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該死!該死!該死!
男人在雨中耙著濕透的發,怒氣和自我厭惡在胸中翻騰,他不該說那些他不該諷刺她。我沒有做錯任何事。
她說。
我沒有殺人。
那女人根本搞不清楚狀況,她不懂他為什麼生氣,就像她不懂應該要保護自己一樣。
她過去封閉的成長環境,讓她和社會月兌了節,這幾年她盡力學習了,但在某方面,她一直就像個孩子。她說她不是笨蛋,她確實不是,她只是感情白痴,而過去那幾年,他故意讓她保持那樣。
因為那樣最安全,對他來說最安全。
他不讓自己靠她靠得更近,始終和她維持著公事上的關系。
他沒想到有一天,他會變得這麼在乎,他沒想到有一天,這件事會造成困擾。暗咒一聲,他跟著下了樹,在失去她的蹤跡之前,追了上去。
她沒有停下腳步,只是繼續往前走。
「我沒有要求你保護我,我沒有要求你過來這里。」
她不應該這麼做,不應該走開,不應該這樣對他說話,不應該對他發脾氣,但堵在胸口的硬塊,讓話月兌口。她應該要能控制自己,她受過的一切訓練,都在要求她做到這件事,要冷靜、要精準、要無情,過去那些年,她總是能夠控制自己的情緒。
直到現在。
她又餓又累,當她發現他在這里時,當她發現他來找她時,有那麼一瞬間,她是如此……開心。
是的,她本來很開心的,就像她每年收到薄荷糖時那般。過去這幾天,她是那麼的想見他。
在這之前,她甚至不知道原來他在心中佔據了這麼大一塊地方。
當她落水,當她幾次死里逃生,當她發現自己被裝了一顆該死的炸彈時,她以為自己不會害怕,她從來就不害怕,害怕沒有用,恐懼是無謂且礙事的情緒,但他的身影卻浮現眼前,無論她如何嘗試都無法完全將他從心底抹去。
那一瞬間,她才發現,原來她也是會怕的。
怕再也沒有機會看到他,怕再也沒有機會回到船屋里。
恐懼在過去那幾個小時攀上了心頭,揪抓著她,但他一出現,卻只是劈頭就對她一陣痛罵。
悶堵在胸中的情緒,壓也壓不下去,下一瞬,又上了眼,在她還來不及反應時,熱氣就從眼眶里涌了出來。搞什麼?
她一怔,飛快伸手抹去,試圖止住,但那滾燙的液體卻不顧她的意願,一再落下。因為如此,她忍不住加快腳步,在滿地泥濘之中,不顧一切的往前走,惱怒的月兌口。
「我做我想做的事,應該做的事。如果那讓你不開心,你可以開除我,回去另外找一個愚蠢、沖動的白痴。」
她的語氣很冷,他卻從中听出不對,而且該死的,那沙啞的語音里,是不是還隱隱有著一絲……不,不可能,她不會。
「我不想要另外找一個愚蠢、沖動的白痴。」他大步追了上去,沖動的伸手抓住了她。
因地上濕滑,她被他一拉,整個人失去平衡,連忙反手抓住他。為了不讓她摔倒,阿萬伸出雙手將她拉到懷里,她一頭撞上他的胸膛,就在這一秒,清楚感覺到她臉上熱燙的液體。
可惡,該死。
他氣一窒,心口猛然抽緊。
她飛速往後退開,他卻收攏了雙臂,將她抱得更緊。
她僵住,想掙扎,卻又怕他因此摔倒,在走了一下午之後,她很清楚這雨林的地上除了泥巴、腐葉,還有一堆石頭。
在黑暗之中跌個狗吃屎,撞個頭破血流是很正常的事。所以,只能站著,等他松手。
他沒有,非但沒有,還將她的腦袋壓到了他胸膛上。她心頭一跳,告訴自己他看不到。
「我站穩了。」她將臉轉開,提醒他。
「我知道。」他粗聲說著。
雖然這麼說,他卻依然沒有松開手,仍壓著她的腦袋,讓她半張臉被迫貼在他熱燙的胸膛上,听著他的心跳。
雨還在下,淋得兩人全身濕透。
從認識她以來,她就很少將情緒外露,她被訓練得太好,以至于他從來沒看她哭過,沒見過她掉淚,當他察覺她的淚,當他確定那該死的真的是淚,一時間只覺心慌意亂。
緊抱著懷中的小女人,阿萬只覺各種矛盾不明的情緒在胸臆中翻涌,煩躁、憤怒、不爽、心疼、恐懼,甚至還有奇怪的安心,全像沸騰的大鍋湯一樣,混雜在一起,讓他幾乎有些不知所措。
不該是這樣的。
他惱怒的想著,可當她入了懷里,直到他伸出雙手,將她牢牢擁在懷中,感覺到她的溫暖、她的心跳,嗅聞著她身上早已無比熟悉的味道,這些日子以來一直提在半空中的心,才終于落了下來。
不該是這樣的……
他閉上眼,想著,卻忍不住低頭將她的味道納入心肺,感覺她的心跳,貼著他的胸口跳動,感覺她的體溫熨燙著他。
霍香咬著唇、含著淚,心頭狂跳,不知自己是怎麼了,不知他究竟是怎麼了,心中的郁悶和惱怒,卻莫名的因為他沒有放手,不再累積。
然後,不由自主的,她偷偷的把臉埋進他懷里,偷偷的揪抓著他濕透的衣,汲取他身上的溫暖。淚仍在眼,混著雨水,但總算悄悄的止住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感覺到他與她的心跳漸緩,激動的情緒也平復了下來,也許因為如此,寒冷、疲倦、疼痛與饑餓再次浮現。
正當她因冷開始打顫時,他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帶著她往回走。
她微微一僵,幾乎想要開口叫他放她下來,她不習慣被人這樣抱著,可她累了,又不想再惹他不快,他身上又那麼暖,所以到頭來,她只是攀著他的肩頭,任他抱著她移動。
他帶著她到了枝葉茂密的大樹下,大樹樹根十分巨大,像立起來的木板,高達數十公分,靠近樹干的地方甚至超過了她的大腿,就像個天然的木牆一般。
他讓她坐在上面,從口袋里掏出一根能量棒給她。
她在黑暗中,模索著撕開包裝,咬了一口,慢慢咀嚼。
在她吃東西時,雨慢慢停了,他轉身走開,但很快就回來了。下一秒,她腳邊微微亮了起來。
他蹲在那里,手上拿著一個深綠色的防水背包,他從里面掏出了一條干毛巾遞給她。
她知道他是怕被人發現,才沒將燈光開到最亮,兩人的身體和高大的樹根遮掩了大部分的光線,幾乎沒讓這微光透出去。
亮了燈,阿萬才看清她的模樣。
眼前的女人,看起來就像一只落水貓,瘦小、蒼白,渾身濕透。
經過這幾天的折騰,她襯衫的扣子掉了好幾顆,手臂、大腿,和她臉上都有擦傷,她額頭上發際處那道割傷比較大,微微滲著血,她右側腰月復的襯衫破了,那兒也染著血。
即便有了照明,她仍垂著眼,慢吞吞的在咬那根難吃的干糧,沒抬眼看他。阿萬從防水背包里,拿出隨身的醫藥包,替她額頭上的傷口消毒擦藥。
她沒有抗議,連縮都沒有縮一下,當他試圖拉她的襯衫時,她自己抬手月兌掉了那件襯衫,然後接過他手上的醫藥包,自己開始清潔處理那道傷口。
她還穿著一件內衣,並不是果著上半身,但她如此自然的在他面前月兌衣服,還是讓他眼角微抽。
他懷疑她根本沒有意識到不該在男人面前這麼做,也許他也不應該在意,他不是沒看過女人半果,畢竟他做的這一行,無論三教九流或高官富賈他都會接觸到,全果的女人他也見過不少,但她對他這麼沒有男女意識之別,這些年來莫名的一直讓他有些困擾。
忽然間,注意到她右肩上那一大片紅腫,他很清楚,那樣的傷再過兩天會變成很可怕的瘀青。不由自主的,心又揪起,眼角再抽,他握緊拳頭,深吸口氣,壓下去而復返的惱怒。
事實證明,對她發脾氣一點用處也沒有,她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他的脾氣。
很快的,他再次冷靜下來,當她擦好藥,試圖就這樣重新穿回那件破襯衫時,他開口阻止了她。
「轉過身去,把內衣月兌了,身體擦干。」
她看了他一眼,沒有抗議,只听話照做,把腦袋上的毛巾拿下來擦干身體。
她的背上也有一大塊即將變成瘀青的紅腫,同樣是在右肩,只是後面這里,除了紅腫還有擦傷。
「你的肩膀怎麼回事?」
「撞到了。」她回得極簡潔。他擰眉,「前後都撞到?」
沒有多想,她平鋪直述的開口回答︰「我醒來時在河灘上,山上在下雨,水來時,我沒來得及上岸,在水里被流木撞了一下,月兌臼了,我需要右手,所以想辦法將它喬了回來。」
這個答案,讓他抿緊了唇,眼角微微再一抽。他沒再開口,可她卻因他的問題,想起一件事。
「你怎麼找到我的?」高毅給她的高科技隱形眼鏡在洪水中掉了,她還以為紅眼的人失去了她的位置。
「我是偵探。」他淡淡的說︰「我很擅長找人。」
她當然知道他是偵探,也知道他很擅長找人,但她以為那是在城市里,這里不是城市,沒有三教九流可以讓他追問、探查。
還想再問,但那個男人已經開口再道︰「我們得到樹上去,這里不安全。」她同意,所以再次套上衣物,穿著濕透的衣物並不舒服,不過比沒有好。
不想讓濕襯衫完全貼在身上,她沒有扣上鈕扣,只卷起袖子,將衣擺在身前打了一個結。
當她穿好衣物,轉過身來時,他背起了背包,蹲跪在地,將兩手交叉在身前,示意她踩在他手上。
她一腳踩上去,他撐起她,協助她上樹,攀抓住樹枝,她靈巧的翻了上去,爬到另一根更粗大的樹枝上,再往上,然後蕩到另一棵大樹上。
當她回頭看,看見他沒跟著上樹,卻蹲在地上,不一會兒,他上了樹,她看見他撒落了一把腐葉,清除了兩人曾經停留在那里的痕跡,她才發現他剛蹲地上也是在做同樣的事。
跟著,他關掉了那微弱的燈光。
四周瞬間陷入一片黑暗,她停了下來,但他很快的來到身邊,就在身後,她可以感覺到他的呼吸和體溫。再一次的,她有些納悶為何他知道她在哪里,她很確定他關燈前沒有查看她的位置,她也沒有發出聲音。但他找到了她,就像上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