰「爺會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