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程承波就派人送了帖子到大井巷,蒯老爺子欣然答應,約莫晌午左右,便來到位于清吟街上的程家。
程承波慎重其事地在大門口迎接。「蒯老爺子,別來無恙。」
「托福!」盡管高齡八十、滿頭白發,下巴還蓄著一把胡子,但蒯亮的腰背還挺得直直的,雙眼有神,連年輕人都比不上。
「這次老爺子來杭州打算待多久?」程承波問。
蒯亮沉吟了下。「大概三、四天左右。」
「有個人想要見您,蒯老爺子看到他一定會很高興。」程承波神秘地笑道。
「是誰要見我師父?」說話的人是齊天雄,五十來歲、中等身材、蓄著落腮胡、長相粗獷,也是蒯亮的二弟子。
程承波賣著關子。「待會兒兩位就知道了。」
接著他把客人請進正廳入座,奴才也送上茶水,蒯亮先啜了口茶水,听見外頭傳來腳步聲,接著有道人影站在門口,便很自然地看過去,當場愣住。
自己的眼力真的不行了,居然會以為看到死去多年的愛徒……
最先有動作的是齊天雄,他瞼色陡地大變,幾乎是從圈椅上跳起來。「錦、錦杉師弟?!」
跨進門檻的姚錦杉來到蒯亮跟前,見師如見父,看著已是白發蒼蒼的老人,眼眶立刻紅了,當場跪下。「師父!」
蒯亮險些端不住手上的茶杯,他顫巍巍地將它放在幾上,兩眼依舊瞪著跪在面前的年輕人。「你……你……是錦杉?」
「正是徒兒。」姚錦杉哽咽地回道。
齊天雄不敢置信地喊道︰「怎麼可能?你不是死了嗎?而且你的容貌……一點都沒變?」
「二師兄,我沒死。」說完,他又看向蒯亮,哽聲道。「幸好師父身體還如此硬朗——感謝菩薩保佑,弟子今日才能再見到師父一面。」
「你真的是錦杉?」蒯亮驚詫之余,慢吞吞地起身,伸出雙手,急切地模了模他的頭和臉。「你沒有死,你真的還活著?」
姚錦杉仰著頭,將自己在狼山遇到山賊、為了逃命而不慎掉下山溝,一夜之間跨越三十年的奇遇娓娓道來。
听完,蒯亮不禁老淚縱橫。「是菩薩知道你心地純善,又是個孝子,才會做出這個安排。我活到這把年紀,還是第一次听說這種事,實在太離奇了……好了,快點起來,別跪著!」
姚錦杉用袖口抹去淚水,從地上起身,攙著蒯亮重新落坐。「徒兒一直想去蘇州見師父,但又怕讓您受到驚嚇,正在猶豫,沒想到師父就來杭州了。」
「應該是咱們師徒這段緣分還未盡,才會這麼湊巧。」他笑道,接著老臉一沉,忿忿不平地罵。「居然謀害親兄長,那種人真是畜牲都不如,你能活下來,真是太好了!」
「是,師父……對了,徒兒已經娶妻,這就帶她過來拜見師父。」姚錦杉匆忙回到耳房,敲了童芸香的房門。
今天一早他便主動告訴童芸香有關師父來到杭州的事,雖然這段婚姻剛開始是不情不願,但如今他已經不再怪她利用自己,更相信一向溫柔賢慧的玉嫻地下有知,也會祝福自己。
童芸香出來應門,心情透著緊張。「你師父來了?」
「就在正廳,我帶你過去拜見他老人家。」
「你真的確定要我去?」她再次問道。
「你是我的妻子,當然確定。」姚錦杉不假思索地回道。
「你不是故意在哄我,是真的願意接受我?其實你不必勉強,不管多久我都可以等……」
姚錦杉看著她,因為一直拿她跟玉嫻比較,總覺得她太過復雜難懂,不夠溫順單純,但這麼做對她來說並不公平。他一向以為自己很會看人,結果先是看錯了錦柏,接著又是這位童家二姑娘。自己確實太過感情用事,人生的閱歷也不夠,才會看得不夠透澈。「我沒有勉強,是真心這麼想。」
「你也不再怨我、恨我了?」童芸香驚覺自己毫無預警地掉下淚來,趕緊用袖口抹去。
姚錦杉見狀,心中那道緊閉的門扉終于打開。「我明白你是身不由己,如果再重來一次,相信你也會作出同樣的決定。」
「我就是這樣的人,為了保護自己,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你……現在改口還來得及。」童芸香嘴巴上還是不服輸。
听她說到最後,明明在意,卻又偏偏嘴硬,姚錦杉忍不住笑了。是啊,她跟玉嫻是不同的,但本質上都很善良。
「你笑什麼?我是說真的。」她不希望他後悔。
姚錦杉一把拉住她的手。「咱們快去拜見師父吧。」
從他手上傳來的熱度,溫暖了童芸香冰涼的小手,有人願意接受自己,是多麼不容易的事。
夫妻倆很快地走出耳房,來到正廳。
坐在正廳內的蒯亮正在跟程承波說話,心情很愉快,不過齊天雄卻相反,見師父越開心,臉色就越不好看。
姚錦杉帶著童芸香來到蒯亮跟前。「師父,她就是我的妻子芸香。」
乍見童芸香臉上的胎記,見多識廣的蒯亮也只是點了點頭,眼皮眨也不眨一下,對姚錦杉的為人也更加賞識,雖說娶妻娶德,卻不是每個男人都辦得到,但他這個愛徒卻辦到了,實在難能可貴。
「芸香見過師父。」她跪下來跟著叫了一聲。
蒯亮哈哈一笑。「快起來、快起來!這一趟出門,身上什麼也沒帶,就只有用這個當見面禮。」他從系在腰上的布袋內拿出一把跟了自己好幾十年、總是不離身的雕刻刀。「這送給你。」
童芸香看了下姚錦杉,像是在征求他的同意。
「師父要給你就收下吧。」他點頭。
她這才雙手接下。「多謝師父。這把是玉婉刀,又叫蝴蝶鑿,看起來頗有歷史,卻受到很好的照顧,應該是師父所愛之物。」
蒯亮一臉驚喜。「你懂木雕?」
「芸香自小承先祖母教導,略懂一些。」她謙虛地回道。
聞言,他對愛徒的這房媳婦更多了好印象。「那就已經不錯了,往後可以夫唱婦隨,錦杉,你可要好好珍惜。」
「是,師父。」姚錦杉鄭重地回道。
童芸香一臉感激地看著蒯亮,得到對方的認同,對她來說意義非凡。「多謝師父,我會好好善用這把玉婉刀的。」
「好、好。」蒯亮滿意極了。
程承波在一旁松了口氣,很高興能圓滿收場,今天安排他們師徒見面真是做對了。不過齊天雄卻笑不出來,先是有個大師兄跟自己搶,如今小師弟沒死,依師父對他的疼愛,自己要坐上幫主之位根本是作夢。
等了這麼多年,他真的不甘心。
齊天雄雖然臉上跟著大家在笑,心里卻是又氣又惱。
當晚,蒯亮決定留宿在程家,師徒倆有許多話要聊,不過他年事已高,姚錦杉還是勸他早早就寢,以後有的是機會。
翌日,師徒倆又聊了許久,還去了小河直街那座正在修繕的四合院。正在工作的匠人們見到幫主,簡直又驚又喜,這才得知東家「姚爺」的真實身分居然是蒯老爺子的三弟子。眾人皆知香山幫幫主的愛徒在三十年前下落不明,都認為已經不在人世,如今才知不但還活著,並有一段離奇際遇。
接下來幾天,蒯亮都帶著他在杭州四處走動,還到幾處正在修繕的工地,除了介紹給匠人們認識,也當場傳授、指點蘇派建築工法的技巧,順便考校,看姚錦杉如何作答,眾人都看得出幫主對愛徒真的寄予厚望。
蒯亮在杭州待了將近十天,因為不想太過叨擾程家,決定今天返回蘇州,但允諾過年時會再來。
送走蒯亮,姚錦杉接下來就盼著修繕中的房子早點完工,往後師父到杭州來,也好有個落腳之處。
他沒有閑著,依舊天天跟著其他匠人一起工作。
「接下來你有何打算?」程承波天外飛來一筆。
姚錦杉正握著一把細齒木銼刀在亮格櫃上進行加工,頭也沒抬地反問︰「什麼打算?」
「就是你跟表嫂的事,你把她介紹給蒯老爺子認識,等于是承認她了,那麼總該給人家一個交代。」他沒好氣地道。
「我跟她已經談好了,她也明白我的想法。」姚錦杉回道。
程承波以為他在裝蒜。「我不是在說這個。」
「那是什麼?」
「就是圓房的事。」程承波干脆把話說白。
聞言,姚錦杉頓時俊臉通紅。
「你在臉紅什麼?」程承波一臉好氣又好笑。「你跟表嫂成親也好幾個月了,圓房之事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恐怕真的瞞不過我娘。」
姚錦杉清了下嗓子。「這種事不用你費心……」
「我知道你的為人向來發乎情、止乎禮,也潔身自愛,若有不懂之處,可以請教別人,要不然問我也行。」為了表哥的幸福,程承波干脆自薦。
「不必。」姚錦杉臉上熱度又上升,不過這次是惱怒居多。「我只是想到之前對她態度差,又說了那麼多難听的話,還揚言這輩子都別想得到我的人和心,現在要圓房……總是有些尷尬。」
程承波嘆了口氣。「當時勸你冷靜一點,你就是听不進去。」
「說起看人的眼光,我還輸給你和舅舅,還是再等一陣子吧,順其自然。」既然已經是夫妻,來日方長,不急于一時,時候到了,自然水到渠成。
程承波見表哥都說到這個分上,也不好再插手。「過年之前能不能把房子修好?」
「如果能再多一、兩個人力會更快。」他心中一動,想到一個適合的人選,原本就沒打算隱瞞,如今時機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