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朝廷得玉璽,下禮官諸儒議言人人殊。公麟曰︰秦璽用藍田玉,今玉色正青,以龍蚓鳥魚為文,著帝王受命之符,玉質堅甚,非昆吾刀,蟾肪不可治,法中絕真,秦李斯所為不疑,議由是定。
——《李公麟傳》
自古以來,蠻地北羌對上國力強盛兵多將廣的盛漢王朝,若擺明車馬地大戰一場,自然是從無勝算的,然而可恨的是北羌性剽馬悍,行動往往來如鬼魅快如閃電,北地城鎮有不少便因此慘遭劫掠血洗,等當地衛所駐兵見烽火聞訊而至時,見到的已是遍地怵目心驚的修羅場。
直到十年前,計大將軍鎮守北地時,帶領當時年方十五,才被招安不久的先鋒雷敢深入蠻地,一舉將北羌擊殺得落花流水,遠遠驅逐至極北之地後方凱旋而歸。
從此,北地足有整整十年未有任何一個北羌人敢再越雷池一步。
只是自去年北地衛所都督換人後,北羌又開始隱隱異動,先是小打小鬧,後驅之不盡、禁之不絕。
這次北羌戰事一起,兩名郡王親自奔赴北方戰場,一名郡王受命籌備督糧,穩穩供應三十萬大軍的所有糧草。
——這幾乎是穩操勝算必勝無疑的一場戰役。
勛貴和世家子弟中也不乏想投入兩名郡王麾下,到軍隊里掛上一個頭餃的,只是不管是滿腔熱血想殺敵衛國沙場立功,抑或只是想趁機混個軍功,有大半兒郎都被家族中的尊長或大老們攔阻住了。
情勢如此詭譎,誰知道這是不是一場「二桃殺三士」的局?
皇子們是殺紅了眼,就算明知是香餌,也舍不得放過這立下不世功勛的天賜良機,可但凡明眼人,又有哪幾個敢別著腦袋上去湊熱鬧?
豐郡王府中——
豐郡王妃沉默地幫夫君一一備妥傷藥等物,一旁的侍女忍不住憤慨道︰「王妃,這容側妃未免也欺人太甚了。」
明日郡王就要離府,常駐坐鎮兵部和京郊大營兩處,總管督派糧草等等軍國大事,今晚怎麼也該留在郡王妃的寢堂才是,可容側妃卻在夕食結束後便將郡王又勾回了她屋里,簡直是目中無人到極點!
神情憔悴的豐郡王妃輕聲呵責,「不許胡言。側妃是郡王的左臂右膀,素來最得郡王器重,有些事……郡王定是要好好囑咐她的。」
「可王妃您才是郡王府的主母啊!」侍女看著她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靜眼神,不禁鼻頭一酸。
「沒事的。」豐郡王妃將那只裝滿了各種內服外敷丹藥丸散及縛帶的匣子合上,低聲道︰「你將這只藥匣送到容側妃那兒去吧,郡王明日卯時就要先去京郊西陽大營了,今晚必定是要在容側妃處歇下的。」
「王妃……」
「郡王雖然駐守後方督糧,不需上戰場,可……」豐郡王妃頓了頓,苦澀滿口,低聲道︰「總是小心為好。
這藥匣你親自交到郡王身邊的飛虎手上,他會知道該怎麼做的。」
「諾。」侍女吞下嘆息,微紅著眼眶捧著藥匣子離去了。
豐郡王妃坐在燃著枝狀宮燈下的錦榻上,只覺前路漫長遙遙無期,而她的心早已一點一點地死去。
對夫君而言,唯有那個至高無上的位子才是他的真愛,其實看似榮寵無限的容如荷不過和她一樣,是個可憐人罷了。
而在豐郡王府西堂內,嬌艷嫵媚的容如荷正柔若無骨地偎在豐郡王身上,縴長指尖緊緊抱著他腰背間,嬌聲嗔道︰「夫君,您既然已經將外院的府令交托給妾身,何不把內院的牌子也一並給了?這樣京中一有什麼動靜,妾身也能第一時間把住內外院,不教外賊侵擾,也免夫君在外立大功,還得時時擔憂府內不穩哪!」
外院幕僚轄理和府兵調派,他自是信任她果決狠辣的能力,可是內院……他也絕不願眼睜睜看著王妃沒有自保之力,被她步步進逼得喘不過氣來。
容如荷……你未免野心貪婪太過了!
豐郡王眸底閃過一絲不耐和厭色,可想起這些年來容如荷為自己周旋籌劃的功勞,還是壓抑下隱隱慍怒,柔聲道︰「她畢竟是郡王妃,若郡王府內院之權不在手上,要傳了出去,便是父皇也不允的。荷兒,你看在本王的份上,對郡王妃多恭敬幾分,這也是幫了本王的忙。」
容如荷掩不住酸意,艷麗眉眼冷了下來。「夫君這是嫌棄荷兒沒有主持中饋的本事?」
她對外為他匡助大事,對內還替他誕育子嗣血脈,而那個沒有用的女人卻佔著郡王妃之位,處處壓她一頭,憑什麼?
等北羌戰事一了,郡王立下大功勞回來,到時候時機成熟……難道要她再看著那個女人坐享本該屬于她的名分嗎?
「荷兒……」豐郡王臉色有些難看,淡淡地道︰「不要鬧。」
容如荷霍地站起來,怒目而視。「您此次坐鎮兵部和西陽大營,離家多日,本該有千百件要事要交代妾身的,可您唯一最重視在乎的就是王妃嗎?」
「荷兒,你向來明理大度,怎麼會在這個時候跟王妃吃起醋來?」豐郡王按捺下煩躁的火氣,笑著將她拉入懷中。「你明明知道本王最心疼的是你,怎麼還跟本王鬧這樣的小脾氣呢?」
容如荷不依地在他懷里掙扎著,最後還是嗔怒猶存地撅著小嘴道︰「妾身不管,內院這事兒您得給妾身一個交代。」
他眼神陰鷙了一瞬。
容如荷心下一顫,見好就收地軟化了姿態,嬌怯怯淚汪汪地囁嚅道︰「您當荷兒是為了自己爭著內院權力嗎?要不是王妃姊姊太好性兒,幾次三番讓底下的姊妹們鬧得沒了規矩,連孩兒們都受了委屈,妾身今兒至于硬著頭皮同您說這些個大逆不道的話嗎?」
豐郡王一窒,想起在郡王府中低調消極的妻子,不禁也有幾分頭疼。
「也罷,本王不便回府的這幾個月,你便和王妃共同轄治內院吧。」豐郡王想了想,謹慎地道︰「可你切勿事事專斷獨行,但凡內院事務,還是得多多問過你王妃姊姊,若有決議不了的大事,只管命人捎到兵部或西陽大營來,本王再忙也會盡速決斷的。」
「妾身遵命。」容如荷登時笑靨如花,心中已經盤算起了如何蠶食鯨吞郡王妃手中的權柄。
——唯有男人與權力都掌握在手中,才是真正的勝利者。
平慶伯府一隅。
容如花將研磨好的藥草末和著花蜜和蒸熟的粟米粉,揉成了一枚枚滴溜溜滾圓的藥丸子,約莫有百來顆之數,最後攤在細竹篩子上擱于陰涼處風干。
風干上一日,明兒一早裝上藥瓶就能趕緊送出去了。
想起栗兒前兒自外頭收到的傳言,她心頭有些復雜難言,最後還是輕輕嘆了一口氣。
「只希望長公主莫再郁結于心,能早些快快好起來吧。」
長公主……不只是阿瑯哥哥的娘親,更是她最為敬重的女性長輩,雖然對她多有提防,卻也提點教導了她很多很多。
容如花始終衷心希望她老人家能長樂無極平安康泰,一輩子歡歡喜喜的。
據她所知,府醫伯伯每年都會進深山采藥一回,多則半年少則三個月才會回到冠玉侯府,而偏偏近日長公主的舊疾咳癥又發作了。
本來這老癥候只要吃神醫往日制的藥丸子將養著,大半個月也就能調停得差不多了,可誰知安國公世子夫人——長公主的小姑——最近不知怎地上竄下跳得厲害,楞是三天兩頭上門牛皮糖兒似地纏著逼著,硬要她這個舅母在賞花會上將外甥女和兒子的名分訂下……
溫柔好性兒的長公主與大將軍多年來夫妻極之恩愛,她平生也最仰慕崇拜這個戰神夫婿,為了他,甚至以自己堂堂皇族公主之尊,對他的家人退讓包容再三——
一邊是夫婿的嫻雅聰慧親外甥女,一邊是自己風華無雙的親兒子,若能門當戶對親上加親,長公主本來也是樂見其成的,可偏偏她這驕兒心中另有所屬,又是個胸中自有丘壑決斷的,他的婚事,便是她這個做母親的也無法全權做主。
只是外甥女經常侍奉于前,小姑又逼得急,兩相催逼之下,長公主心里郁結焦慮難解,咳癥自然越發嚴重,原是白日會咳上好半天的,這下又添了夜不能寐喘咳難抑暈眩頭疼的癥候。
別說兒子的親事,就連原訂月初的賞花會也被連累得延期再辦了。
消息一出,全京城正期待在長公主花會上相個乘龍快婿的世家嬌嬌們,無不罵翻了安國公世子夫人的瞎搗蛋!
練兵回來的計大將軍這才知道自己愛妻被鬧病了,自是心疼得無以復加,當場勃然大怒,毫不客氣地將哆嗦著嘴努力解釋辯駁的妹妹轟出門去,就連外甥女楊妶也被他以「縱是至親也沒有長年住舅父家的道理」,強行送回了安國公府。
計太夫人怒氣沖沖地把兒子叫回大將軍府痛罵了一頓,卻得來態度恭敬但語氣強硬的兒子一句「于公,公主是君,兒子是臣;于私,丈夫愛護妻子天經地義」。
就是計太夫人也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只能重重敲了兩記紫檀盤金拐杖,無可奈何地回房生悶氣去。
……大將軍威武啊!
——至此,計大將軍愛妻護子,公正嚴明,毫不循私的「盛漢好男人」美名頓時名滿京城。
栗兒眉飛色舞地說著這些沸沸揚揚的傳言時,還忍不住偷偷暗示——主子乃大將軍之子,當是一脈相傳,日後也絕對會是個寵妻愛家的好兒郎。
容如花有點想笑,卻也有苦難言。
阿瑯哥哥美好若天人,將來長公主自會為他選一個十全十美的賢妻佳偶來配,而她,現今只敢貪一時之歡,卻從沒希望能永遠將這輪皎潔完美的月光攬在懷里一生一世。
生活于她而言,從來不是一場場美夢,而是一個個再冰冷不過的現實。
為了他,她不能不多思多慮一些。
但縱使容如花這些日子來努力避嫌,不敢再讓長公主這位柔弱卻尊貴的長輩多心也操心,可在知道了長公主的病癥連太醫院也治不好後,幾經思量,還是忍不住做了這些針對長公主病癥的「冷玉清潤丸」,讓青索送回冠玉侯府,托詞是府醫伯伯留下的方子由藥童所制,走迂回的法子再從冠玉侯府送進長公主府里。
容如花將視線從那攤在竹篩里的冷玉清潤丸上收了回來,收束心神,轉而對栗兒問道︰「劉太醫‘又’被請進府里幫伯夫人號脈了?」
栗兒眸底閃過一抹隱晦含笑的光芒,點頭道︰「是,而且已經是這個月的第五回了。」
「五回了啊!」她眨眨眼,不意外地微笑了起來。「那藥力累加,深入骨髓,只會越來越纏綿……嗯,倒是辛苦劉太醫了。」
「可不是嗎?」栗兒憋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