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真,過來。」
她終于深吸一口氣,顫巍巍地撫住自己脆弱的心,小心翼翼地挪到他跟前。
他眉目柔和地凝視著她,拍拍自己身前。「坐下。」
待她坐定,他的大掌輕輕地摩挲著她烏黑的發絲,從懷里拿出那珍藏已久的玉梳,溫柔地替她梳頭。
以前蘭歡也替她梳頭,不然每次打架鬧事完那亂七八糟的頭發該找誰收拾?呼延真自己從來是不耐煩的。有一次疏忽了,讓她自己梳頭,她居然滿不在乎地扯下大把大把的頭發,教蘭歡瞠目結舌。
射掉她頭上的儒巾,為的就是這一刻。
他的手比以前大好多,但動作卻好輕、好熟稔,好似那近八年的分別不曾存在過,好似他依然經常替她梳頭——好似多年來他始終藏著那把暖玉梳子不肯還她,為的也是這一刻。
怎想得到那麼多年過去了,他依然隨身帶著這把梳子,心愛地貼在懷里,用他的體溫暖暖地熨燙著,不曾須臾分離。
半月形的白玉梳子在蘭歡手里顯得多麼細小,輕柔地滑過那烏黑的發瀑,唯有指尖輕輕一顫,泄露了他心底的痛楚。
抱著膝蓋,呼延真的眼淚啪地落下。
背對著他,心里纏繞著萬種滋味,開心、歡喜、惱怒、尷尬……都不知道原來一個人可以同時有這麼多種情緒。
最終就只能化成晶瑩的淚水,大滴大滴地落下。
「對不起……」
他輕輕地說著,重新握住呼延真的發,感覺好夢幻,恍若前生。
這些年來他想過無數次再見到她時該做什麼。偷偷地從遠方看著她時,他總想著要好好地抱抱她、好好地替她梳頭,即使他們都已經不再是孩子了。
曾有過的猶疑、擔心原來都是多余的,原來他想要的就只這麼簡單。他想永遠替她梳頭。
多麼希望他們不曾分別,多麼希望她不曾吃過那些苦,只要一直一直當他的胖大福就好,但他無法改變過去的那一切。
「這麼多年來,我心里總讓個胖大福烙著、佔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無論什麼時候,無論做什麼,我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傻小子,不知道她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可瞧見這月光,可听聞這雨聲。想著她在哪里,有沒有人陪在她身邊,有沒有人……有沒有人像我那樣寵著她。」
他低啞地訴說著,閑話家常般的口吻。「那些年我總以為你死了……他們告訴我,你死了……」他的手僵硬地停住,那痛楚依然清晰。
「可是我不肯相信,總告訴自己你還在,你一定還在的,要不然我所做的一切到底還有什麼意義?如果你已經不在了,除了把那些人殺光為你復仇之外,我還有什麼可做的?在南都,我之所以沒有成為真正的鬼,唯一的理由就是你還在,我要為你留著……留著我自己。」
輕輕地將她的頭發束起,輕輕地從背後環抱住她,以自身所有的力量克制著將她揉進身體里的沖動。
將臉深深地埋進她芳香的秀發里,眼淚不可抑遏地涌出。「呼延真,我好想你……」
近八年的時光長河終于被跨越,所有的思念融成了這深深的擁抱,破碎的嗚咽逸出,呼延真再也無法按捺地轉身投入他的懷抱,像個孩子似地放聲大哭。
宮里的人居然也逃了大半,看來他還是太過心慈手軟,顯然他的可怕還比不上鬼,他們還不夠怕他,居然還敢逃。果然不只手段要雷霆,心肺也得夠狠厲才行;只不過稍稍放縱,他們就不曉得誰是主子了。
今夜永京百鬼夜行。他微微地勾起唇角,一抹譏誚的笑。
套著長長的雪色錦袍,他慢慢地穿過皇宮;今晚的風特別大,樹影搖曳,那些奇怪的霧靄倒是被吹散不少。
隨侍的小黃門早不知道逃去哪里了,白日里還肯安分,夜里卻跑個精光,無論他如何叫喊都找不著人,好像他也成了鬼,在鬼域里踽踽夜行。
慢慢拖曳著袍子,枯瘦的手扶著牆,慢慢、慢慢地挪移著,如此哀艷頹美,如此動人心魄的顏色。
從干坤宮到御牢,足足走了快一個時辰。他喘息著,臉上浮起不正常的紅暈,艷光更盛,英凜容顏透出幾分詭美,御牢守衛見了他,嚇得瞪大了眼珠子,吶吶地跪倒在地不敢抬頭。
俊帝……比鬼還要像鬼!渾身雪白,長長的頭發披在肩上,忽明忽暗的燭光搖曳下活像是剛從墳里爬出來的美艷女鬼!
「滾……」他嘶啞揮手,守衛們恨不得多生出兩條腿,飛也似地竄走!
咿啊一聲拉開鐵牢門,里頭昏昏暗暗,彌漫著一股腐朽的惡氣。這牢里的人多半已經死絕了,還沒死的也都奄奄一息,偶爾听見某種詭異的申吟、囈語,像是在地獄。
以前這里好像沒這麼糟。以前他被關在這里的時候,這里還沒這麼像地獄。
他默默想著,一層一層地拖過污黑地面,黏稠腐爛的氣味讓他更加舉步維艱,他有點後悔了。
好像應該死在一個比較舒心快意的地方才好,至少明亮一點、芬芳些,沒那麼像地獄——反正他未來的日子都得待在那里了,依照他所犯下的罪刑,可能要待上好幾百、好幾千年吧。
好不容易走到御牢最深處了,牆上的燭火晦暗,但幸運的是那高高的牆上居然還開著半扇窗,皎潔月色透窗而入,伴隨著玉堂春濃郁的香氣,啊!他幾乎滿足了,上蒼果然還是厚待他的。
牢房的門上只圈了一圈手指粗的鐵鏈,沒上鎖,他輕輕一推,門便開了。
角落里的縴細人影靠在牆上,蒼白容顏半掩在黑暗中,但他還是看見了,看見那極致的美麗,教他的心跳總是失速,教他總不由自主地被牽引著,連鐵石心腸也不能拒絕的絕美。
真傻。明明沒有鎖,只要推開門走出這里,外頭就是一片自由的天地,守衛早領了他的旨意,只要喜公公能自己走出御牢,任何人都不許攔阻。但他就是不走。
頑固。無可名狀的頑固。
走到他面前,小喜那雙美麗的桃花眼凝視著他,如此明亮澄淨,不染半絲塵埃。這雙眼楮多麼誅心,那麼那麼干淨,教人恨到極點,教人忍不住要蹂躪他——他喘著,這條路真遠,走了那麼多年……
半晌才終于緩過那口氣,嘆息似地開口︰「嘉荇……死了。」蘭七微笑著垂眸睨他,微微地彎起唇,泛起一絲詭美的笑。「龍心、龍行也死了。」
小喜的瞳孔慢慢地放大,在深深的黑暗里燦出光,極痛極痛地哀叫一聲,那聲音如此細微,幾不可聞。
「你若不信,可以走出去問問,才死一天而已。」他說著,終于有些累了,慢慢倚著牆滑坐下來,胸口微微起伏著,閉上了眼楮,手里拎著的短劍匡啷一聲落在地上,映著月色泛出幽微的光。
撒謊,只不過是他無數罪刑中最輕的一項;如果每個謊言都要剮他一刀,那他早就碎成千萬片,早就萬劫不復了。
「你為什麼要這樣……」
小喜在角落顫抖著,屈膝緊緊環抱住自己,死死地扣住雙手。他不敢動,怕自己撲上去撕碎他,怕自己終于失去了本心,終于像他一樣瘋魔了。
「為什麼?」蘭七澀澀一笑,卻沒有回答。
為什麼呢?他是可以說的呀,可以說因為蘭壹的娘親傅皇後是如何冷酷地在他面前活活溺死了他的母妃。
他可以說自己自幼以來因著母妃地位不如人,在宮內的種種不堪待遇。
他還可以說為了生存,當自己看到蘭壹、蘭馥在他面前死去時,他心里是如
何的哀慟……他可以說自己的一切都是被逼的,說自己怎樣一步步被逼成這副鬼樣。
可是他要如何解釋當他看到他們死在他面前時,他心里深處的那一絲幽微震顫?那彷佛狂喜、彷佛高潮似的至高喜悅一絲絲地繞著,在他心底那黑暗的角落生根。
他要如何解釋自己當看到蘭十三像個破布女圭女圭似躺在他腳下時,他心里那極致的痛楚與快感?
噢!他又怎麼能說無論何時,只要看到他那雙澄淨的眼楮,他就忍不住……忍不住想在他體內一次又一次狂野震顫地釋放,想要自己黑暗腐爛的靈魂殘酷恣意地去蹂躪他;要他屈服,要他也染上黑暗的邪惡與骯髒,要他在他的身體底下哭叫哀嚎。
這一切,他又怎麼能說呢?
倚在小喜半邊身子上,他沙啞地、喃喃自語地說著些什麼。那些從來沒人听過的話里有著抵死繾綣,是他這一生少數幾次動情地說了實話,可惜小喜听不見;因為早在他被打人御牢前,那一巴掌已經轟聾了他的左耳。
可是蘭七不知道,他也用不著知道。
這一生,他未曾期待過有人能听懂他的話。
他來,只是想死在自己最喜歡的人身邊。他想放了小喜,但他不肯走;既然不肯走,那就跟他一起下地獄吧。
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御醫康厚德在他身上下毒已經許久;康厚德死後,那毒便再也壓抑不住,如今終于爆發,要將他燒成枯骨,要他死無葬身之地。
從小就因著母妃的刻意用心而浸婬在毒藥當中的他,怎麼會不曉得康厚德對他下毒?他從小即已嘗遍百毒,可惜從來沒有鍛鏈成鋼、百毒不侵這種事情。
他身上累積的毒日日磨損著他的身體,早已經到了無法回頭的地步;康厚德處心積慮埋藏的毒反而讓他減輕了被百毒吞噬的痛苦,才知道原來真的能以毒攻毒。
但康厚德死了,被他活生生打死的。
他哪里不知道後果……他知道,他全都知道。
這一生他所有想做的事都已經做了,他恨過的、愛過的,都已如風。
像是休息夠了,蘭七忽然又睜開了眼楮,那狹長的俊眸里綻放著燦爛而喜悅的光,他放大了音量說︰「小喜,蘭歡回來了。他,也離死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