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但是在蔡桂福動作前,司馬氏已經先下手為強了。
先是老大夫的藥堂突然來了一批凶神惡煞的官差,說是有人舉報,藥堂涉嫌將藥材以次充好,致使患者病情遭到耽誤。
老大夫被拉進了大牢,擔驚受怕地拘了兩日兩夜,後來又突然因證據不足而放了出來。
蔡桂福和老大夫家人才堪堪松了口氣,只以為是烏龍事件一樁,可萬萬沒想到養蝸牛的場坊被人放了把火,雖然搶救及時,僅有看院人的小屋被燒毀,但也足夠讓蔡桂福嚇出一身冷汗兼肉痛半天了。
幸虧起火的時候人不在屋內,要不然就不是花錢能解決的了。
她原也沒有想太多,只當是流年不利,令人焦頭爛額的倒霉事全湊一起,直到司馬氏管家皮笑肉不笑地上門來,說是奉自家嬌嬌的命令,問蔡桂福考不考慮把安栗事業賣與她。
「原來是你們司馬家搞的鬼?!」蔡桂福臉色變了,怒氣轟地直沖腦門。
「無憑無據,阿福姑子還是慎言點好。」司馬氏管家挑高一眉,輕蔑中透著一抹連掩飾也懶得掩飾的威嚇。
「我家嬌嬌若非顧念情分,又豈會同你這不知好歹的庶民商女好言相議?正所謂識時務者為俊杰,阿福姑子日後是好是歹,端看你此番如何抉擇了。」
她氣得渾身發顫,怒極反笑。「身為權貴欺壓百姓,竟然還覺得光榮了?」
「阿福姑子敬酒不吃吃罰酒,就休怪我等無禮了。」司馬氏管家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顯然平常是做慣了這種倚仗主家權勢便作威作福的活兒。
「我倒是想問一句,」她冷笑一聲。「你們既然知道我這門營生還有飛大人的份,就沒想過要是他知道了你們在背地里搞這些下三濫的賤招——」
司馬氏管家心底暗暗一驚,後背不覺冷汗涔涔,可又想起主家的勢力與郎君同飛大人的淵源,況且嬌嬌若是和飛白統領能成事,老爺也是樂見其成的……兩下思索,倒把腦中大作的警鐘和理智全拋卻了。
「嗤!」司馬氏管家也笑了,故意含糊曖昧地道︰「飛大人和我家嬌嬌是什麼樣的交情,難道還會為了你這一個外人傷了和氣嗎?」
蔡桂福腦中空白了一瞬,心口像是猛然被巨錘擊中一般,剎那間無法呼吸。她不知道在胸口碎裂開來的是什麼,只覺得真他媽的痛死了!
好,好,好得很!
不管他們倆是不是真有奸……交情,也不管他們之間是不是已經郎情妹意論及婚嫁,總歸是無風不起浪,蒼蠅不抱無縫的蛋,人家嬌嬌都敢囂張跋扈地頂著「飛白哥哥」的名義欺上門來了,難道她蔡桂福被賣了還幫人賺錢仍不夠,連尊嚴都得被壓在地上踩踏嗎?
「識趣的話,你就乖乖把這門生意賣了——」司馬氏管家滿意地看著她蒼白傷痛的小臉,正要趁勝追擊。
她深吸了一口氣,強穩住心神,諷刺至極地道︰「賣,怎麼不賣?可就算要賣,我也會賣給正主兒,你家嬌嬌再心急也沒用,畢竟還不是名正言順的飛夫人呢!」
「你?!好個刁婦!」司馬氏管家臉登時黑如鍋底。
「不送了!」蔡桂福二話不說關上大門,決定以後隨時準備一桶大糞,只要司馬家的人來敲門就一律「大放送」。
饒是出了一口惡氣,但蔡桂福這晚還是失眠了——
干脆起來打小人!
「打你個小人頭!打你個小人嘴!打你個小人手!打你個小人腳!」她剪了兩個小絹人,氣勢洶洶地拿著鞋底狂抽,打到氣喘吁吁,滿頭大汗,眼眶卻漸漸泛紅……
隔日,蔡桂福整理出了一大迭「財務報表」,還提前去錢莊領了一萬兩的銀票——誰能想到憑借著安栗事業,她在北齊也已經是一位頗為成功的女企業家了,如今窮字離她已經很遙遠,但是麻煩卻也隨之滾滾而來。
首先,和皇家拆不拆伙這件事,就讓她苦苦煩惱思索了一整個晚上,最後還是決定,自己為今之計只有兩條路走——
一是和飛大人劃分界線,公事歸公事,私下往來就免了。
二是將手頭上所有股份全賣給他和皇家,她腰纏萬貫遠離京城,找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另起爐灶。
這次司馬氏貴女雖然出的招不大不小,卻真的惡心到她了。
況且司馬氏勢力之大,連個家里的女兒都能隨意差遣操縱官差,這事也多少給她敲了警鐘。
這北齊,還是皇權大過天,貴族滿地跑,雖然拜當朝的皇後娘娘所賜,經商不再是人們眼中的賤業,可有錢無權,人家要真的拿威權喊打喊殺來了,她還能不乖乖任搶任劫嗎?
不說古代,就是在二十一世紀的現代社會,政府要課你的稅,你還能不含淚忍痛奉上?
「唉,何處是淨土啊!」她站在那兩扇古樸卻顯得威嚴的大門前,忍不住感傷地長嘆一聲。
門後正要親自打開的高大男人一怔,強忍住了嘴角一絲逸出的笑意。
……又在胡言了。
大門無聲地開了,蔡桂福嚇了一跳,抬頭望著一張居高臨下凝視著自己的肅然英挺臉龐,心重重一跳,有種似悲似喜的復雜酸澀滋味涌上心頭。
「咳。」她努力收拾心緒,垂下目光。「大人好。」
「你今日早了。」飛白眸底掠過一抹溫柔,聲音依舊低沉穩健。
她已不嘻皮笑臉了。「應該的。」
見蔡桂福一本正經嚴肅地越過他身邊,走向那處兩人慣常對坐的小亭,飛白嘴角笑紋微微一收,略微蹙起濃眉。
——不對勁。
蔡桂福「恭敬」地袖手等著他,卻不似往日大咧咧地一就坐下……飛白眸底疑色更深,身形頓了頓,才徐徐率先膝坐。
「你在生氣?」他敏銳地挑眉問道。
「大人說笑了。」她一顆心沉甸甸的,只勉強牽動嘴角,恭謹地道︰「大人過目,這是上個月份生意的帳本,還有這一季的分紅金,請您清點。」
他注視著她將帳簿錦帛和一迭子薄金鑄就的「銀票」放在自己面前,心下咯 ,臉色沉了沉。
「你這是什麼意思?」他強捺下充斥胸膛的悶塞氣惱,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慌亂,冷聲問。
「飛大人,」她盯著這深沉內斂陽剛神秘的男人,這些天來洶涌翻騰的怒火和被欺上頭來的羞辱忿忿感,不知怎地消散無蹤了,只剩下些悵然和淡淡的酸澀在心頭彌漫開來,她語氣平靜地道︰「其實大人您一直以來的看顧和照料,阿福都是知道的,就連我以前那樣對您沒大沒小,您也從沒當真放在心上同我惱火過。對此,我真的很感激……也很感動。」
他臉色微微變了,瘡啞地問,「為何突然說這樣的話?」
她原先不是要說這些的,只不過竟越說越感傷,連忙眨去眼底濕熱的霧氣,一臉認真地道︰「我想說的是,往後我們還是公事公辦,飛大人不用再對我特別照顧了。」
「出了什麼事?」他的眼神閃過一抹銳利。「誰對你說了什麼?還是有人找你麻煩了?」
飛白敏銳犀利得令她眼眶一紅,委屈直沖胸臆,腦子也曾閃過一瞬告狀的念頭,可是甫閃念過後,又覺得自己真他媽的沒用!
沒本事的小孬孬、裝模作樣的嬌嬌女才搞告狀這一套,她堂堂國立大學畢業的有為青年,就算要報仇要陰人,也不能用這麼弱智下流的手段。
況且……這狀一告,換來的會不會是自取其辱還不知道呢!
畢竟,人家兩個是有奸……交情的。
蔡桂福又深深吸了一口氣,端正姿勢,用大學時面對教授報告論文的專業誠懇態度道︰「飛大人,合作生意最怕內哄內斗,也最怕生出私心,牽扯得不清不楚,我只是不想把事情復雜化,引來他人不必要的側目與懷疑。」
他眼神越發深沉陰鷙,強忍著郁怒,听她繼續說下去。
「如果皇家……」她低著頭,沒有注意到他幽微如子夜的眸光。「如果皇家日後有將安栗收攏為國所有的意思,到時候我手頭上的股份當然可以全數賣出,但是在此之前,希望關于安栗的經營還是由我來作主,除卻皇上和您之外,其余‘不相干’的人都不得插手介入,也希望……安栗事業能不受外力打擾。」
皇家和飛大人固然做了大靠山,也給予她很多方便,但安栗事業也是她和老大夫他們一磚一瓦打拚出來的,大家那麼辛苦那麼努力,又怎麼能淪為貴族名門世家眼中待宰的肥美羔羊?
雖然那個司馬家貴女腦子不大清楚,但是她也不敢再小看其身後龐大的司馬氏一族。
不管飛大人跟那個司馬氏貴女之間……是不是已經濃情密意到可以互聊心事交換秘密,甚至他是不是哪天就要為博美人歡心,把安栗拱手送上,但是只要她在安栗一天,就不允許任何「外戚」對她指手畫腳。
蔡桂福不斷提醒自己,她不爽的是司馬氏貴女頂著高傲的姿態上門來示威挑釁警告,而不是……司馬氏貴女和他到底是什麼關系……
我不難過,我只是火大……我一點都不難過,我只是……
她嘴唇有些顫抖,隨即一凜,死死地壓抑克制了下來,抬頭對他露出專業禮貌的笑容。「對了,大人,您之前送來的人手都好生能干,尤其當中那位蘇姑姑,如今總店都由她全權打理,我想往後這些帳目和分紅也都由她送過來和您會報,我就能分出精力南下繼續去拓點——」
「蔡桂福!」
她心一驚跳,登時住口了,怔怔地望著眼神冰冷、神情莫測的他。
飛白一雙鷹眸緊迫盯人。「你這是想和我劃清界線嗎?」
她想點頭,卻被他無形而巨大的氣勢威壓得有點不敢喘氣,本來想點的頭也僵硬不敢動。
蔡桂福這才知道,他身上那股足可碾碎一切的可怕煞氣平時對著她時只是收斂起來,可稍稍溢出一二就夠令她膽顫欲裂了。
可就算是這樣,她還是咬牙挺住了,怎麼都沒有退縮的意思。
「我只想公私分明。」她低聲道。
飛白見狀,心不禁一軟,周身凜冽氣息一斂,幽深眸光低垂,在久久教人屏息的沉默後,深沉開口。
「我不逼你。」
她楞住了,心頭竟說不出是釋然是酸甜還是失落。
他這是……答應了吧?
蔡桂福抬頭對他笑了笑,全然不知自己的笑容有多僵硬悵然,還自以為語氣輕快地道︰「那就多謝飛大人成全了。我、我得去作坊看看,我先走了。」
他高大的身形動也不動,默默目送嬌小瘦削的小女人步履沉重地離去。
飛白多年精于潛伏、狙殺、逼供,又如何看不出她那不甚細微的身體語言?
——她明明也是舍不得的。
那麼,究竟是誰讓他的狐狸精生了同他劃清界線、一意疏遠的心思?
飛白眸底冰冷殺氣一閃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