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雖不若官道的平坦,倒也沒有想象中的崎嶇。途中除了一些砍柴的樵夫,不時也有一些商賈行人來往,並非荒無人煙。一路上,殷若然沒少東張西望,但甭說什麼奇樹了,就連尋常的野果也不多見。好不容易走到了半山頭,女乃娘畢竟上了年紀,拖著腳步氣喘不休。
「累了吧?女乃娘。我們歇會兒。」前頭不遠有座茶棚,清風送涼,正好催人疲累。
那茶棚僅是用幾根木頭和茅草搭建而成,雖然簡陋,卻矗立得教人莞爾;還山寨似地在棚前築起了一道半拱鏤空的弧門,橫豎一道門坎,門坎上大大刻了「情檻」二字;門楣上則橫書「償情門」三字,下方右側門柱上還有一行耐人尋味的聯語——
入此情門一笑逢
殷若然與殷莫愁走至,停在門坎前。看著那行聯語,殷若然不禁莞爾。小小茶棚,竟也學起人家名樓的派頭,賣弄起風雅詩情。
可要學也學得象樣點,既是對聯,怎只得一聯。促狹心起,撿起一塊尖石,在左側門柱上歪斜地劃下一句聯詞——
越彼情檻眾緣生
這樣順眼多了。丟下石頭,拍了拍手,唇邊兀自帶著促狹笑意,水目一抬,不意撞上棚中一雙冷眸。惡作劇不防被人瞧見,有些尷尬,裝作無事,跨過「情檻」,踏入「情門」。
身後頭,殷莫愁仍立在門坎前,喃喃念著,一時竟有些怔忡。
入此情門一笑逢?
聚散情緣,茫茫人世,她一生既定,又能與誰邂逅相逢?這荒山茶棚,「情門」內鎖著的,又該會是多少殘缺的緣淺與擦身而過?
一笑相逢;抿笑而去以後呢?是否就此天涯相忘?有多少故事串起又散落,來不及發生得無始無終——
這山間茶棚一句無心的聯語,不意牽引出她的傷感與怔忡,既傷身世,亦感人世蒼茫。
她垂下眼,輕輕搖頭,心里暗嘆一聲,舉步跨進門坎。
角落里,一道英冷的身影正自顧盼,眼底猶含笑意,無心地朝她望來;她同般的不經意,微一抬頭,迎面竟就遇上那一雙帶笑的眼眸。
她愣了一下,心頭騫然一跳。那眼眸如定,無聲望著她,似乎也怔住了。
命定或偶然?抑或是邂逅的開端?
那是個氣宇略帶英冷的青年公子。眉如劍,眸如星,表情微淡,容顏刀鐫的深刻。雖作尋常書生打扮,卻給人一種說不出的異樣感覺,感覺他的與眾非同及一股不明所以的氣勢。他並非那種俊美男子,但光芒冷熾,舉手投足處處讓人感到氣魄魅力,顧盼間卻又流露出一股文士的風流神采,且參著武將的威峻。雖然看似缺少柔情,卻充滿了不可抗拒的吸引。
在他旁側,坐了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年輕公子,氣宇同般不凡,不過感覺隨和許多。兩人斜據角落而坐,處在滿棚山村野夫與樵子商賈之中,顯得相當醒目。
他靜望著殷莫愁,滿棚的喧擾雜鬧聲嘩嘩嘩地流過他們之間。那瞬間,所有的聲息像是都凝住了,隔著天河,兩兩相望。
這樣的不期然,畢竟是萬分之一的太巧合,難遇又不可求。但殷莫愁跨過了「情檻」,踏入了「情門」,不經心的這樣抬頭一望,卻就遇上了那樣一雙含笑的眼眸。是否冥冥中有情牽,牽得這樣的相遇邂逅?
那人目光不轉,殷莫愁心頭驀地又是一跳,再是一怔,如夢方醒,略微心慌地轉開眼眸,假裝無事,轉開那疑是偶然還似注定的短瞬間。
「怎麼了?」瞧她略顯慌張的神色,殷若然覺得奇怪,循著她目光望去,先尋見那名氣質稍冷的公子,卻與他座旁的年輕公子目光撞個正著。
那年輕公子抬眉對她一笑,她沒多加思索回了一笑,眼目一轉,發現先前那人冷冷地看著她,尚未收住的笑臉頓時凝住,訕訕地、莫名地感到一絲難為情,背過身去,撿了一張靠里的桌位歇下。
一切皆無心。目無心,笑無心,相會無心。
但是否……是否一切皆已寫定?
「皇……公子,我們一路走來,不見什麼奇樹,更別說什麼奇果了,也未見任何狐蹤,想來什麼紅狐出沒、以及所謂奇果延年益壽之說,不過是此間商販招攬來客的手段。」山頭茶棚外,一行四名男子走近。說話的是約莫三十多歲的男子,膚色白淨,嗓音有點尖,臉上過于干淨,完全看不到一點胡渣。
他走在一名身形修長、但體魄結實,眉眼雖冷、可笑時隱現出一點柔和的男子身後側,不管行步快慢,始終不曾逾越。話是對著那男子說的,措辭雖然隨意,但態度卻相當恭敬。
「欸,善大人這話有所不是。我們上山來,主要為賞風景、尋山色,奇果什麼的倒還在其次。」
「二公子說得有道理。」善尚對走在那男子身側、帶著溫和笑容的男子說道︰「不過,難得出宮一趟,小的滿心期待,還道有幸能見到稀世紅狐或是三十年一結的奇果,可什麼都沒瞧見,敗興而歸,不免覺得遺憾。」
「如意做事不一定有所為而為,總能自得其樂。我年少時曾在某山中驚瞥過紅狐身影,可惜未能得見其面貌,今次想來亦未能如願。」那男子說道。
善尚臉色肅穆,似是想起當時情況。「當時公子追逐神狐,不慎跌落山崖,所幸公子為天所佑,平安無事。」
「怎說平安無事,當時我腿都摔斷了。」
「都怪臣保護不周。」走在最後頭、一身武衛裝扮的男子自責。「這事與玉堂無關,是我自己輕忽了那山勢的復雜,當時你也隨同善尚前來找尋我。」
「有這事?」如意詫道︰「我記得當時據報大哥是從馬上跌落,沒想到竟有如此的曲折。」
那男子輕描淡寫說道︰「當時宮中多事,我不想驚動太皇太後。」更因此當時他放棄讓人在那靈山縣城搜找那人。
如意若有所悟,點頭道︰「原來如此。」
當時宮情詭譎,確為多事之秋,大哥此舉,想必是為避太後——而今的太皇太後耳目。想來,當時仍為皇後的太後力主建立東宮衛率,必與其時太皇太後攬權有關。大哥智勇雙全,思慮深遠,實非他所能及。
「公子,這里有座茶棚,要不要先在此歇歇,解解渴後再走?」善尚詢問。
那男子抬眼瞧瞧茶棚,點頭道︰「也好。」
「公子,」那武衛說道︰「據臣得到的消息,宋學士與其弟子隱居于此,在山中耕讀,不過問世事,待臣前往查看是否屬實。」
「宋學士隱居于此,我也有所耳聞。當年他因太宰專權,彈劾太宰,結果遭受眨遷,終至辭官。而今年事已高,自辭官已久,若果在此隱居,不再過問世事,恐怕無意再出仕。你就去看看,他若無意,不必勉強。」
武衛餃命而去後,三人走進茶棚。剛跨過茶棚門坎,走不過兩步,不防一個神色匆忙的樵夫不小心撞了如意一下,再跌到善尚身上。那樵夫忙不迭彎腰道歉,甚是惶恐。善尚待要發作,如意搖頭示意作罷。為首那男子也不以為意,繼續往前走,善尚趕忙跟過去,挑個清幽的桌位,將座位拂拭干淨。「公子,二公子,請坐。」
待兩人坐定,善尚才揮手招來店家,要了上等的茶跟茶點,店家面露難色。那男子搖頭,眉眼微帶笑意,說道︰「這山間小茶棚,哪來上等香茗,快別為難店家了,讓他們將現有的奉上便是。」
話說著,隨意一個轉眼,不防便瞧見茶棚前那一幕,將那婢女模樣少女的舉動全收進眼底,隨即與她的目光對個正著,見她唇邊促狹的笑意戛然收止,若無其事般跨過那門坎。
他未多加在意,跟著便瞧見她身後那名容貌清麗的女子。「沒想到天下竟有這般不流于俗的女子。」身旁的如意發出贊嘆。
「的確是少見。」他目光僅微微一抬。
的確是美色。並不是他慣見的那種明艷花嬌或嫵媚的風流婀娜、窈窕姣柔的豐美佳麗。看來似乎歷經一番風霜跋涉,面容稍現憔悴,甚至略顯蓬垢,穿著衣飾雖不粗糙,可也說不上華貴。盡管如此,仍難掩她的風華。鬢發如雲,眉若山翠;黑潭深的眼,以秋水為底色,散發著一種幽光。氣質空靈,帶一點風露清愁,清麗中顯現微微的冷淡,大異于那種嬌媚嫵麗的脂粉,而顯得不流于俗。
「是不多見。尤其她眉目間有種聰慧,甚至帶點慧黠,目光流動,像是會說話一樣;雖說明媚有余,嬌麗不足,可整個人充滿動感,相當生動。」那對水目彷佛閃著粼粼瀲灑的波光。
他看如意一眼。「沒想到你與我的看法會有如此差異。」
「怎麼?」如意愣一下。「皇……大哥你說的是……」
「要不然,你指的是誰?」茶棚另一頭靠里的桌位,那名氣質空靈的少女身旁,兩名看似婢女中的一名湊巧起身,正是先前與之目光錯遇那少女,與茶棚小廝不知在交談些什麼。「難道,你說的是……」
那名少女顯然與另一名下人模樣的少女氣韻極為不同,和那名清麗空靈少女的那種不食人間煙火亦甚有差異。目光流動,充滿生氣,不笑也似有笑意,像是能看穿什麼似,沐著茶棚頂灑下的日光而顯得流光溢彩,說不出的一種奇異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