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心室里,明喜心神不定地站著。
男人正坐在椅上,練著字。
天未明到中午的時間歸政事,午後便是帝王閑暇時間,數年未改︰而閑暇時間里每日必抽一個時辰在隨心室看書、練字。
人人都道這個璧族陛下好晉學,明喜也這麼認為。陛下在隨心室時他都在,一進隨心室就能感受到安寧閑適,老實說他還滿喜歡的,有時會有錯覺他已陪著這個帝王在此許多年。
「怎麼了?心不在焉的。」男人頭也不抬。
明喜回過神,連忙答道︰「可能……可能是受了點風寒。」說到此處,他掩嘴咳了一聲,退了兩步,與男人保持著距離。
男人喔了一聲,瞥他一眼。「別站在這了,去找太醫看看。」
明喜猶豫片刻,躬身施禮後才走出隨心室。候在外頭的少年太監低聲與他說了什麼,他轉回隨心室稟報。
男人聞言,放下筆墨。「既然跟軍情有關,就在議事廳吧。」出了隨心室,一陣秋風吹來,衣袍都揚了起來。他轉頭對明喜溫聲說道︰「別跟來了,去太醫院找程太醫看。」又對著在外候著的少年太監道︰「就你吧,跟朕過去。叫什麼?」
小太監眼底立即澱放明亮的光采,喜出望外地報著自己的名字。
丘七,念快些還像丘喜,明喜心里同時代答著。他是不怎麼信陛下不記得丘七這人,這兩年丘七跟他走得近……也不能這樣形容,應該說,因為他是陛邊的太監,其他太監總想跟他交好,就算只是露個面也行。
這幾年相處下來,他早就發現陛下就是個扮豬吃老虎的帝王。他敢打包票只要是陛下看過的人,陛下心里都有個底。
明喜目光從丘七面上轉開,正好對上男人注視著他的眼。
「丘七美麼?」男人突然問道。
明喜一怔,再往丘七看去,點頭。「是美的。」金璧的太監都是晉人,能夠被選進宮的晉人,相貌自然差不到哪去︰而他是例外。
丘七聞言,滿面通紅。
男人播播嗯了一聲,轉身走了。丘七連忙跟上。
明喜心里想著,下回要提醒丘七,別人稱贊他貌美,別像小姑娘一樣羞答答的,陛下可不喜歡……他思緒一頓,又想,那麼陛下喜歡什麼呢?
自金璧建立以來已有數年,陛下至今仍然只有七個妃嬪,除去頭一年小皇子出生,到現在後宮連個孕字也沒有再听過,都快令人懷疑璧人在男人勇猛方面的傳說都是華而不實的。
也或許是這幾年還在穩定期,陛下太過煩勞,所以壓力過大,房事上有了艱困?非常有可能。
他也不會好奇去追究答案。
前朝給他的教導就是不屬于自己範圍的事就別管,管了必死。皇子只有一個也好,平平安安的長大,不必跟兄弟爭皇位,皇室也不會面臨某種意義上的家破人亡,多好——他一向沒什麼野心,這就是他簡單的想法。
不管發生了什麼事,就往好處想就對了,但這種話他不敢透露出去。萬一讓陛下知情,說不得給他一個詛咒皇室不多子多孫的罪名呢。
帝王都是喜怒無常的,這也是從前朝得來的經驗,還是小心些好。況且,他隱隱有感陛下本身並不是很喜歡太監。
明喜掩嘴咳了聲。真有點受到風寒,于是認命地轉往太醫院的方向。風寒沒有治好是會丟了性命,可是現在他煩惱的不是這個,而是……
有宮女想要跟他對食。
他又捂嘴輕咳著。至今想來他還是有點尷尬,他自幼入宮當閹人,于情字一事上或許是一開始就絕了念,明明白白知道這一輩子不會跟誰成親生子,所以在這方面他遲鈍許多。
那宮女,也是晉朝滅亡那日一塊關在殿里的,可以說是有共生死的情誼︰這幾年來因為在宮中工作的地點不同,見面的次數不多,但,一見面倒是能說得上話,雖然大半時間是對方在說。
……這樣就能生了情意?
四周無人,他終于忍不住流露出苦惱。他是真的不會分喜不喜歡跟他在一起有什麼好?又不能有後代,而且、而且他又不能……他嘆了口氣。跟個太監真不好,想圖他什麼?
晉人愛美色,男女皆然。他不是什麼美人,又是太監,喜歡他什麼啊?八成是因為他在陛旁做事,看起來「位高權傾」吧。
他仔細回憶了那名宮女的面貌。他的審美還是偏前朝的,那宮女是前朝就在的,美就不用說了……這樣仔細想,陛下雖是璧人,可經過這幾年後,在他眼里好像變好看了點?
「明喜師父。」有太監匆匆過來。
明喜一眼就認出是唯妃身邊那個跟了幾年的太監。
年輕的太監道︰「我主子想請明喜師父過去,有點事想麻煩師父。」
明喜面無表情說道︰「後宮有後宮的太監,娘娘有事要麻煩就找你們吧,我是萬萬幫不上的。」
前兩年陛下徹底冷了唯妃,因為在她的宮殿里出現詛咒的木人,詛咒的對象是小皇子與其母妃。雖然唯妃咬死是嫁禍,但這種巫蠱只前朝才有,璧族根本是前所未聞,要其他妃子干這種事還真是為難她們了……金璧剛定,陛下也不公開這事,就這樣半是封閉了唯妃的宮殿,平日只有里頭的太監、宮女能夠出人。當然,會留下的奴婢屈指可數,眼前這個自幼就跟著唯妃,也算是忠心了。
就他來看,唯妃之所以還留有一條命,是陛下根本不信這種詛咒。
「明喜師父,這事一定要你幫忙才行。主子真的是被冤枉的,她本來就是前朝的小公主,什麼都不懂,肯定是被害的。都三年了,陛下還是不肯听,只能拜托您了。若您不肯……奴婢親自與陛下說去!」
「你找死嗎?」明喜罵道。
「這是春來該做的,就算會死也是春來的命。」太監痛哭失聲。
明喜聞言,臉色難看起來。當年小皇子高熱不退,就是他偶然間發現了那個詛咒用的小木人……現在要再藉他的口來洗刷「冤屈」嗎?
其實根本沒有用,陛下不會听的。他看似是宮里的第一太監,卻無法左右陛下的想法︰況且他也不想去左右,他只想本本分分當個太監。真以為陛下只听他的話沒有去查嗎?也太看得起他了。
「明喜師父……」
他見不得忠心的人最後落得慘死的下場,便嘆了口氣道︰「我去瞧瞧吧,不過要我做什麼背叛陛下的事,我是做不來的。」
春來面露感激,生怕他反悔似地快步領他而去。
這時夕陽剛下,宮里略顯昏暗不明,春來加快腳步,明喜卻是放慢了步伐。他一向只在白天走動,入了夜很少有機會出來。他不是很喜歡夜里的皇宮,總讓他想起前朝的骯髒事。
「主子,明喜來了。」春來喊著,宮女一個傳一個,將話遞了進去。
明喜走進殿里兩步便停步不前,躬身施禮。「娘娘。」
靈帝在相貌上是個精致的玉人兒,哪怕已經事隔多年並且只有遠遠見過幾次,那樣的五官仍是深烙在他心里,難以忘懷。唯妃是前朝小公主,雖不及靈帝美貌,卻也是一個水做的大美人。
她成為唯妃時十八……已是寡婦,才嫁給朝中大臣半年。其實在那之前……有風聲說她……所以他才不喜歡夜里在宮中走動,那會激發出他心中的恐懼。
有時他也會想,前朝亡了也好,靈帝所作所為違背了人倫綱常。他可以理解唯妃下巫蠱,只是他納悶為何她的對象會是小皇子與昭妃,照說對象應該是陛下才對。
他也可以理解陛下出身璧族,不介意是否完璧之身,政治的路上總是需要這樣的婚姻作為平衡。
雖然都可以理解,可是,宮里的氣味他並不是那麼喜歡,他想老了就出宮吧……找個鄉下當地主,好像也不錯。
他對唯妃還有幾分憐憫心,所以他來了。
「明喜,你終于來了。好幾年不見了,你還活著呢,真令我吃驚。」
明喜眼皮一跳,微微抬頭往唯妃看去,一陣寒意猛地襲上臉皮,頓時,他不寒而栗了。
他有多久沒見到唯妃了?十八入宮……如今二十三,他記得當年唯妃帶點稚氣的美麗面貌,如今年紀大了點是不是愈來愈像靈帝了?
他心跳有點快,低下眼眉瞪著地上,看著這位小公主宮裝裙擺進入他的視線範圍內。
「明喜,今天我求你來,是想請你幫個忙,替我在陛下面前說說好話。那種小木人我連見都不曾見過,怎會拿來害小皇子呢?你是到底有多恨我,才會幫其他人來加害我?」她溫聲細語地質問著。
「奴婢不敢!」
「不敢?不管皇兄曾對你做過什麼,你畢竟是晉朝宮里出身,你不幫我,卻去幫別人,明喜你良心何在?」
明喜一怔,抬頭看她。「靈帝沒有對奴婢做過什麼。」
她也愣了一下,仔仔細細看著他的五官長相,面上的幽恨之色轉為古怪。
「……以前在晉宮里我確實對你沒有印象。」金璧之後,偶爾見到那位帝王身邊的太監也只覺得生得普通,但在大晉時給她的記憶太深了,在靈帝身邊與後宮里的太監哪個沒有幾分姿色,連她身邊的春來也是她挑中的美貌閹人……「那麼,為何你不幫我?」
明喜沉默一會兒,答道︰「奴婢的忠心在陛上。娘娘,那巫蠱……是陛下查出來的。」
「你這卑賤的閹人!你是存心的還是真不知情?!陛下根本不信這些,他只是將我冷著放,遲早會放我出去。
但女子花季能有多長?到那時我什麼也沒有了。明喜,我只要你一個舉動,把陛下帶過來。把他帶過來。」
明喜看著她。
她又道︰「你什麼都不用做,只要把他帶過來。」
「帶來了……又有什麼用?」
她輕輕地笑了一聲。「你是個閹人,不知道男人的心態。皇兄他是一個……只要見了他,就能原諒他做的任何錯事的人︰你說,現在陛下看見我,還舍得我獨守在這座宮殿嗎?」
明喜心一凜,撇開目光。
她微地一怔,像知道什麼秘密似地笑道︰「明喜,你喜歡皇兄吧?」
「不,奴婢沒有。」
「不管你喜不喜歡,都幫幫我吧。」
明喜暗嘆口氣,低聲道︰「奴婢忠于陛下,萬不敢左右陛下心意。」
她臉色驀地冷漠,對他伸出手,柔聲道︰「明喜,如果你答允帶陛下過來,我願意與你一度春宵,絕不虛細致雪白滑膩的手背在明喜眼里瞬間成為晉朝里魔鬼的枯爪,一股惡心感猛地翻涌了上來,讓他憶起了在大晉宮里的那些夜晚。
他臉色大變,連連後退。「娘娘,明喜先告退……」
他的背後撞到一個人,還來不及轉身,有人力道極大地圈住他,他竟無法掙月兌。在唯妃這里哪來力大如牛的人?
素白的帕子驀地捂上他的口鼻,一股異香盡入他的體內。
完了,明喜想著。沒死在前朝後宮,倒死在金璧後宮里。虧他這幾年想,什麼正統不正統的好像也不要緊了,待在陛邊遠遠勝過朝不保夕的前朝宮中生活,也正因這幾年日子安心,讓他失了防心。現在可好……莫名其妙地給弄死了……他的憐憫心真是太可笑了。
他的四肢無力地垂了下來。
「春來,殿門關上,把人都差出去,照之前說的,去把陛下請來!」明喜這才知道那個力大如牛的男人是春來。第一次見到春來時他還是個少年,轉眼間已是可怕的青年。難道他不知道入了宮,只能忠于帝王,這家伙在找死嗎?唯妃這不是在害身邊的太監嗎?
明喜意識尚且清楚,全身卻是被抽光了力氣,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他听見殿門被關上,心里咯 一聲。現在是怎樣?找陛下來看他的尸體?唯妃這才叫找死吧?
他又看見唯妃走到他的身邊,居高臨下注視著他,而後,她露出陰冷的笑容,單腿跨過他的身子,然後坐了下來……
他一整個心跳停住,思考停頓。唯妃跨坐在他身上想做什麼……
她猛地打了他面上一巴掌,他毫無反之力,只能硬生生受了。他還搞不清狀況,就見她扯亂了自己的衣襟。
「一個外族人,還不能了解你們這些賤婢心里的齷齪,今天就讓他看看他身邊的好太監做了什麼!」
等……等一下!他慌亂地發現這位前朝公主扯著他的衣衫,露出他單薄的胸膛。
「你怎麼不死在當年呢?晉人的狗就該忠于晉人,你不隨著皇兄去死,居然敢侍二主!」
她在說什麼明喜已經听不見了,他發紅的眼眸瞪著她抓起他軟弱的手掌,往她雪白的胸口模去。
現在他全身無力,麻感也佔據了他所有的知覺,他毫無模到女子柔軟胸脯的快感,只有恐懼與驚惶。她似乎說了什麼,一臉嫌棄,隨即甩開他的手,又用力掐起自己臂上、肩上,甚至胸口……
他知道她要做什麼了……她想營造出他這個太監侵犯她的假象……
前朝這種事層出不窮,但大半都不是太監主動侵犯,而是、而是……雖然結果都是一樣的。他是前朝那樣骯髒宮里留下來的太監,陛下當然會信她……就算不信,他也已經踫到唯妃的身子,除死無路。原來在改朝換代後還是死路一條啊……
她身子往前傾,朱唇開開合合,不知在說些什麼。其實這時他的意識已開始模糊了,看人的眼光有點處在半幻覺里。唯妃往他面上湊近時,他誤以為是靈帝,剎那間渾身毛骨悚然起來……要不是心里一直告訴自己靈帝早在當年就死了,他真會認為現在、現在……靈帝正在吻他。
唯妃的面上有靈帝的眉眼……他恍神到腦袋呈一片空白,連緊閉嘴唇的力量都沒有,就這麼被她闖了進來。
他被麻住身子,連唇也麻了,此時唇瓣沖破麻感微微刺痛著,他才知道她咬破了他的嘴唇……一縷銀絲混著鮮血在他與她的唇間連著,令他備感惡心。
他又見到她抽下發間簪子,朝他得意地笑了笑。他已經看穿了她的把戲——明喜公公試圖非禮冷宮里的娘娘,娘娘為保商節奮力抵抗,最後手刃明喜公公。
靈帝就是一個美到任何人見了他都可以原諒他任何錯事的人,只要陛下走進這殿里,便會對她心存憐惜。
可是,就算陛下不介意女子的貞節,也不必這樣做到底啊。他很介意、非常介意!以後他再也不敢對任何人有憐憫心,雖然也沒有以後了……唯妃跟靈帝真是親兄妹……
唯妃有仇必報,等了三年多終于逮到機會殺他,這種人留下來對陛下不是好事……明晃晃的簪子落了下來,明喜把之前蓄下的力量一鼓作氣用來翻身避開,尖銳的簪子在他太監的袍子上狠狠劃下一道口子。
一擊不成,她拔出簪子又朝他胸口刺來。
在這一瞬間,明喜心里閃過很多想法︰例如,看見唯妃就像回到大晉靈帝還在時,這種女人留下來太可怕︰例如,他可能在隨心室待太久了,對金璧這個皇朝居然有那麼點安心感,若然陛下被唯妃騙了,把皇朝後宮弄得污穢不堪,難保金璧將來不會再出第二個靈帝,讓整個皇朝崩壞……
還不如……還不如一起死……正生出此念,要用僅存的力量抱住唯妃時,遠方傳來轟然大響,似有什麼破裂開來。
明喜的動作還無法那麼利落,只能緩慢地轉過頭去。
一抹紅影掠進他的眼瞳,緊跟著,唯妃被踹飛了出去。
好像看見了朱色宮裝裙擺被拉得老高,光果的蜜色長腿踹出去……可不可以稍遮掩一下,陛下怎麼不告訴這些妃子禮儀的重要,讓人發現了會認為是野蠻人啊……再一抬頭,看見昭妃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晉人……力氣……打下去啊……」
他听不真切,還有點恍恍惚惚,但大概知道昭妃是在說︰我就知道,你們晉人的力氣就是小,要是不爽就打下去啊。
昭妃武力強,個頭比他還高,跟幾個妃子打起來的樣態對他而言可謂天搖地動。陛下在旁悠閑觀戰,他內心卻在想自己遠不如這些璧族的女人,還好他並不是男人,不必去比。
昭妃盯著他,輕訝一聲。「明喜,你被她給輕薄了啊……」她臉色一變,上上下下打量他,異常地驚恐起來。
這一次明喜就听得清楚些,臉色也跟著一變,滿月復的惡心感涌上喉口。他狼狽地爬起來,也不知是靠誰扶了一把,跌跌撞撞地往殿外沖去,中途還撞上門也不停止,就這樣跌墜在階下,撲在地上張嘴就嘔。
好像……好像靈帝在親他一樣……一想到靈帝,就想到剛才親他的女人……兩人間帶血的銀絲……他嘔的一聲,又吐了出來。
在大晉時,宮里的夜晚他是不喜出來走動的,那是因為……
他屏住呼息,站在樹葉交錯間,連動都不敢動。
人家說,京師繁華,此時正是太平盛世︰又有人說,京師外早已民不聊生,各地起義都名不正言不順,因為皇室里的男子只剩這位大晉皇帝。
他不知道哪方的說詞才是正確的。入了宮當太監,生死就隨帝王決定,外面亂不亂,他們真的無能為力。只是,沒人告訴他,入宮當太監……還要……還要……
都麻木了,他想。在宮里最不缺的,就是一雙眼楮︰他看了許多宮里發生的事後,不免感慨以往史書都沒有記載過這些骯髒事︰或許不是那些朝代沒發生過,而是都被隱藏了起來。
就如同眼下這位帝王一般。
鮮血的氣味沖人他的嗅覺,他隱隱想吐,卻不敢有任何的動作。從他這頭其實必須非常仔細看,才能看到肉片自帝王身下那個太監身上一塊塊掉了下來……
他無數次慶幸自己生得不夠美,可也很害怕會不會哪天太監消耗量太多,他必須頂上去。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這位美麗的帝王追尋刺激到這種地步?還是因為太貌美了,所以上天給了這種懲罰來平衡?
他想在宮里活到老……但這種平實的願望恐怕很難了。
如果哪天,萬一他真的被挑上,他寧願迅速一死。
……萬幸靈帝早他一步走,而他活下來了。
這個念頭讓他心中的烏雲散去,意識頓時清明。
他張開眼,發現時辰已至半夜。這是他的房間,桌上的燭火微微照亮一角。記憶回籠,他既惡心又是松了口氣……他想起將要面臨的責罰。怎麼看,都是個死字啊。他冒犯了陛下的妃子,雖然他完全不想冒犯……
他眼角一瞥,有個人影倚在窗邊,那姿態彷佛正低頭看著書。
燭光只照到那人的衣角,其余全隱在黑暗里。那衣角他太熟悉……是陛下——就說吧,陛下哪這麼深愛晉學,根本是裝模作樣,明明在隨心室里看書時久久才翻一頁。看吧看吧,這樣的黑夜里要是能看書才怪……等等!陛下在他的房里?!
「陛下!」他略啞道,硬是坐了起來,想要下床跪拜,卻听見男人說︰「待在床上吧,朕還沒這麼無道,要親近的人受驚了還下跪。」
明喜一怔。親近的人……陛下這話是在明示他無罪嗎?他嘴上仍本能道︰「請陛下責罰。」
男人自黑暗里現身,走到床邊。難得的,這一次他臉上沒有噙著笑,眼眉十分漠然。他隨意放下書,坐在床前的凳子上。
不太對勁,明喜想著。夢里的血腥味像是進入現實中,混合在冷冽的空氣里,讓人忍不住戰栗起來。
他下意識往屋里黑暗處掃過一次,確定不是身在夢里。
「陛下……今日要早朝,陛下不休息麼?」明喜小心翼翼地問。其實他想下床站著比較好,但男人坐的方向杜絕了他下床的可能性。「還好,今晚剛殺了人,精神尚可。」
明喜頓住。
男人又道︰「太醫來看過了,天亮後會送藥過來。除了風寒外,你的傷,朕也教太醫看了。」
傷……嘴嗎?提到這傷,明喜認為自己也離死期不遠了。「陛下,奴婢去唯妃那……」
「你在唯妃那里,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不宜流露出去。恐怕之後外頭的風聲,是朕輕薄了你。」說到此處,男人面上終于隱隱有了笑意。
明喜不知該接什麼話。
「朕曾耳聞過前朝宮里一些事,不過,那樣的宮里事並非朕想關注的,也就不去多探究什麼。可是,現在朕反悔了,既然你還會在朕身邊,朕就問你一句︰你心慕靈帝麼?」
明喜一整個傻了,立即月兌口︰「當然沒有!」
男人含笑道︰「朕以為在你這個晉人的審美觀里,靈帝必定是你的首選。」
「但那並不表示我會喜歡一個男人啊!」明喜連忙澄清。
男人笑容一頓。
「陛下千萬別誤會。奴婢也不喜歡女人,都不喜歡的!」
男人喔了一聲,盯著明喜,彷佛要看出他每一細微表情,然後慢吞吞問道︰「男人不喜歡,女人也不喜歡,這是在騙朕嗎?」
怎麼討論起他的感情了?明喜有點茫然,仍是答道︰「奴婢就是個太監,是不談感情的。」說到這里,他發現自己居然沒有什麼戰戰兢兢回復的情緒。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在大晉宮里時他日日如履薄冰,在金璧建朝初始時也是一樣的小心翼翼︰畢竟新帝出身野蠻部落,說不得發起狂來比靈帝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的人頭隨時會落地。後來……後來日夜相處,他漸漸習慣了新帝私下的好脾氣,那真真是好脾氣,就算偶爾的喜怒無常也必定是他沒有察覺到背後的原因。看,他都能替這位陛下找理由了,由此可見,他開始有了安心感。
當然,一個能夠建國的帝王絕對不會是溫和的人。他曾听說,在戰場上的新帝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殺伐果決,真要狠了,仁道不存在于他參與的戰爭里︰在朝堂上,往往新帝的決斷狠快,令他驚訝。這些跟新帝私下的為人態度大不同,彷佛是不同的兩個人……其實靈帝一開始也是這樣,後來整個人就偏向殘酷無道的那一面。
會成為帝王的人是不是都是這樣雙面性子?他一開始是懷疑過,但隨著相處時日長,倒寧願想成新帝就是一個只要不惹他就不會咬人的猛獸,而他明喜斷無惹到他的時候,自可明哲保身。
男人神色依舊和煦,噙著笑意道︰「太監也是個人,是個人就會有感情。」一頓,他又道︰「不急,慢慢來,或許你只是還沒遇上而已,也或許遇上了得慢慢累積才會發現。」
陛下似乎很在意他的感情?既然如此,選日不如撞日……他道︰「奴婢也認為陛下說得有道理。遇上了也得花工夫培養。奴婢想求個恩典,請陛下恩準奴婢與昭明殿里的宮女對食。」
「……對食?」男人輕聲重復著。
他以為這位陛下不解其意,于是解釋道︰「就是搭伙過日子,如果放在民間,也算是夫妻吧。」
男人沒有說話。
明喜抬起眼。陛下是背著光的,因此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隱約看出墨色的碎發稍覆著漆黑的眼眸︰而此刻,那雙黑不見底的眼正盯著他看。
莫名地,明喜的背脊發涼。
片刻後,男人在安靜無聲的夜里開了口︰「昭明殿?叫什麼?」他的聲音冷冷清清。
「是娘娘身邊的宮女儀珠。」明喜小心地回著。
男人喔了一聲,停頓一會兒,似乎在想象她的長相。「是個晉女,相貌不錯,膚白胸大無腦。」
明喜微微一愕。朝堂的璧人會對女人評頭論足,嘴里不太干淨,卻少見陛下如此……不對,陛下本是璧人出身,以前是隱藏本性嗎?明喜有些混亂,一時沒能接上話。
男人又道︰「朕若說,朕想要她呢?」
明喜表情凝住。
男人笑道︰「朕說笑的,朕怎會跟你搶。」忽地,他自椅上起來,高大的身影幾乎罩住明喜。
等到明喜回過神,就看見男人雙手撐在他雙側後的牆上,側過臉後唇瓣輕輕擦過他的嘴唇。
唇上的刺痛遠遠不及席卷而來的戰栗。
在黑暗里,男人舌尖舌忝了舌忝自己的嘴唇,聲音毫無波動道︰「你被個女人親了都吐成那樣了,朕只不過踫你一下,你就嚇傻了。你確定能給她令她滿意的房事?」
「陛、陛下說得是……」
男人聞言,眉頭微蹙,伸出手掌覆住明喜冰冷微顫的額面。
「陛……」
男人收回手,身子站直,與他保持了距離,然後坐了回去,一氣呵成,動作極快。
黑暗里傳出大口的喘氣聲。
男人沒有去輕拍他的背或者做出任何撫慰的動作,只是側過身,將燭火熄了。
明喜抬眼,正好撞上他滅燭時的側面。高鼻寬唇眉眼如鋒,明明這兩年感到陛下這個璧人好看許多,此刻卻給他一種陰暗如墨的感覺。
風吹在黑暗里,人的皮膚被鋒利的刀一片片削了下來「我沒別的意思。」男人平靜的聲音響起,「明喜,你跟著我有幾年了?五年?六年?在璧族里是沒有你這種身分的,那些年我也獨來獨往慣了,貼身的人一個也沒有。你這些年的盡心我都看在眼里,偶爾想要贈你什麼,也覺得你吃喝都在我身邊,要了那些東西也沒用。」
「陛下,要自稱朕。也不是贈,是賞。」明喜輕聲提醒。
男人笑聲如常。「是啊,幸而有你在旁,時時提醒我。今晚,我們平等點,說些男人的心事。」
……平等?那是什麼?
男人突然道︰「大晉宮里出了什麼事?還是,靈帝對你做了什麼?」
明喜以為這位陛下只是求知欲旺盛。這一點,陛下一直充分表現在平日上。他斟酌著用語道︰「陛下誤會了。靈帝沒有對奴婢做什麼,他……少時就跟陛下一般脾氣極好,是一個很好的太子,偶爾遠遠看見他一眼,會生出世間真美好的感想︰後來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變了……後宮妃子也宮中除了他之外,每一個人都是獻祭品。在這里頭地位最低微的,就是奴婢這些太監、宮女,隨時命懸一線。其實奴婢不是怕女人,而是唯妃娘娘益發地與靈帝神似,所以奴婢會有一種她被靈帝附身的錯覺……」他自認說得很含蓄了。
要用簡單的話來形容,大概就是一整個後宮都yin亂,妃子深宮寂寞也會找上太監,但這種事他不敢跟陛下說。畢竟他是前朝留下來的人,萬一哪天陛下懷疑他跟後宮有什麼,他就是有百張口也辯不了了。
「那我踫你的嘴,你怕什麼?我跟靈帝長得又不像。」
明喜不敢回。
「你怕的不是靈帝,現在你怕的是天底下所有的帝王,怕的是他曾做過的一切?他踫過太監,所以你害怕帝王踫太監?都是個死人了,居然還能如此影響一個人如斯。」男人嗤笑一聲,而後大笑數聲,有點笑不止。
明喜驚疑不定。「陛下,是奴婢軟弱……」
「前朝留在金璧的太監里,不是順了靈帝,就是怕了靈帝。你是唯一怕了的那個,這是性子所致,不能怪你。再說,你要是不怕他,我真不知道我歡不歡喜了。」
明喜聞言一怔。這是什麼意思?現在金璧里的太監是前朝一塊留下來的,已經比當年少得多了,這是……陛下有意為之?
男人的聲音又響起︰「大晉末年,搞得民間苦難不斷,連帶影響了我們這些外族。當年如果不是被逼到絕境,我們又何苦來蹚這場渾水?明喜,你可知,最後讓我下定決心入大晉的原因嗎?」
「不是預言嗎?」
「金璧的預言干我何事?」男人冷冷道.?「他說我,有求不得苦。」
「求不得苦?」皇位不是得到手了嗎?
「求不得。」男人又重復了一次,放聲大笑。
笑聲在黑暗里格外的刺耳。
「不是我要不起,不過是我無所求。那個神棍說我得天下卻求不得,我倒想看看這世上,哪里來的我求不得。」
「陛下英明。」明喜一頭霧水。
男人沒理他,又掩不住輕笑。「第一年,我都得到了,哪來的求不得?我百思不得其解︰第二年,好像有哪里不對勁︰第三年,求不得苦,原來,一直在。竟是如此!」
第一年,有了小皇子︰第二年後宮沒有孕事出現,第三年到今天仍然沒有第二個皇子誕生!明喜也豁然醒悟了。原來這就是陛下的求不得苦。
明喜一直認為自己個性好,從來不會多求什麼。當他是閹人後,只要照這條道路的規矩走著就夠了︰因此,他完全不存在陛下這種求不得苦,但,他還是安慰道︰「陛下,遲早會求得的。」只要充裕後宮,孩子很快就來了——「當然,小心點求比較安心。」後宮人一多就會勾心斗角,這小皇子確實要小心點保護。
男人沉默了很久,才輕笑道︰「承你吉言。明喜,金璧好嗎?跟大晉比,好嗎?」
「自然是好的。」明喜終于坦承了︰「奴婢少時在大晉水深火熱,若然不是金璧,奴婢必定活不過二十。」
男人嗯了一聲。這一次安靜更久,聲音才自黑暗的夜里響了起來︰「本想還不如不見,听見你這話,那即便是求不得,也要來這一遭了。」
明喜聞言心頭一動,還來不及深想,就見男人起身,他下意識後退。
男人又是一頓,當作沒有看見,笑道︰「你以後,當以金璧為家。金璧于你而言是安全的。要是哪日你心里起了不安全感……」他停下片刻,似在思考,而後又笑了。
他溫熱的手掌毫無威脅性地踫觸明喜的手腕,讓他做了一個手勢。「就把我當家人吧。這在我的族里是回家的意思,也是我會回來的意思。明喜,我這里是最安全的,」你可以躲在這里。」「等……」
「做一次。」語氣不容置疑。明喜只得在黑暗里比了一次。男人安安靜靜看著他這頭,過了一會兒,才沙啞道︰「你先休息吧。天快亮了,朕也該回去準備了。」
明喜受寵若驚。一個帝王這樣陪他大半夜的,他很感激但還是認為這種事以後少有最好。這位陛下看起來是個重情的人……待在他身邊應該能夠安心點,只是不太合他所認知的宮里規矩……
「陛下,您是與天同高的人,萬不可紆尊降貴對底下人太好,沒有一個帝王是這樣的。」
「你遇過幾個帝王?你拿靈帝來跟我比?」
明喜一時啞口無言。陛下這話是歪理吧……
「陛下,唯妃……」他的聲音極輕,一時不知要怎麼說。
陛上的血腥味是春來他們的吧。前朝也是如此,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只怕唯妃那殿里的奴婢全死了。
明喜自認不是殘忍之輩,也絕非良善到對加害自己的人還能原諒。唯妃留下來對陛下絕非好事。他對神似靈帝的那張臉深有懼意,加上那種性情……遲早會害到小皇子,況且今日他僥幸活下來,唯妃不會放過他的。
他得好好想想,如何讓陛下相信唯妃留在後宮是十分危險的。
「等你好了點,就去練身體吧。」
「什麼?」
可能是明喜太過驚訝,男人的聲音有了淺淺的笑意。「你連個弱質女人都打不過,真讓朕懷疑晉朝男人的身子跟水做似的。」
他不是男人啊!等一下啊,陛下,他只是個太監啊……
男人沉吟著︰「騎射上馬殺人都練,要練不會,朕親自教。」
「……」他病重,不能動。沒人告訴他入宮混口飯吃還要學這些!他人了宮跟著老太監學識字就很了不起了好不好!
男人無視他無言的拒絕,直接走出去。
出了門,男人還記得回頭掩上門,沒讓夜風竄進去。
外頭只有一個少年太監在候著。
「丘七,明喜休養的這幾日,你就跟在朕身邊。」
丘七大喜。「奴婢遵命。」
他臉紅紅,帶點羞澀,將他一張少年中性的美麗臉龐帶了幾分滋味出來,男人盯著他,道︰「從今天起,明喜是你的師父,知道麼?」
丘七聞言,連忙點頭。「小七兒明日就拜師!明喜師父的後半生奴婢包了……不,奴婢會敬他一輩子的。」
「好,朕現在就要你做第一件事,去差人把朕的長刀取來。」
「是,奴婢這就去辦。」
男人嘴角彎了彎,目送他退去。
當年他一進宮,遇見的第一個太監是明喜,也不知道是不是幸事。
在這座皇宮里的任何一個底下人,听見他的話只知執行不會多問,連點驚愕都沒有。這種順從固然是好,不過沒有遇過不知道,他還是偏好明喜那種認為哪里不對就會委婉提醒或暗地修正,這才能讓他在宮里不出錯地迅速站穩。明喜是真真正正為帝王的長遠之路打算的人。
至高無上的權力太誘人,站在最頂端沒有人敢仰頭看,哪怕他想殺誰,也就是一張嘴在動,沒有人在乎這個最頂端的人最後的結局。難怪靈帝到最後會控制不了自己膨脹的……
他舌忝了下唇瓣,上頭明喜唇上的余溫已經消失。
如果沒有明喜……在這個他無所求的天下里,他就是第二個靈帝。
他心里很確切地知道這個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