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上普陀寺的時間晚了,到了山門前已是夕陽滿天。
進了寺里,于詠賢一臉難掩興奮之情先在菩薩前拜了三拜,之後一溜煙的跑到後院找人,又晴向來愛花,滿園子的花草照料得極好,如今秋紅時節,菊花盛開,美不勝收,但她無心欣賞,直接跑進禪房。
「姑姑。」她一頭抱住了又晴。
又晴先是一驚,放下手上正在作畫的筆,轉過身,慈愛的拍了拍她的頭,「回來了。」
她用力的點著頭,「回來了幾日,只是因為有事,所以沒有立刻來看姑姑,姑姑可是生氣了?」
又晴搖了搖頭,看著她的眼神一如過往的溫柔,「原還擔心著,看妳今日神情,看來已是雨過天晴。」
于詠賢不太自在的眨了眨眼,「姑姑雖在古寺里深居簡出,但外頭的事卻也絲毫瞞不過姑姑,這算不算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又晴拉她坐了下來,看她出了一身薄汗,拿起帕子替她輕輕擦了擦,看著于詠賢的神情,知道她心里多少還為護鏢失利而不快,縱使功夫再好,畢竟她還只是個十八歲的小姑娘。
「妳可是南陵的一方人物,妳的消息就算不用打听也會有人談論。失利也就罷了,只要妳人平安便好。」
于詠賢扯了下嘴角,為難的說︰「可是這次護丟的是個人,想想就心塞。」
人命關天,難怪會難受。又晴看著于詠賢的目光一柔,慶幸她與其他的于家人不同,其他的于家人都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妳誠心賠罪,該是能解。」
「自然能解。」于詠賢一眨眼,一臉粲笑,「姑姑,我要成親了。」
又晴微愣,每隔幾日她便會派林諾或林沅下山去打探消息,雖然她人在佛門之中,但六根不清淨,這輩子早有覺悟,她終其一生都只能是個身在佛門卻跳月兌不出紅塵的凡夫俗子。
她听聞顧家盼迎娶于詠賢為妻,便知這門親事彎彎繞繞不少,依于民豐的野心,只怕會踩著這個機會,點頭這門親事,甚至傾全力助顧家二少取得漕幫幫主之位,最後則想法子取而代之。
于民豐一生機關算盡,害死一兒、一媳,如今連孫女也要算計,人已半只腳踏入棺材的年紀,卻還未看透權勢終是空。
「妳願意與顧家二少結為連理?」
于詠賢一笑,「我要嫁的人才不是他!」
「不是?」又晴的神情已掩不住意外。
「是顧家大少爺,顧晨希。」
又晴聞言徹底沉下了臉,不論是顧家二少或大少,在她看來都非良配。「這門親事不成,我不願見妳陷入你爭我奪的權勢斗爭中。」
「可是顧少不一樣。」于詠賢急急辯駁。
又晴看著她的眸子里掠過一抹柔光,「听妳提及顧少,妳確實已經動心,只是妳與他不適合。與顧少走在一起比嫁給顧家二少之後的處境更為棘手,因為顧少不單是顧家嫡子,他還是易大將軍的外孫,當今皇後的外甥,太子的表弟,妳與他成親,牽動的不只是朔月堂與于家,還是漕幫跟朝廷。」
于詠賢從不知道為什麼像她姑姑這樣一個深居簡出的一介女流,會有如此敏慧洞悉局勢的本事,每每只要跟她說上一番話,總覺得自己成長了不少,不過這次,她覺得姑姑錯了。
「顧晨希是個柔弱之人,」她急忙說道︰「他連顧家都守不住,哪來的能耐能影響漕幫或朝廷。」
「有許多事不能只看表面,更別提妳此生第一次護鏢失利,托鏢者又恰好是他。」
「這是緣分,姑姑——」于詠賢輕咬著下唇,「我只是喜歡他。」
看著于詠賢,又晴無語了。
這個孩子向來听話,但只要是有關顧晨希的事,她就凡事不顧不理——想想光陰彷佛一個眨眼便過,十八歲了,她開始懂得喜歡一個人、戀上一個人,只有這個年紀才有勇氣義無反顧地飛蛾撲火,只求轟轟烈烈愛上一回。
望著她的雙眼,想到自己的過去,又晴不由心頭一軟,「姑姑此生不求,只想著妳能找個好人家,不需多大的勢力或財富,只要對妳好就行了,一個女人這輩子求的不過就是個依靠罷了。」
看出姑姑溫柔的眸子中有著沒說出口的擔憂,于詠賢的眼中一陣酸澀,知道這才是真心對她好的人。
「姑姑,時間會證明一切,我一定會幸福的。」
又晴也想相信這個保證,只是一想到顧晨希的身分……她嘆了口氣,「只怕妳祖父听聞此事,第一個無法點頭同意。」
「不同意又如何?大不了來打一場,三不管的擂台上隨時等著。」
在南陵北城外一片寬廣的土地上,圓形的巨大建築中間有個巨大的擂台,上頭大大的寫了個「武」字,原沒有名號,只不過這幾年闖出了名堂,只要上了擂台,就等同簽下了生死狀,不論死了、殘了都無法再向對方討什麼公道。在上頭拳頭就是律法,漕幫的手伸不進去,就連朝廷也無法管,久而久之,三不管這名號就傳了出來。
三不管里有不少功夫了得的宗師,也有沒沒無聞的游俠,但都各有各的原因聚集到此一試身手。
有的想要名,打遍天下無敵手,游走四方,令人震懾。有的想要權,好被各家名門網羅,有漕幫、于家、震天鏢局或朝廷,只要得到重用,日後吃穿不愁。有的想要錢——每場比斗都能下注,勝出者拿到的賞金豐厚。
在台上的人用命拚搏,在台下的人下注看戲,每天熱鬧嘈雜,在她十三歲時,她也曾不知天高地厚地在三不管里與人拚斗,她三天兩頭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卻從未敗過,直到最後,她被所謂三不管的老大銀豹相中,直接點名與她對打,在擂台之上,他硬生生折斷她的手骨,害她休養了大半年才好,之後她就沒再上三不管的擂台。
因為她學到了教訓,有生以來第一次,在擂台之上她感覺到死亡的逼近,真正的強手出招,招招凌厲,要不是因為銀豹不殺女人,那天應該就是她的死期。
她不怕死,只是她知道若她死了很多人會傷心,尤其是姑姑,更別提若是死在擂台之上,想來當初也實在是愚不可及。
雖然從此之後她不喜歡再上三不管,但不可否認,這個龍蛇雜處之地也有好處,若有爭端,不失為用拳腳定輸贏的好地方。
「妳年紀已不小,別總把打打殺殺放在嘴邊,要顧著名聲。」
「名聲?」于詠賢忍不住哈哈大笑,「我的名聲就是母夜叉,而且我現在已經找到夫君,不會再被人在背後取笑說一輩子嫁不出去,所以他們愛說就由著他們說,我日子過得舒心就好。姑姑也不用怕我被欺負,我手腳功夫這麼好,就算成了親,也只有我欺負人的分,顧少欺不到我頭上來。」
林又晴一听更是無言,在鏢局長大,她的性子是漢子無異。
「以小姐的功夫,當然不會令自己受欺負,只是怕這個愛美人的性子不改,用外貌定人品,早晚吃虧。」
說話的是正在上齋菜的林諾,她與活潑的妹妹林沅不同,林諾沉穩,兩個姊妹倒是互補。
「諾諾,妳說這話就不對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看重皮相有何不對?」于詠賢也不客氣地承認從小到大,她就是喜歡看美人兒,她拋了個媚眼給諾諾,「瞧諾諾也長得越來越好,要不——跟著小姐我下山去伺候我如何?」
「小姐說笑了,諾諾可配不上小姐。」林諾很淡然的處理于詠賢的調戲,「若小姐真要個人,不如把沅沅給帶上,她這丫頭心是野的,若再留著她,我怕就算小姐供了再多的香油錢,姑女乃女乃早晚還是會被師太給請出去。」
「她做了什麼?」
「她就是貪吃,前幾日捉了幾只打算南飛的鳥,還大剌剌的去毛火烤,香味飄得四處都是,被師太捉個正著。」
「這丫頭真是沒腦子。」于詠賢啐了一聲,「要干壞事怎麼也不隱密點的干?搞得人盡皆知,丟人。」
「小姐,這是寺廟,由不得沅沅胡來,女乃女乃知道後,可氣得不輕。」林諾看著又晴,道︰「姑女乃女乃,不如讓沅沅下山陪小姐一陣子如何?」
又晴斂眉思索了會兒,以于詠賢的個性,若真要給她個丫頭,該是林諾較為合適,只不過嬤嬤這些日子的身子越發不見好,若沒有細心的林諾照料,她實在不放心。
沅沅性子活潑,但做事也不是沒分寸,就是有時候管不住嘴,總是說個不停,不過忠心倒是絕對信得過的。
「好吧!」又晴下了決定,看向于詠賢道︰「妳年紀也不小了,身邊是該有個人伺候,就把沅沅帶著吧。鏢局上下對妳好,但畢竟沒有與妳年紀相仿的姑娘家,妳心里有事也不知向誰說,有沅沅在,也能與妳作伴。」
「可是沅沅是個開心果,若是我帶她走,妳們的日子將變得多無趣。」
又晴聞言忍不住一笑,「我的日子向來清靜,在寺里左右不過就是這樣平平淡淡的過一輩子。但妳不同,沅沅雖然功夫不如妳,但她有一手好廚藝又善解人意,妳南來北往的奔波,把沅沅帶在身邊也好有個照料。」
「姑姑總是處處為我著想。」于詠賢點頭,「好吧!看在沅沅煮得一手好菜的分上,勉強收了她。」
「這話若讓沅沅听到,她可會不開心的。」
「她那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于詠賢壓根就沒放在心上,說是主僕,但不如說跟林諾、林沅更像是姊妹。
「既然妳同意,用膳後,我便讓沅沅收拾東西跟妳回去,只是妳與顧少成親一事……」
「姑姑,我已經打定主意了。」
又晴不由沉默,一雙眸子靜靜的看著她。
于詠賢被看得有些心虛,她顯少不听姑姑的話,然而這回在終身大事上,她卻是打定主意隨心而走。她低下頭,不想看到姑姑眼底浮現的失望。
又晴沒再多語,靜靜的用完膳,便讓林沅跟著于詠賢下山。
林沅一手拿著包袱,一手拿著一束新摘的菊花,雙眼紅紅的跟在于詠賢身後。跟在姑女乃女乃身邊多年,要離開還真是不舍。
「小姐,」看到于詠賢有些失神,林沅開口道︰「妳跟沅沅一樣難過嗎?」
于詠賢有些無精打采的看了她一眼,「不是,只是有些累了。」
林沅看出于詠賢沒有老實說,其實她大概能猜到小姐該是因為姑女乃女乃不贊成她跟顧少的親事而心里難受。
「算算與顧家大少爺也多年不見了,看來真是變成個美男子,讓小姐都不顧姑女乃女乃的反對也硬要嫁給他。」
于詠賢聞言有些驚訝,挑了下眉,「妳見過他?」
林沅一臉驚訝,「小姐忘了嗎?小姐與顧家大少爺也見過。」
于詠賢還真忘了,「什麼時候?」
「就是小姐四、五歲時,當時漕幫的大小姐,就是現在顧府的柳姨娘回南陵省親,當時還特地帶了顧家大少爺和二少爺來于府,兩位少爺在府里起了爭執,是小姐出面幫了顧家大少爺。」
于詠賢皺眉想了一會兒,但對那段記憶真的沒太多印象。「顧少小時候肯定長得不怎樣,不然我怎麼記不起來?」
于詠賢的結論令林沅忍不住笑了出來,「那時顧大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也瞧不出好看與否,小姐出手相助,只是單純的路見不平。」
「沒辦法,」于詠賢听了這話,臉上露出了一絲驕傲,「打小我就是俠女性格,沒想到就這麼誤打誤撞的救了個美男子。」
「可是他再好看,小姐也不該不听姑女乃女乃的話吧?」
于詠賢沒好氣的看了林沅一眼,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林沅無辜的聳了聳肩,她只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
「姑姑總把我當孩子,擔心我受傷,但她多慮了,時間終會證明我是對的。」
林沅想了想,點了點頭,「我也相信小姐是對的。」
于詠賢就算知道林沅這話只是哄她開心,她還是挺樂的。「好,那跟我去天香醉。」
林沅不禁雙眼微瞠,「那是青樓。」
「是啊!」于詠賢臉上帶笑的看了她一眼,「陪我上勾欄院,怕不怕?」
林沅搖頭,「不怕,沅沅不單不怕,還會護著小姐。」
看著她那嬌柔的小模樣,于詠賢撇了下嘴,「就憑妳那三腳貓的功夫,妳不要扯我後腿就好。」
「小姐,妳別瞧不起我,我小時候也跟著大鏢師學過幾天功夫。」
「不過學了幾天,瞧妳得意的,行了、行了。」林沅人好,但就是一張嘴不知消停,所以在她發揮長舌的功夫替自己辯駁前,于詠賢連忙制止她,「我突然想見顧少。」
丟下這一句,她拉著林沅飛快的下了山,也顧不得林沅跟得好辛苦。
到了山下,拿了壺水酒,與林沅共騎一馬直接回城,到了天香醉。
她的到訪來得突然,天香醉此刻正是最熱鬧的時候。
她一介女流也不怕丟人,帶著林沅便大剌剌的從正門而入,兩女所經之處,都是眾人注目焦點,但她從不放在心頭。
顧晨希剛沐浴好,正半臥在窗前的臥榻上,如意只來得及通報一聲,于詠賢已經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
顧晨希微坐正身子,讓如意退下。
于詠賢一笑,這是要與她獨處之意吧?她立刻迫不及待的也叫林沅退下。
林沅見她歡喜的神情,不禁搖了下頭,小姐一對上好看的人就是個傻的。
「堂主何故突然來訪?」
「想見你。」于詠賢走到他的面前,側著頭,居高臨下的看著他,頓時覺得心情變好了不少,姑姑不喜歡他,但是她相信終有一天姑姑會改變這個念頭。
顧晨希指了指一旁,「堂主,坐。」
「時候不早,不坐了。」于詠賢搖了搖頭,「今日我已約了叔叔們,要商量咱們的親事,回去怕是已經遲了。」
「既然如此,小姐何須走這一趟?」
「你不懂,我就是突然想要看看你。」她伸出手,原想要模他,但想想又不對,輕聲的問︰「我可以模模你嗎?」她可還記得之前自己承諾過,要動手之前都得問過他的。
她向來膽大妄為,曾幾何時如此小心翼翼,顧晨希心中一嘆,站起身,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我不知堂主此刻心中為何事煩憂,但相信凡事都無法難倒堂堂朔月堂堂主。」
她抬頭看著他發亮的雙眸,沖動的伸出手抱了他,就算察覺到他身子因為她的靠近而驀然一僵也不放,「你真好。」
顧晨希有些意外她突然投懷送抱,低下頭看著她,遲疑了一下,仍安撫的拍了拍她的背。
于詠賢靜靜的待在他懷中,鼻息間盡是他身上淡淡的清香,冷不防想起自己在外頭跑了一日,這身上的汗味、塵土味肯定難聞,連忙從他懷里退開,慶幸他臉上沒有嫌棄神情。
她不好意思的搔了搔頭,「我整身汗——」
「無妨。」
他輕輕柔柔的一句話,令她又是一笑,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她道︰「你等會兒,我有東西送你。」
她風風火火的跑了出去,又風風火火的跑了進來,手里捧著一束菊花地回到顧晨希面前,「送給你。」
他垂眼看著花,沒有動作,因為他被弄胡涂了。
她手舞足蹈的看著他,「我听說美人兒都愛花兒,所以送給你,正好鮮花配美人兒。」
「堂主,」他的口氣已經有些無力。「這是菊花。」
「我知道,這菊花開得正好,本要拿來供佛,現在送給你。」
「菊花可拿來供佛,更能拿來……」他沉默了片刻,慢悠悠的說︰「送給往生之人。」
「往、往生……」于詠賢的身子一僵,「哇」了一聲,「往生之人?!他娘的,我看到美人就犯傻了,真觸霉頭。我怎麼這麼沒腦子,你別生氣,我立刻拿去丟了、丟了……」
看著她手忙腳亂,因為懊惱而苦著一張臉,他不由拉住了她,「別丟,終究是堂主一番心意,楓紅時節,菊花開得正好,我喜歡。堂主就放在窗邊吧!我這陣子受傷,只能待在屋里,難得能賞些秋意。」
她聞言,這才冷靜下來,「你喜歡?!」
在她熱切的眼神之下,他只能勉為其難的點了下頭。
「你喜歡就好。」她大大的松了一口氣,「你喜歡菊花,我明天多送些給你。鏢局里沒那些花花草草,但是朔月堂的花圃有一些,我把那些全摘來,讓你擺滿整間屋子。」
這豪氣萬千的口氣,令顧晨希的眼角微抽,他不知道朔月堂的花圃有多大,但是一想到擺滿一整間屋子的菊花,他只覺得惡寒。「不敢麻煩堂主。」
「不麻煩,你我成親便是一家人,送些花算什麼。」她的手模了模他好看的臉,「以後你喜歡什麼,我都能給你。」
這是明擺著討他歡心,顧晨希的臉頰敏感的察覺到她踫觸時的溫熱,眼中不自覺的染上一絲笑意。
「再待下去,我怕我可舍不得走了。」她俏皮的對他眨了眨眼,「我得快些回去,早點定下婚期,這樣我們就能朝夕相對。」
這些話若讓外人听到出自一個姑娘口中,怕只會覺得她不知羞,但是她向來喜歡什麼就說什麼,也不在乎外人的眼光,在顧晨希的眼中看來,倒顯出她的與眾不同。
看著她的背影消失眼前,他頓時覺得手握朔月堂的她,身處于家、漕幫眾多恩怨之中,至今還能保有一片赤子之心,真是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