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纂兒把稀飯吃完,聞巽也沐浴完畢過來了。
他換了一身暗紅竹葉紋的直裰,青髭也剃了個干淨,濕潤的長發披散著,渾身散發著沐浴後的清爽和干淨。
「你怎麼不把頭發擦干再過來?這樣等你老了很容易得病的。」
「你自己是病號還管起我來了?小老太婆!」聞巽嗤笑一聲,以前愛管他亂花銀子,現在連他身子也管上了,這不是媳婦兒才管得著的事嗎?
管家婆!
纂兒也不管合不合宜,從床邊小櫃抽了條巾子,「轉過身去,纂兒替你把頭發擰干。」
說也奇怪,一看見他,她那些傷風感冒好了一大半,只是、只是……被他刮完胡髭的清楚五官給震了下。
幾個月前的聞巽雖說舉止和大人無異,但面目多少還帶著些少年的朝氣和韌勁,現在的他那少少的稚女敕神情已經變得堅毅,像一竿挺直的青竹。
短短時間將他磨礪成宛如青松般的青年,如果說以前的他還是塊
銳中藏鋒的璞玉,這會兒竟是一只打磨出來的玉器了。
纂兒有些心疼,幾個月的功夫就變了樣,他在外頭該是受了多少為難?
她的眼神一變,聞巽就感覺到了,他微微垂下眼簾,掩去細微的表情,沉默的轉過身去,背對著她。
那是他的世界,他不想把她牽扯其中,她是孩子,每天只要吃喝玩樂就好,其它的,有他擔著。
纂兒緩緩的替他擦拭半干的發,「你瘦了很多,到底吃了多少苦?」
「不過打理自家的產業,稱不上吃苦。」
這話說得輕巧,也不知道他家長輩是怎麼想的,他這年紀,把那麼多產業鋪子都交給他接手,那鋪子的掌櫃、莊子上的莊頭,還有那結隱閣里的老人,能信服他嗎?
要花比尋常人更多的精力來收攏這些人心,用心計較,那日子能好過嗎?
她有些氣憤、為他不平,手下便有些重了。
聞巽像是知道她的心疼,自然而然就把從來不對人說的事情說了出來,「我是家中麼子,嫡長子該有的東西沒我的分,他們也怕我和他們爭家主之位,說好听是讓我打理族中庶務,實際上是想藉此牽制我罷了。」
「那三十幾家鋪子都是族里的產業?」
「是我的私業。」
那就是還不包括公產了?不過無論私業公產,他就只有一個人,能有多少精神體力去應付這些?
纂兒不動了,頭無意識的頂著聞巽的背,閉上眼,心中酸楚異常,無聲的把淚流往心底。「家中都沒有長輩照看你嗎?」這樣的家到底是什麼情況?
聞巽感受到她說話的氣息,難得的放松了。「我娘是個強悍的女子,我接庶務以前她把心月復都給了我,又有我師父的人手,我出門在外其實過得並不艱難,就是唆的瑣事多且雜,要一條一條的理順,比較花時間。」
他不想讓她知道他那個家幸好還有母親撐著,那幾位不成氣候的叔叔們就算氣得牙癢癢,卻也拿他沒有辦法。
他微微挪動身子,趁著她跟著抬頭之際,瞧了眼她滿臉滿眼的心疼,這還是把情況往輕里講,要是往嚴重里說,她不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了?
不過還算她有良心。
他拍拍她略顯冰涼的小手,站起身,又抬手揉了揉她的頭發。「我還會在家里待上好幾天,有話明兒再說,你早點歇著。」
「嗯。」
見她乖乖的點頭躺下,聞巽替她掖好被角,等她睡著了,這才離開房間。
第二天一大早,這個家空前的全員到齊,就連纂兒也包成一顆圓滾滾的包子,頭上戴著狐狸帽,手里被喜嬸塞了個手爐和一杯熱姜茶,坐在最里頭,不過整個人看起來還有點懨懨的。
對于眾人的好意,她拒絕不了,做好孩子的本分,管吃管喝和管听。
「纂兒丫頭,你流火叔和我們幾個一天不知去你的房里探頭幾次,你都睡得像只小豬一樣,結果你巽哥哥一回來,這不就生龍活虎了,小丫頭,咱們幾個叔待你也不差呀,你會不會太偏心了?」未央笑嘻嘻的調侃著,語意中確實有那麼點酸味。
「就你這小心眼,跟個孩子計較什麼?」涉水啐他一口。
「我小心眼,你不眼紅嗎?那剛才叨念唆的人又是誰?」未央不是真的小心眼,原來小丫頭就是閣主帶回來的,兩人感情深厚是應當的,人吶,誰沒個親疏遠近的,他吃這種醋也就是隨口鬧鬧,糾結這個,他還是不是男子漢大丈夫了?
「話多。」涉水是文人,真要賣弄起口舌來,幾個男人都得甘拜下風,幸好他平時話少,除了吃喝便是捧著書看,不認識他的人很容易認為他就是個書呆,不知他月復中藏了多少丘壑。
「你不去躺著,出來吹風,想多喝幾天的苦藥嗎?」聞巽出來了,知道纂兒身體無恙,放下心來的他半夜好眠,也是年輕體質好,就算只睡了半宿,精神氣色又恢復了。
「躺了好幾天,想著出來活動活動手腳。」沒看見她被摁在椅子上動彈不得,身上穿得嚴嚴實實,風都叫幾個叔們擋在外頭了。
聞巽仔細看了看纂兒被包裹著只露出半張小臉蛋的裝備,這一坐下來,就開始叨念了,「我听說你每天都在擺弄那些花草,家里是缺你吃還是少你穿了?姑娘家就是要身子健康,以後才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受拘束,身子太了容易乏,沒力氣,趁你這會兒年紀還小,把底子調養回來,否則老了沒人要,我可沒打算養你一輩子。」
昨夜里躺在床上才想到一心顧著擔心她的病,回來後壓根忘記要好好罵她一頓,罵她不知愛惜自個兒身體,還病得這般嚴重,這會兒見她已經能下床,他怎能不為他那股子擔憂發泄一下。
幾個叔全掉了下巴,然後有志一同的撇開了臉,要是不小心面對了面的,趕緊挪開眼神。
什麼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就算身穿布衣也無損他們家閣主一身絕代風華,居然在纂丫頭面前成了碎碎念的老太婆……呃,不,是老頭子,這若傳出去,那些個江湖梟雄不全要撞牆自盡了?
實在太過匪夷所思啊!
纂兒捧高了茶杯,翻了個白眼,她也知道翻白眼很沒禮貌,所以這不是遮著嘛,她也知道聞巽不會養她一輩子,就算他真要養,她也不願意。
他以後會有妻子、孩子,她一個干妹妹,要是讓他一直養著,算什麼回事?
他願意扶持她的時候,她心存感激,等到哪天該分開了,她也要能自立,所以她才這麼努力的給自己賺私房啊,再說,她生病和每天干活沒有關系,不就是她的體質先天不好嘛,她也很想趕快把自己吃成一個胖子,看起來身強體壯,但就是沒辦法。
瞧著纂兒一直低垂著頭,一副受教的模樣,聞巽倒也適可而止,又看見流火用手指把他面前的茶推了過來,這才噤了聲。
因為聞巽回來,喜嬸很賣力的燒了幾樣他愛吃的菜,即便是早飯,菜色也豐富多樣,豆腐瓖肉,豆腐滑女敕,肉丸多汁,配上鮮辣的豆豉醬,人間美味,也不知這時節打哪兒找來的鱖魚,配上冬菇、冬筍、西蘭花和雞湯,燒成肥女敕細膩的柴把魚,還有一樣醬肉卷,主食是粥和鮮女乃饅頭。
不說別的,就這幾樣菜吃得幾個男人差點翻臉。
「原來喜大妹子的心也是歪的,咱兄弟回來這麼久,這幾樣菜硬是沒吃過。」未央還在嚷,後腦杓立刻吃了流火一記。
「要不要寫個食單好讓大爺你點菜吃啊?」
未央捂著腦袋,看見凶手是流火,立即閉上嘴。
哼,誰叫流火是他們這幾個的老大,嗚嗚嗚,力氣這麼大做什麼,他不過多說了一句,有必要這般動手嗎?
至于掛病號的纂兒,她還是只能吞白稀飯,喜嬸怕她眼饞,多替她煎了兩顆女敕香的雞蛋。
吃了飯,幾個男人移到書房去,直到纂兒又睡了回籠覺起來,喝了湯藥,喜嬸為了壓藥味兒,給了兩塊雲片糕,她吃後漱口後,這才見到聞巽。
至于其它幾個男人,分頭辦事去了。
「巽哥哥回來得匆忙,沒能給你帶什麼禮物,等回了京城,看你想要什麼再補給你。」
他出門的這段日子,給她搜羅了不少新奇東西,全堆在箱子里,乍然接到消息來不及收拾,留在落腳處。
「巽哥哥已經給過禮物了,那琥珀和海貝殼纂兒都很喜歡,謝謝,只是……我們要去京城?」什麼時候的事?
「我們剛剛決定的,山上一到冬天會更冷,凜冽的氣候不適合小孩子,多久沒見你,這一病倒是把好不容易養出來的一點膘又給弄沒了,大夫說了,你年幼時受了太多罪,身子底子不好,京里冬天雖然比不上南邊暖和,但至少比山上好,再說到時候要是有個不舒服什麼的,要請郎中大夫也方便。」
我又不是藥罐子!纂兒在心里哀號,可表面完全不顯。「往後我一定會很小心不生病的,我們不搬家,好嗎?」
搬家,那可不是三兩天的事兒,她所有的生財器具都在這里,牽一發動全身,盆栽還好,那些花樹離了土可麻煩得很,何況,她還滿喜歡這里的。
聞巽啼笑皆非,她都生病了,他怎麼可能還由著她隨心所欲?
瞧他一臉不以為然,纂兒趕緊又道︰「你不是會功夫嗎?了不起你和大叔教我一點,如果我學會武功,身子起碼能練得強健一點。」
「學武健身是好事。」如果她會那麼點武功,身體應該會好一點吧。「你現在學雖然有點晚,想成為高手有難度,不過強身健體還是可以的。」
「我也這麼想。」她眼巴巴的瞅著他,「這樣,我們就可以不走了吧?」
像是知道她為什麼不肯挪窩,聞巽一錘定音,「小孩子家家的這麼愛操心,一切听我安排就是了。」
其實,如果有那個條件,誰不想過那種被人捧在手心的生活?如珠如寶長大,不必凡事操心,最大的煩惱便是今天穿什麼、明兒個穿什麼,她沒有辦法變成那樣的人,但是聞巽的話,她還是得听。
接下來,她把所有的事都交給他,她真的就奉行起整天只要吃好、喝好、睡好的日子。
不說京城四衢八街,車水馬龍和摩肩接踵的人潮,也不說看不見盡頭的十里長街和繁華,只說建築物好了,京城和西霧縣的房舍差別很大,京城的宅子風格莊重,青磚黑瓦,給人厚重扎實之感,一眼望過去,呼吸就會很自然的放輕了。
而路人無論穿著還是氣度,也硬是比縣城多了幾分優越感。
嗯嗯,就連講話節拍和行事步驟也都不一樣。
纂兒心里那個敬畏啊,鄉下土包子進城,大概也就像她這樣,看什麼都新鮮,馬車的簾子一直是掀著的,怎麼看都不累。
她才不管人家是不是會嘲笑她沒見過世面,反正她確實沒見過世面,不怕人家說話。
他們抵達京畿的時候已經是十一月末,因為聞巽一直等到郎中確定她的身體無礙才動的身,在西霧縣搭了一小段路的船,後來走官道,十輛馬車的箱籠滿滿當當,東西看著多,其實沒多少是纂兒的行李,一溜馬車上裝的全都是花樹。
跟車隨行的除了喜嬸、阿茶,還有幾個懂花木的農人,說好走一趟京城,給了豐厚的酬金,管吃住,還有來回車錢,這些人是聞巽讓喜嫌去找來的,其中包括了喜嬸的兒子小忠。
都說內舉不避親,聞巽並不覺得喜嫌讓他的兒子來佔個分額有什麼不好,肥水不落外人田,再說纂兒親眼看過小忠侍弄花草的功夫,她信得過的人,自然用得。這一路走走停停,她那還稱不上大好的身子,自顧不暇,花花草草真的只能交給這些人了。
竹屋的主子都走光了,起先喜嬸還愁著要去哪里找活計,沒想到主子竟然問她願不願意跟著去伺候纂兒。
她千百個願意,當年會落腳在村子里,是為了養孩子,她最大的後顧之憂就是兒子,既然兒子有機會到京里去開開眼界,自己也得了機會,母子能在一起,還有什麼不願意的!
因此,即便風塵僕僕的趕路,沿途有聞巽盯著讓喜嬸給纂兒開小灶,伙食並不比在家里差。
纂兒沒忘記在小作坊讓人家窯里燒的東西還沒去拿,到了西霧縣時,讓聞巽停下,她去取貨,順便付清尾金,既然兩人往後沒什麼合作機會,她要遠行的事自然也不需要說道,只說自己病了一場,耽誤了時間,便客客氣氣的告辭了。
他們抵達晁京,流火、未央與涉水三人不好跟著去輔國公府,便自行去了他們師兄弟慣常在京城的落腳處。
相處了一段日子,自然不舍,幾個大男人輪流安慰纂兒,反正都住京里,隨時想到都可以互相探望,見面的機會多著。
可雖說同樣住在京里,纂兒也知道要像以前那樣和樂融融的在一塊兒是不可能了。
看著纂兒的精神不好,聞巽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給她解說了輔國公府大致的成員有哪些。
輔國公府是聞巽太爺爺那一代平夷蕩寇,立下軍功得到的爵位,到他父親雖說已經世襲三代,但那年皇上秋獵遇刺,父親救了皇上不幸身死,皇上回京後,便將父親的爵位不以降等傳給大哥,而母親本就是一品誥命夫人,建坊題褒之余,更享貴妃品級驚儀,享一品詰命與貴妃俸祿。
輔國公府的爵位落在大哥身上,但三個叔叔未曾分家,各據院落,平常各管各的,要有大事才互通有無。
他有一姊二兄長,皆為嫡子女,大姊已嫁為人婦,兩位兄長也已成家,他是遺月復子,是家中老麼。
其它各房聞巽只說並不重要,往後要是見了再說。
「我現在說這些,只是讓你心里有個數。」
四房同住,是個大家族,在古代若父母健在,兒子們基本上不分家,這是根深蒂固的觀念,承襲祖上余蔭,信奉兄弟同心,其利斷金。
只是這一路听下來,巽哥哥的祖父母已經不在,親爹也過世了,父母健在這一條不成立,這些個老油條般的叔叔們應該也娶妻生子了,卻還同住一個屋檐下,這麼多的人口住在一起,往好听的說是樹大根深,往難听的說,這牙齒有時還會磕著嘴唇,事能少嗎?
不過呢,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現在的她就是個屁孩,自己這會兒還不是要去依附人家,寄居人家屋檐下?
所以,她哪來的立場說道?
「我已經去信向母親說過,會帶一個小姑娘回去和她作伴,你見著母親,不用太惶恐,母親的人看著雖然嚴肅,其實很好相處。」
纂兒知道他是在安撫她,而且隨著越接近輔國公府,她的心七上八下提了十五個水桶,不安極了。
輔國公府彝秀堂。
萬物蕭瑟的季節,一早下了一層薄薄的雪,已經叫下人都掃干淨了,走道的盆栽也全換上花房里最鮮妍的,成串的柿子沉甸甸的掛在樹上,來來去去的婆子、媳婦更顯出那幾分的鄭重。
屋里透著淡淡烏沉香的氣味,一個有著銀盤臉的老太太坐在暖炕上,手里慢悠悠的轉著黑檀木佛珠,念了一會兒的佛,略顯心神不寧的問著身邊的廖嬤嬤,「不是說小半刻就會到,怎麼還沒見著人影?」
「已經讓腿快的小廝去前門盯著,只要一進大門,就會讓看門的婆子立即回報。」
「這宅子蓋這麼大做什麼,走個路也得半天。」
廖嬤嬤是老夫人蔣氏身邊的積年老人,哪能听不出來她想念麼兒,自從接到書信的那天,便吩咐三爺院子里的人把已然整理得一塵不染的院子又里里外外理了一遍,缺什麼、少什麼的一定要趕緊補上,還把三爺的衣服全拿出來,該曬的、該汰換的都不敢疏忽,就是不能讓三爺覺得不方便。
這也難怪,他們母子可有大半年沒見了。
蔣氏也知道即便不用她吩咐,止觀園的下人做事一點也不敢馬虎,這些年,別的院子不說,三爺看著年紀最輕,馭下卻做得最是滴水不漏。
「我說淑女,巽哥兒說要帶一個丫頭回來,是什麼意思?」淑女是廖嬤嬤的閨名,這些年來,也只有主子會這麼喊她了。
「老夫人,三爺信里不是說那個小姑娘是微生拓留下來的孩子?老夫人記得微生拓吧,那個老跟在三爺邊的忘年友人?」說是友人,在外人看來和親衛差不多,一身武功扎實,三爺對他十分看重,總是走到哪兒帶到哪兒。
「微生拓啊……」只要是小兒子身邊的人,她多少都有印象,因為他從不隨便把人往家里帶,這個微生拓,她記得是個沉默寡言的男人。「巽哥兒為了找那小姑娘找到都忘記我這個老婆子了。」
「哪里是,老夫人忘記三爺肩上可扛著整個家族的庶務,加上公中的鋪子,還有他自己的產業,就算學那孫猴子會變身,多出十雙手來,這麼多事情也忙不過來,老夫人體諒把那些個得力心月復都送給了三爺,但三爺是什麼人,凡事不過眼哪能放心?所以他有多忙,老夫人還能不知道?」
這時候只要廖嬤嬤的心稍微偏頗那麼一點點,把老夫人往歪里帶,說兩句纂兒的不是,纂兒將來的日子可就難過了,但她是個處事公正的,就事論事。
蔣氏長年沒什麼笑容的眼兒飄過一抹欣慰的光彩,果然是跟著她一輩子的人,這些年來,也虧得有她才能陪著她說說話,否則這日子讓人怎麼過呢?
正欷吁著,候在正堂外的大丫頭一臉欣喜,匆匆來稟——「老夫人,三爺回來了!」
「不是讓底下的人見到人回來就趕緊來知會一聲,我們好準備準備,怎麼人就到了?」
蔣氏略有微詞,讓廖嬤嬤扶著起身,還沒舉步,就听見小兒子的聲音傳來——
「兒子這不想給您驚喜,才不讓人說的。」
在屋里伺候蔣氏的大丫頭替三爺掀了織錦簾子。
聞巽領著纂兒走了進去,他也不急著向前,在酸枝十二扇大瓖瓷嵌聯瑯屏風前的炭盆拍袖去了寒氣,這才轉進正堂。
纂兒也有樣學樣,把衣衫抖了抖,搓了搓手。
他給了她嘉獎的一瞥。
年輕人可能不覺得什麼,但是家中有老人的,這道手續卻不能省,怕的是把寒氣帶給了家中的老人而不自知。
聞巽先向母親請安。
蔣氏看見小兒子,喜不自勝,趕緊叫人上茶、上果點。
纂兒從聞巽口中听了不少關于他娘親的事跡,對于早年喪夫,撐起一大家子,外表看起來十分強悍的老太太,不由得偷偷多打量了兩眼,她有張稱不上和善的臉,[]一身寶藍繡仙草紋的褙子,瓖鴿子蛋大的綠色貓眼石抹額,頭發梳得一絲不苟,左右對稱各插著一支墨玉簪子和羊脂玉簪子,烏絲不見白發,看著小兒子的眼楮笑起來眯成一條縫,風采在眼角堆砌,似迭錦,可以想見年輕時絕對是個美人。
像是發現纂兒在偷瞄她,蔣氏也看了她兩眼,那眼神格外明亮,似乎能照到別人的心魂。
纂兒察覺到自己被發現了,也不害羞,憨憨的露出小姑娘該有的天真,眉眼在晨曦中格外清秀,少少的陽光透過窗格子,在她臉上映出層層細粉的淡光。
蔣氏對著纂兒招手,「你叫纂兒是吧?過來讓祖母瞧瞧。」
「娘,她喊我一聲哥哥,你怎麼讓她喊你祖母,這輩分不就亂了?」聞巽也不坐下首,隔著炕上的小幾靠著蔣氏坐著。
「她這年紀你讓她喊哥哥?」
蔣氏挑眉。家中老大、老二的孫子、孫女都像她一般大小,真是亂來!
「之前病了一場,好不容易養的肉全掉了,她比蝶姐兒還大上一歲。」索記憶里大哥那二女兒,纂兒個兒也沒人家高,細胳臂、細腿兒,看來得替她找個武功好的女師父來才行,得把她的底子打好。
「怎麼看也不像八歲的孩子。」沒理會她,她也不慌,乖乖的站在那,一襲鵝黃對襟錦裙,外頭瓖了一圈兔兒毛,瞧著是了些,但兩道彎彎新月眉下有著黑曜石般黑湛湛的雙眼,看著還挺精神的。
自從大女兒出嫁了以後,她的屋子里有多久沒有小女娃兒了?
「你把她帶在身邊多久了?」
「我在外面忙著,請了人照顧她的飲食起居。」
「這算怎麼回事?那微生拓于你有救命之恩,你卻是這麼對待恩人的孩子?」這小兒子不論做什麼都用不著她擔心,可這事做得不地道,讓人怎麼說他?
「因為被我養壞了,這不是回來向娘求救了嗎?」
兒子說得賴皮,蔣氏卻一點也不惱,心想小兒子遇到事會想到她,心里還是有她這個娘的。
說起來,她這麼兒從小就獨立,生下他那會子,家里整天愁雲慘霧,幾房沒有消停的時候,她的心情又不好,看見他就想到過世的丈夫,所以就把他交給女乃娘帶,這一帶,到了他五歲,母子已經離了心。
這些年,她沒少在他身上費心,可他事務纏身,一年總有那麼幾個月不在家,尤其這一回去就是大半年,她身為母親想和兒子好好談心都不可得。
想到這里,她心情便是一黯。
「老夫人,您別生巽哥哥的氣,都怪纂兒不好,沒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巽哥哥把我從孟家村帶出來,供我好吃好穿的,要是沒有他,纂兒這會兒也不知道變成了什麼樣子,纂兒對巽哥哥是滿滿的感謝。」纂兒雙手規矩的放在裙兜里,語音清亮,字句清楚,表情生動,語調真摯。
「男人會養什麼孩子,既然你都把人帶回來了,咱們家也不缺那一雙筷子、那一碗飯,還有,她叫你哥哥也習慣了,這是認作義妹了,我這老太婆也不好硬是改變什麼。」蔣氏將目光從小兒子身上轉到纂兒臉上,故意問道,「丫頭,你說叫我什麼好呢?」
纂兒甜甜的笑,恭恭敬敬的道︰「纂兒見過老夫人。」
不說別的,能掌著這麼大個輔國公府的當家主母,閱人歷練會少嗎?她一個丫頭片子,就算經歷兩世,老老實實的就是了。
蔣氏心里一軟,這丫頭年紀小歸小,倒是個明事理的,還是個有眼色的,沒一來就往她跟前湊,也沒非要攀著她兒子這條藤往上爬。
「府里院子多得很,珍珠,帶她去瞧瞧,看她中意哪一間,就住下吧。」蔣氏擺擺手。
「謝謝老夫人。」纂兒跪下給蔣氏磕了頭。
「走,巽哥哥帶你去挑院子!」聞巽朝蔣氏的大丫頭做了個不必的手勢,領著纂兒出去了。
正堂里有一瞬間的靜默。
蔣氏端起已經有些涼的茶盞又放下,幽幽的道︰「淑女,你瞧這孩子,也不想想多久沒回府了,多久沒見到我這個娘,也不多陪陪我說說話,卻對一個丫頭這麼上心。」
「這是老夫人把三爺教得好,知道知恩圖報,何況,大爺和二爺和三爺的年歲終究是有差,如今三爺對纂兒姑娘親近,老夫人想想,三爺這不是想要個妹妹嗎?」她哪里不知道老夫人這是吃味了,往常三爺只要回府都是緊挨著老夫人的,這會兒把注意力移到別處,難怪老夫人不適應。
「你倒是門兒清!」蔣氏瞪了她一眼,也意識到自己這是遷怒,所以也沒什麼威力。
想想自己跟一個小丫頭吃什麼醋?這日子實在過得太乏味了,這點小事都能拿來說事,一個小丫頭而已,再怎樣也不過是一副嫁妝就能打發出門的事。
「老夫人您瞧著吧,三爺哪次回來,晚飯不陪老夫人一起用的?您就等等吧。」
這日子對蔣氏來說是真的太無聊了,大爺、二爺是朝中重臣,一個月能來給老夫人請安的次數有限,就算來也說沒兩句話便又匆匆離去,大夫人管著內院,什麼都要一把抓,事務繁多,老夫人也早早免了她來身邊立規矩,二夫人每回來就是苦著張臉,擺不平的夫妻問題,老夫人不想看她那張怨婦臉,干脆免了她的問安。
老夫人不愛和京里那些貴婦人打交道,整日里只有和她這老婆子大眼瞪小眼,唯一的盼頭就是三爺回來,听他說些外頭的事情,其實倒也不是真的有興趣,只是除了這樣,還能企盼什麼?
「倒是我小氣了。」
「老夫人這是太想三爺了。」
「你說,活到我這把年紀到底有什麼意思呢?」兒子都離了身邊,平時這日子真是寂寞是緊。
「老夫人千萬別自己亂想,三爺可不能少了您,您還有好長的時間要活,要不,三爺娶妻生子,給您生大胖孫子,您要是都看不見那多可惜。」
「也是,說什麼我也得看著他娶妻生子,以後去了下面,也才好給老國公一個交代。」蔣氏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