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學四年級那件「不期而遇」事件之後,校方冒出兩極聲浪。
一派打賭郝詠嫻這個乖乖女鐵定會被裴易行帶壞,另一派讓裴易行覺得有夠天真的老師們則說,郝詠嫻那個無腦女可以感化他、教育他、讓他悔過改變,奔向主的懷抱。
哈哈哈!不知道他壞到連神佛都搖頭的嗎?還感化他咧!
不過,反正不管哪一派都要失望了,因為兩年過去,兩人還是分到同一班,郝詠嫻還是那個每學期都拿模範生獎的乖乖女,而他,架也干得一次比一次大,小過大過照樣不斷累積,乖乖女的筆記沒發揮多大效用,因為他全拿去包便當了,根本不想浪費自己的腦細胞。
但至少乖乖女沒被他帶壞啊,這也算是好消息一樁,是吧?
不過,打從那件事之後,不知道為何老師總愛透過郝詠嫻當窗口,要她幫忙帶話給裴易行。可能是因為她天生熱心助人,不像其他學生們聞「裴易行」色變,卻又能「近墨者不黑」,所以……
「詠嫻啊,麻煩你跟裴易行講一下,明天的課一定要到,要小考,不準蹺掉。」
「詠嫻啊,有時間也幫訓導主任勸勸裴易行,叫他不要小小年紀就抽煙,以後長不高啦!」
「詠嫻啊,跟裴易行說,不要凡是我的課就打瞌睡嘛,總給老師留些面子啊!」
「詠嫻啊……」
對于這些「交代」,郝詠嫻都——應允,也非常盡責地把話帶到。
「你傳話筒啊你!人家叫你來跟我說什麼你就來,還笨笨地跑遍學校找我就為了把話帶到。那些話,我這耳進,那耳就出去了,根本不會記住,你何必浪費力氣?
悠悠哉哉躺在操場司令台上的裴易行,對著臉上方如太陽般熱情的笑臉,非常不客氣地吐槽回去。
「呵呵,不會啊,我覺得我愈來愈厲害了,找你的時間愈來愈短了耶!以前我可是常常跑遍整個學校,連垃圾場都找過還找不到你,現在幾乎只要花一個下課時間就找到你了。」
「哼!」裴易行只是撇撇嘴冷哼。
要不是大爺他心軟,知道她這個傳話筒有過人的毅力,不找到他誓不罷休,而那些早已懶得花時間力氣在他身上的老師們又很不要臉地看準她不懂拒絕,一定會把話帶到,他才不會故意在校園里特定的幾個地方等她帶話來呢!
不過,等等,她剛說什麼?垃圾場?她當他是垃圾啊她!
「對了,現在是中午了,你要不要一起吃飯?」郝詠嫻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兩個便當盒。
本來躺在地上閉眼休憩的裴易行馬上彈跳起來,凶狠地面對她。「就跟你說不要再幫我準備便當了,你听不懂嗎?」他這輩子最討厭別人自以為是地同情他。
但郝詠嫻還是笑笑地,繼續打開那兩個便當盒,香噴噴的飯菜味飄了出來,裴易行的肚子馬上很誠實地叫了兩聲。
郝詠嫻听到了,朝他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你別多想,是我媽昨晚煮太多,我怕浪費掉飯菜只好帶了兩個來,但我又吃不下,一時找不到人幫忙消化掉,只好來請你幫忙嘍!」她很自然地說。
哼,屁!
他若信她的話,他就是豬!
「咕嚕!」
當肚子第二次叫時,臉還是很臭的裴易行,耍狠地搶過她遞來的便當。「是你要我幫忙的,不是我要你給我吃的,記得!」
喔,這實在是好好吃,錢都被死老頭拿去買酒了,他已經有兩天沒吃過正餐了。
「嗯嗯,當然,真是謝謝你了。為了答謝你幫我消化多出來的飯菜,我買了果汁請你,等下吃完再慢慢喝。」郝詠嫻笑著將果汁遞到他身旁。
裴易行抽空瞪了她一眼,要她少給他擺譜,可是郝詠嫻向來對于這種多余的暗示都是充耳不聞、視而不見的。
自從跟他有了交集後,她才多少知道他的家庭背景。
媽媽生下他後就失去蹤影,唯一的親人爸爸則是成天買醉,據說醉了就會打兒子出氣。
小的時候他沒能力,但被打久了也學會反抗,甚至最後與父親拳腳相向。
還未升上國中的他無法工作,家里主要經濟來源就是靠社福救濟,但那些錢幾乎都被他爸搶去買酒了。
所以他平時花的錢怎麼來?注冊費是怎麼繳交的?坦白說,如果深究的話那絕對是令人無法苟同的管道。
只是,她深信人都是良善的,之所以有黑白之分,都是環境或教育的影響。她從沒想過改變他或影響他,只是像對其他人一樣,她可以做到的就是關心他。
就算他連她跟著家人叫他「小行」都會被他罵得體無完膚,她還是知道他的心地其實是善良的。
然而,即使她知道他的言行舉止之所以和內心世界反差這麼大,是因為他的家庭關系,當親眼看到時仍不免在心里留下了一道痕。
一道,不管如何,都要用心守護他的痕。
「詠嫻啊!」
當老師這麼叫她的時候,郝詠嫻非常有自知之明地從書包拿出一本小小的備
忘錄,繼公民課老師交代她要帶給裴易行的話之後,她用鉛筆在備忘錄上寫了個「5」。
這是今天「老師要給小行的話」第五句,中午都還沒到呢!
「老師,有什麼話要我告訴小行的?」
「嗯,既然你叫他‘小行’,那這件事應該由你去說最適合了。」
呃,這好像不是什麼適不適合的問題,而是只有她願意每天去找他說話吧!還好她是班長,不然老師還要找借口要她帶話,也滿為難人的。
是說,她都有點覺得她這個班長之所以可以每學期連任,應該多多少少跟當「裴易行的聯絡窗口」有點關系吧?
「老師,到底是什麼事呢?」就算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她都會使命必達。「裴易行這學期的學費還欠著呢!學校聯絡了他爸爸,但不是不接電話,就是一接起來就……說些難听的話。詠嫻啊,老師知道他家庭的情況,所以學校才寬容了這麼久,但該繳的還是得繳,你再幫老師跟他說說吧。」
「……喔。」但這跟小行說有什麼用?難不成叫還是小學生的他去搶嗎?
唉,不過已經說了是使命必達,還是把話帶到再說吧。
然而,後面的時間里,郝詠嫻翻遍了校園就是沒看到裴易行的蹤影。看來,他今天根本沒來學校.
于是,她等到放學才繞到自家隔壁兩條馬路後的巷子里,到裴易行的家去找人。
裴家的狀況,她不是沒見過。
他與他爸住在一間小小的鐵皮屋里,屋外堆滿雜物,小小的對外兩扇窗戶破的破、爛的爛,根本無法發揮遮風避雨的功能,屋里頭永遠是陰陰暗暗的,不時飄來濃重的酒味。
她還未到門口,就听到熟悉的咆哮聲。
「你這個不孝子!沒用的東西!居然跟我討錢?錢我是拿去買酒了!又怎樣?我用我兒子的錢犯法嗎?」
那是裴叔叔的聲音,听得出來還在酒醉當中。
「犯不犯法你自己不會去問哪!重點是,那是我要繳這學期學費的錢!你給我拿去買酒,我要去哪再生這些錢出來?」裴易行也沒當人兒子的態度,馬上反嗆回去。
「你什麼東西!居然用這種口氣對你老子說話!」
「你也知道你是‘老子’,那怎麼不做些老子該做的事?我的學費為什麼不是
你替我想辦法?還要我去撿資源回收、替人搬大型垃圾換些小錢?現在好不容易我繳得出學費了,你居然給我拿去買酒!」
正在思考是不是要進去勸架的郝詠嫻還在躊躇,突然听到一聲巨響,是拳頭打在肉上的聲音!
她奔進門,就看到實實在在的家暴場面。
裴父正把裴易行壓在地上猛打,雖然裴易行極力反抗,但哪里是對手?更何況裴父還喝了酒!
「裴叔叔,住手啊!」
被壓在地上承受著親生父親所施行的暴力,冷不防听見熟悉的女音,裴易行猛然抬起頭望向門口。
「笨蛋!快走!不要在這!」怕波及她,他大力揮著手趕她。
郝詠嫻愣了愣,但天生的性子容不得她視而不見、棄他不顧。
她奔了過去,小小的雙手扯住他的腋下,用盡全力要將他從裴父的壓制下拖出來。
「快!使力啊!」她用盡吃女乃的力,努力要將他拉出。
「笨蛋!不要管我!先走!」只來得及講完這句,從上頭落下來的猛拳再次擊中他的頭部,他悶哼一聲。
「天!裴叔叔,你不要再打了!小行是你兒子啊!」
拉不出他,郝詠嫻改而環住裴父的臂膀,阻止他繼續對自己兒子下毒手。
被酒精催化的早就神智不清的大男人,怎麼可能是她一個小女孩攔得住的?「你誰啊?閃邊去!」
裴父臂膀一甩,就將郝詠嫻給甩出去。
郝詠嫻瞬間化成一道拋物線,直到撞到了鐵皮屋的牆才跌坐在地上。
「郝詠嫻!」
裴易行大叫,用盡全力屈起膝蓋往父親胯下用力一頂,命中男人的要害,使裴父不得不解除壓制。
掙月兌開來的裴易行馬上連滾帶爬地奔向郝詠嫻,一把拉起她,拖著她往外跑。還跑得動,她應該沒事,該說幸好牆邊那里堆著一堆衣服嗎?
不甘願的裴父追在後頭大聲嚷嚷,嘴里盡是「再跑就給你死」的醉言醉語,裴易行拖著郝詠嫻沒命似的一路狂奔,他太清楚喝醉酒的爸爸是何等的不受控制,失去理智之後,拿刀砍人都有可能。
不知道跑了多久,跑進了一座公園,兩人才氣喘吁吁地坐倒在草地上。
「你爸他……呼……他怎麼能那樣打你?」氣還沒順,簡直不敢置信會有人那樣打自己的小孩的郝詠嫻就急急問道。
「哼!他老了,不中用了,打人也沒多疼。」或許是像這樣的逃月兌已經習慣了,裴易行的氣較快平緩下來。
他不以為意的語氣讓郝詠嫻好奇地望向他。
事實上,他並沒像他說的那樣不在意,他瞪向草地的兩眼雖然沒有眼淚,但卻透露著怨慰和淡淡的無奈。他的臉被拳頭擊得紅腫,額角也沁著血,穿在身上的衣褲早在拉扯時弄得破爛不堪。
郝詠嫻從口袋拿出手帕,往裴易行的額角貼去。
「裴叔叔是喝醉了才會這樣,下次他要是喝醉就離他遠一點,不要跟他爭論。」
「他有什麼時候是清醒的?!做什麼事我都可以不管,但那是我好不容易存下來要繳學費的錢……」
替他擦掉額角上的血漬,郝詠嫻再拿出0K繃幫他貼住傷口。自從認識他後,她就習慣隨身帶著0K繃了。
「說到這個,原來你常威脅學校同學或學弟跟你一起逃課,是讓他們去幫你撿資源回收及搬大型垃圾啊?」
剛開始她還擔心他把那些同學帶出校門是要去惹是生非的,只是每回再看到他都只有他自己身上帶傷,別人都好好的,所以她也沒再多去探究,現在她終于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
「難不成要我搶他們的錢嗎?雖然比較快,但這麼孬種的事我可做不來。」郝詠姻放心地笑笑。
老實說,學校里的壞學生真的很多,就算她深信人性本善一仍無法忽略有太多霸凌事件的起因僅僅只是為了一己之私。
然而裴易行不是那種壞到骨子里的壞學生,他只是因為環境造成的而已。「那麼,從今天起我也一起幫你撿資源回收和搬大型垃圾吧!多一個人,多一分力。」她充滿希望地說。
裴易行很難適應她總是這麼天真樂觀的性子。「算了,或許就像老頭說的,錢讓我拿去讀書我又念不好,還不如讓他拿去買酒喝快樂些。」
「嘿,別說這種喪氣話了,其實……」
郝詠嫻話還沒說完,兩人身後又傳來熟悉的怒吼聲。
「我就知道你會跑來這里,別躲!我可還沒打夠呢!」
不遠處,裴父正捋起袖子、掄起拳頭,朝著這兒沖過來。
「快!你爸又追來了,我們快跑!」
郝詠嫻站起身,拉著他就要跑,但裴易行輕輕甩開她的手。
「算了,跑到哪?有用嗎?我的錢反正是要不回來了。」
見他一副放棄的樣子,拉也拉不動,郝詠嫻只好去搬救兵。
「那你等等,警察局離這不遠,我去報警。」
「不可以!你敢報警你就死定了!」
郝詠嫻一愣,難道他是擔心他爸會被警察捉走?
「那、那我去找……找我哥來幫忙好了!你、你撐住!」
裴父只差幾步就要撲上來了,裴易行用力將郝詠嫻推開。
「你別管我了,不要再回來了,也不要找任何人來!我自己應付就可以了。」才喊完,已接近他身後的裴父一手搭上他的肩,將他轉過來,一拳就這樣毫不留情地打在他的臉上,揍得他當場往草地倒去。
「小行……」
郝詠嫻忍住尖叫,她必須把所有力氣用在全力飛奔去搬救兵上。
不忍再看,也不敢再看,郝詠嫻轉過頭,開始拔腿狂奔起來。
然而,當郝詠嫻和郝詠銘趕到公園時,只看到倒在草地上一頭部冒著血,人已暈過去的裴易行,裴父則抱著酒瓶,躺在一旁的石椅上呼呼大睡。
當他們叫來救護車把裴易行抬上車時,他的嘴里還在喃喃念著,「別叫警察、別叫警察來……」
小小年紀的郝詠嫻還是堅信人性本善,只是心里不免酸酸的,她相信裴叔叔不是一開始就這樣的……然而,小行還要過這樣的日子多久?