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順五年冬
天才蒙蒙亮,綿綿雨絲飄落著,細如牛毛,潤地無聲。人冬以來,這雨竟像是沒停過,一日綿延過一日,一日冷過一日。
長長的御街安靜而空曠,潛門外一台台車輦由輦夫抬進來,靜靜地放下,待轎中官員落地,再靜靜地離去;未幾,御街上漸漸有了人聲。
穿著深緋色雲紋官袍、手執玉笏的少年慢吞吞地從御街角落出現,朝著百官聚集等候的潛門緩步慢行。
「小胡公子。」眼尖的官員瞧見他,殷勤地招呼。「早啊。」
「早。」他拱身作揖道,笑起來溫文儒雅,五官猶顯得幾分稚氣,那眸子澄淨明亮,很是清澈。
那人打量少年清瘦縴細的身板,不無同情地說︰「累著了吧?近日皇上盯中書省盯得狠了,听說連老胡先生都被扔過澄泥硯。」
「欸,不要緊,我爹很樂意被扔澄泥硯,他舍不得買,皇上扔一塊他撿一塊。」
那官員不由得噗哧一笑,揣想著老胡先生那張平板而嚴肅的丑臉因為被扔了澄泥硯而雙眼放光的模樣。
「小胡公子說笑了,胡太傅哪至于如此。」
「欸,真的,我爹實在太鐵公雞……」
「說起來也冤,胡太傅是龍圖閣大學士,跟中書省根本搭不上什麼關系。」
另一名官員靠近他,嘆息似地插嘴。
「不會,不會。」被稱作小胡公子的少年好脾氣地笑,「中書省許多侍郎都曾是我爹的門生,還有些侍郎以前是待過龍圖閣的,我爹是該擔點兒責任,更何況還有澄泥硯可以撿。」
周圍的官員都笑了起來。
「小胡公子性子這般好,識大體又知事善任,難怪皇上倚重日深……」
「哪里哪里……」
羅列著等人廷的官員們淡淡地閑扯著,有意無意地與少年搭著話,少年總是溫顏相對,令人格外有好感。
但少年覺得今天不太自在。
他悄悄打量四周,不知怎地,總覺得好像哪里有人還是某種東西正虎視眈眈地望著他們。
如坐針氈,如芒刺在背。
這御街內外共分為三層,都是三樓高的木造屋舍,幾年前遭了祝融之後改建的,比之前的還要更堅固耐用。里頭一般住的是禁衛軍、御前侍衛與一些沒有家眷的年輕官員,他自己就住在里頭。
近日禁衛軍與京軍聯防,在城外的獵場練陣共狩,御街里的人是少了些,但這般冷清肅殺還是頭一遭。
天色更亮了些,雨絲還飄著,他微微縮著肩膀,覺得有些冷,用盡心思仔細探查著附近的每扇窗,卻還是一無所獲;身邊的人跟他說了些什麼,他只喏喏地應著,心思飄得有些遠,卻不知道遠遠有個人正倚在窗邊定定地凝視著他。
「少主。」來將壓低了聲音道︰「布置完成,隨時都可以動手。」
那人凝視著遠處的少年,霎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少主?」
他張口,卻沒發出聲音,頭抵著窗欞,頃刻熱淚如傾……
這次他共帶了千余人上京,全是武功高強的好手,對京軍與禁衛軍的重甲抗性很高,可以說是專門為了對付他們而訓練的。
禁衛軍跟京軍離京聯防練陣共狩很罕見,安排了好幾年,費盡了心思才得到這兩天的機會。
為這一刻,他已經準備了五年。
這千余人只為了做兩件事;一是救人,一是殺人。無論哪一樁,都只許成功不能失敗;他們是已置生死于度外的死士。
可他卻從來沒想到會在這里再見到他。
來將見主人神色不對,早已悄悄命人去搬救兵;很快地,瀟灑落拓的魁梧男子便來到他跟前。
霍桑比那年輕男子大了幾歲,一身橫練鐵打的硬功夫,看上去十分武勇。他詫異地看著年輕男子,認識他這麼多年,深知他隱忍的性子,別說流淚,再怎樣的痛苦也沒能听他吱兩聲,到底是何事致此?
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半晌才發現他看的是誰,恍然大悟道︰「是他?」
男子微微點頭。
霍桑啞然片刻,思索半晌道︰「要不要為兄——」
「不。」年輕男子立刻搖頭。他半點風險也不能冒。「我們退。」
「退?」周圍的人不由得大驚!這樣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籌謀多年、好不容易才得來的機會就這樣放棄?
「對,我們退。」他說。
冬雨綿綿的御街上,那身影縴長如青竹,溫潤而細致,兩泓明波靜川,深不見底。
那袍子端端正正、規規矩矩地扣著,縴細身軀包裹在那拘謹寬大的袍子里……他的心又是一緊,猛地咬牙,頭也不回地離開。
昌順五年,冬,一場腫風血雨默默地消彈于無形之中,只有把少把少的幾個人知道,那到底是為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